对面坐着的那个老人家倒是很和气,挥挥手说那要不你重下,周南却说不必了。
那老人于是乐呵呵地又下了一步,周南盯了一眼棋盘,又是半天没动作,明德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周南旁边,也望着棋局。
过了一会儿,周南动了。他伸手——然后放到明德的脑袋上,拍了两下。
“好好看着。”接着他收回手,去拈起棋子,抬起放下。
明德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看到周南这一步棋却愣了,他琢磨一下,是准备下套了,哎,这步有点妙。
那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周南在下套,极快地把马动了动,周南更快,马一动他就推了炮,老人顿了顿发现只能移車,结果車一移就见周南的马“啪!”地杀到眼前了。
“将军。”
老人心下一惊,抬头去看周南,周南在看明德,眼睛里全是笑意。
“学着点。”
明德望着棋盘,想说声好棋,可又不愿助长周南的气焰,于是臭着脸沉默不语。
两人往停车位走,明德把礼品盒子一递,“回去再拆。”
周南接过来晃了晃,什么也没说,拿在手里。
明德偏头去看他,“你也不说声谢谢。”
周南也转过头来和明德对视,“我这不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上了周南的车,往河西开,明德坐在副驾驶上,开了车载音响。
摇滚换成了钢琴曲,仔细一听是《梦中的婚礼》。
明德瞥了一眼周南,“换口味了?”
周南专心开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明德也不说话了。不大的空间里都被钢琴曲淌满了,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周南确实是变了。
小时候话特别多,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眼睛总是亮闪闪地,五四运动那阵子天天出去□□演讲,每日蓬头垢面回来还是不减热情,明德也参加□□,彼时梅先生因病去世,明德住在明德中学的旁边,朦朦胧胧间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离不开这学校了。他自认已是青年,又经历了一些世事变迁,应当稳重,不能情绪外露、过于失态,于是只举着横幅随着人流走,该喊的时候举一举拳头。
就这样长大了,闹革命,参加运动,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进来,广播报纸里真真假假的新闻满天飞,今天丢了座城明天哪里又被攻陷了,周南和明德想上前线,又要帮自家先生操劳学校的事。
长沙本不是最前线,也还算安全,城里尽管人心惶惶,倒一直没出大事,周南明德这时算起来都三十多了,却看上去格外年轻,周围人都拿这事调笑他们,只有他俩自己知道是个怎么回事。
时间印证了他们的猜想,他们的容颜停在二十来岁不再变化,他们的年纪将无限增加,永远看不见死亡的日子。
周南还是开朗的,明德则是严肃稳重的人。互相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觉来搅在社会的大泥潭里,在动荡中经历所有该经历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了,他也变了呢?
明德把头往后靠,闭上眼睛。
时间一天一天往回走,记忆里烈焰烧透了天,哦,他记起来了,是那一场大火。烧了五天五夜,热浪隔着岸都能感觉到。
从火起开始,到火熄灭结束,他们俩的灵魂也给烤得透了,性子也给烤得变了样。
当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后来才晓得不过是苦难的开始。
一九三八。
☆、大火和战争
周南“啪”地把报纸摔在桌子上,明德正在喝茶,闻声抬眼看向他。
“我们收拾收拾,也参军去。”周南来来回回踱步,“都要打到内地来了,我们还坐在这儿喝茶!学堂那边我最近也打点得差不多了,咱们俩,就这几天,去参军去!”
明德咽下茶水,杯子轻轻往桌上一放,把报纸取来抖开看,哦,又是报道日军轰炸。
这几日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有一大部分进了长沙城,周南陪着医生朋友来来回回跑了几天,获取不少前线的消息,武汉已失守,现在都在传长沙也保不了多久,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
“周南。”明德把报纸放下,“小陆今天给我透了个口风。”
明德的声音太过于沉重了,周南听得心里一紧,站定在原地和明德对视。
“上面要搞焦土政策,坚壁清野。”明德做了个一抹而过的手势。“也就是,把长沙城给烧个精光,不给敌人留物资。”
“胡来!”一声大喝。
“蒋公的指示。”
“他懂个屁!”
“哼,那你有稳妥的法子?”
“……”
“你……唉,先收拾收拾吧,我们这几日坐船走。”
“他们……他们就真不打算抵抗?”周南走到桌子旁,跌坐进椅子里,声音在抖。
“胜算太小。”
雕梁画栋千百年,老百姓祖祖辈辈攒下来的一砖一瓦,即将付之一炬。长沙城藏着的那么多书画孤本、玉石瓷器,最后都得化成灰。能带走的有多少呢?谁能不痛惜!
目前消息都是封锁的,城里百姓一无所知,辛苦大半辈子换得一间陋室容身,一把火就烧得干干净净。而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安然生活,战事还只是远方的事,面前只有柴米油盐。
周南看着明德,明德低着头,手搁在桌子上交握着,被攥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原来他也只是装着很沉稳。
周南心里发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绝不该坐在这里不动。
他努力在自己的关系网里搜索一番,想先去打探点情报。于是他站起来。
“我去外面打听打听。”
周南这一打听就一直没回来,明德等到深夜,心里发苦,又十分生气。
太莽撞了!都说三十而立,他长了张青年的脸,就还真把自己当个愣头青看待了?
明德气归气,又放不下心去睡觉,动荡年代,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永别,再加上本来这些天就不安宁。
他站起来,看了看院子外,又回到桌子前给灯添了点油,继续翻他的书。
周南从张省长家出来时已是凌晨,到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周南也不好发脾气。毕竟是上面的指示,他们当官的也只能照做,讲要保护文物,保存资源?没用!一句抗战时期,一切不资敌用,就能让你无话可说。站的角度不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根本没法好好沟通,打着官腔讲话也累,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天冷极了,他步行回家,寒风刮得他脸发僵。
低头迎着风走了一阵子,他突然觉得不对
劲,视线里总有抹诡异的红。风声过耳,似乎还夹着细碎的呼喊声。
猛地抬头,视线尽头是掩在重重房屋后的红光,周南心里咯噔一下。
他朝着那方向小跑起来,满心希望着是自己看走了眼。
结果还没跑几步,一抹亮黄跳跃出来,远方的房子,接二连三都给点燃了!火焰起伏着爬上屋顶,火光铺满了半边天,焦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先是寂静,接着一声尖叫撕开寂静,随之喊声和火势一样越来越大。
周南停住了。
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周围不断窜起的火焰也无法让他惊慌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开始得太突然,他没有准备好。完了,全完了。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身体不受控制,动不了。莫大的悲哀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只是地经历着这一切,只是经历,而没有反应。
火很快蔓延过来,终于有人从睡梦中惊醒,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身后跟着一团会跑动的、撕心裂肺呼喊着的火,仔细一看,是燃烧着的人!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涌了出来,房屋轰然倒坍的声音也盖不过哭喊。
周南木然地看着,除了头皮发麻外再无感触,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侧身避过惊慌跑来的居民。
是了,是了。这就是结果了。他自命不凡,总想着要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总觉得他想的都是对的、做的都是对的,他是站在历史的角度了,他是思考到后人了,可是当大火烧到身前的时候,他能做些什么呢?还不是肉做的人,饿了要吃困了要睡,火烤了一样会疼。他有什么必要斗志高昂地奔波——为一群几十年后就与世长辞的人,为一座日新月异迟早要改变的城?
他自诩是命运的宠儿,最后才发现不过是更高级的棋子,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脱被摆弄。
万念俱灰,莫过于此了吧。
走了几步路,看到遥远的地方滚滚升起的黑烟,周南才从恍惚中惊醒,一时间背后全是冷汗,他大叫一声,飞快地朝着黑烟升腾的地方拔腿狂奔而去。
他在这世上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还是有要他操心的人。
明德!
他跑到的时候,房子已经烧得焦黑,只剩个大架子,木料裹着火焰往地上掉,噼里啪啦地响声震天。废墟一片,哪里还有明德的影子!
所有的血液一刹那间都冲上头顶,胸腔里炸开无尽的恐慌,周南迎着火光踉踉跄跄地往院子里走,不住地想:他一定逃出去了!他是不会死的!他死不了!他怎么能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