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明德还没喘匀气儿,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偏头去看他。
“我?我救了你!”那小孩儿也在大口喘气,闻声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明德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愣了片刻嘟囔一句谢谢。
“不客气!”他挥挥手,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我叫周南!就是诗经里那个周南!”
“朱先生开的学校也叫周南……”明德有点好奇地看着他,接着他想到要介绍自己了,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叫我明德吧。”
周南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打量明德,周南眼角天生上挑,眯着眼的时候就看上去像是在笑。
明德觉得莫名其妙,又被这目光弄得不好意思,侧头看了看街口,“我要回去了。”
“你真好看!”周南笑起来,眼神清澈,“你住哪?我下次来找你玩!”
明德大惊,继而大窘,面颊开始发热,甚至觉得自己这是被冒犯了,明明还不是熟人,这小孩儿说话却也不拐个弯!哪有夸男孩好看的!这不是轻薄他嘛!
“梅公馆!”明德急急忙忙转了身要往回走,周南一个箭步就跟了上来,偏着头望向他——明德发现这个小孩儿居然比自己矮不了多少,更觉得生气,我还把他当小孩儿呢,真是被他那张脸骗了!
“梅公馆?那你是个小少爷啦!”周南语气还是很雀跃,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明德在生气,更别提意识到自己冒犯了明德。
“不是!”
“可你穿得这么好!”
“说了不是就不是!”
“你上学下学坐小汽车吗?”
“……”明德加快了脚步。
“小汽车是不是很快?”周南小跑跟上。
“……”明德也小跑起来,想拉开距离。
“那个梅先生是你爸爸吗?”周南跑得更快了。
明德感觉到袖子被拉住,于是一使劲儿挣脱开来,耳边周南还在喊什么,他没听清,他只觉得这人和牛皮糖一样黏人,又热情得过了头,他不习惯。
谁稀罕你夸我好看!说到底还是面皮薄,觉得自己被人调笑了。
“别跟着我!”明德头也不回地喊了句,接着拔腿就要飞跑起来。
“小心!”
“嘭!”
肉体和金属重重摩擦——一辆小汽车把明德刮得打了个旋儿,半边身子一时间都没了知觉,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色都模糊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有疼痛清清楚楚地扩散开来,头疼,胳膊疼,腿也疼,他一头栽倒在地。
周南扑上来把他往路旁拖,脸吓得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德迷迷糊糊间想着你别拖了,我骨头都要被拖断了,他又疼得没法开口说话,只能任由他动作。
骨头也疼,被拖动时咯啦响了几声,他吸了口凉气。
好不容易周南把他拖到路边了,又开始摇着他身子喊他清醒一点,身子一被晃痛楚又加深。他出生以来还没伤得这么惨过,心里暗暗哀叹流年不利。想起以前听老人说十二年是个轮回,本命年嘛,总得得渡个劫,渡不过就是老天不给活路,他想这次这条命算是丢在这儿了,要不是被这小鬼气的,他会被车擦到吗!哎哟,他还在推自己,骨头都要推得错位了。明德气啊,心里赌咒做鬼也要半夜去叩周南家的门。
“你说说话!别死啊!”周南还在推他,声音抖得厉害,都带了哭腔。
明德只觉得吵得厉害,耳旁都嗡嗡作响。好烦。这小孩好烦。烦极了。烦得让人忍无可忍。
“闭嘴!”明德猛地睁眼,“吵死了!”
周南先是被吓了一跳,哽得打了个嗝,接着破涕为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你醒了!我又救了你!”
明德这时真是火冒三丈了,好啊,把我弄成这幅惨样子还说你救了我!这小崽子真不知好歹!
他一挺腰直接坐起来了,张口就骂,“你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啊!如果不是你在后面追我我会被撞吗?你还在这儿吵!吵什么吵!”
周南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直直望着他半天没说话。明德一连串不停顿地骂完,喘着气,对他怒目而视。
周南抬起手指了指明德,极为小声地说,“你……”
“我什么!”
“你……伤没了。”
“什么!”
“你脖子上……”
明德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坐起来了。动了动身子,骨头也不疼了,赶忙一低头去摸自己的脖子,血结成痂,伤口却愈合了。又颤抖着手去碰自己的腰腹……只有点钝痛,却不见刚刚那么剧烈的疼了。
他猛地抬头去看周南,周南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都是愕然。
“我……”明德手还在摸着自己的腰,钝痛还在减轻着。
“你……”周南动也不动,盯着明德嘴巴动了动。
明德突然意识到这事不太对,尽管他现在也没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哪有谁给那么大个铁皮怪物擦了一下不住医院的道理!还被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崽子看见了!他万一说出去,别人准拿他当怪物!梅先生那儿也别想回去了!指不定胡先生也不要他了!
明德越想越害怕,他眼睛瞅着周南,往后缩了缩身子,“你……先回去吧。”
周南往前靠了靠。
“……你别乱说话啊!我刚刚没多大事……”明德屈膝,腿上用力,手一撑地,站了起来。“只破了皮……伤口……伤口是以前的!早就好了的!”
“你等会儿!”袖子又被扯住了,明德心下更慌,拼命用力挣。
“放开!我回去了!”
“你伤口好了!”
“没有!不是!是以前的!”
“胡说!明明是刚才好的!”
“放开!你看错了!”
“没看错!”
“走开!”
“我和你是一样的!”周南突然把手松了,往裤兜里摸去。
明德还没反应过来,还在用力把手往回扯,周南这一松他往前踉跄一下。
他气极回头要骂,却看见周南细细的胳膊上一道血痕,而他另一只手是捏着锋利的石片。接着那伤口以他能看明白的速度不快却不容质疑地缩小着,血只流了一点,迅速凝成了暗色的块状。
明德抬头,看到周南涨红的脸,眼睛仍是亮如星子,说不出表情是委屈还是生气。他此刻无比认真盯着明德,张开嘴,一字一句,慢而坚定地,说,“我、和、你、是、一、样、的。”
周围还是安静的,明德脑袋却里“嗡”地一下炸开。起风了,风声呼啸,把十二年来心心念念想知道的谜底刮到他面前。山雨欲来风满楼,明德看着面前这个眼睛里装了汪洋与苍穹的人,他是兜着真相的最后一层布,他是老天安排的劫数,他和自己一样,他是同类。
明德只能木木地开口,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一九一五年夏天,他们俩遇见了。
他们混混沌沌间意识到,他们是与芸芸众生不同的存在,他们不会老,不会死,他们与这座城市、与和他们名字一样的学堂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他们活在光阴的盲区,他们是时间洪流中冷眼旁观的磐石,他们是千百年无法撼动的高山。
一切才刚刚开头,时间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一天,他们遇见了。
他们总算遇见了。
☆、时间回到现在
周南和明德约了吃晚饭,于是明德索性就没去中午的宴会,等到下午估摸着时间快到了才出发。
周南在一个路口的药房门外,坐在塑料凳上和一个老大爷下棋。
明德过了马路,一步步走到周南身后,可周南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在摸下巴,两眼盯着棋盘若有所思。
明德于是也探头去打量,看了一眼棋盘,心里就有数了,他等了一会儿,周南一点动作也没有,他于是直接伸手,胳膊擦着周南的耳朵,从周南肩膀上过去,把卒子往前推。
周南其实早发现明德在他身后,只是心里想着棋该怎么走所以没起身招呼,看到明德一推卒子,他心道:这什么臭棋。表情倒是没变化,却在明德把手往回收的时候,突然抬手抓住明德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靠上来,啪地打了一下。
“你瞎闹什么。”
明德急忙缩手,有点不高兴地哼了声。
“帮你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