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百年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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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烧塌了架子还立着,周南辨认出卧房的方位,急忙赶过去,他看见地上被烧焦了一半的明德的鞋,正是白日里他穿在脚上的那一双!床就在旁边,被子是隆起的,跳动着火焰,火焰中只瞧见被烧成乌黑的一团。

    周南心里突地一跳,烟熏着他的眼睛,钻进他的鼻腔,火烤着他的头发,空气里满是焦味。

    他肯定逃出来了,他烧不死的。

    周南只觉得脑子发热,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着,无法冷静思考。他想把那烧着的被子掀开,手颤颤巍巍伸上去,眼见着火舌就要舔上来。

    “你发什么疯!”

    一股力量将周南猛地向后扯,转头看见怒气冲冲的明德,脸被熏得漆黑,眼睛里映着火光。

    明德正想张口教训周南,被周南一把扯过来紧紧抱住了。

    “你……你发的什么疯啊……”明德被周南这么一抱给弄懵了,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周南不肯放手,和他拉扯着,也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

    明德看他还不放手,又使劲儿要挣脱,奈何他个子没有周南高,力气也没周南大,被周南锢死死的,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周南口里念念有词,明德正气急败坏想打他,听清他说什么后,一脸愕然。

    周南仍在念叨,身子都是抖的,火海里明德居然还能感受到周南身上滚烫的温度。

    明德孤身一人来到世上,无牵无挂自在逍遥,也不曾奢求别人的关心在意,没想到孑然一身了这么些年,还是栽在这么一个被火烤得滚烫的拥抱里。他还是头一次被人紧紧抱着,勒得他胸腔发疼,又有些想哭。自以为百毒不侵坚如磐石的心化成汪汪一捧水,淋惯了暴雨突然头上有人撑起一把伞,独自一人在茫茫荒野里跋涉忽地瞧见生气盎然的绿洲。

    他不动了,很轻地叹气,接着缓缓地把下巴搁在了周南的肩膀上,推搡周南的手也垂了下来,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那,给周南抱着。

    周南手臂收得更紧,他转头,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叹气。明德听他叹气,心里满是酸楚,又带着前所未有的感动,这复杂的心情让他一时理不过来,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只有叹气,心想还好有他,以后自己死了也不至于没人收尸。

    提到死,明德心里更觉悲凉,往事回首只觉都是坎坷,而未来的坎坷又看不见尽头。

    “走吧。”

    他们连夜离开燃烧着的长沙城,清晨时已走了很远,隔着茫茫江水看见一片火海,鲜红铺洒在半边天空里,比日出时的朝霞还要夺目,而迎面吹来的只有猎猎冷风,江两岸是高大陡峭的山壁,冷冷地朝着江面倾斜,岩石是冷灰色的,上面生着冷绿色的灌木。

    隔岸观火,原来还可以是这个滋味。

    “明德。”周南走到夹板上,走到明德旁边,和他并着肩,望向那一片火海,“我们参军去吧。”

    明德眼里映着一双升起的红日,嘴唇颤抖着,只说出一个字。

    “好。”

    后来他们去了前线,入了□□,扛着杆破枪,穿着双烂草鞋,跟着部队在深山老林里打游击,受了伤找个掩体歇一会儿就能跳起来继续打,有时给别人看到伤得重了还得装模作样给胳膊上腿上绑纱布涂鸡血。

    当然千瞒万瞒也有瞒不过的时候,有一次周南被削掉了半只手,明德把他拉到隐蔽处包扎时,被队里一个叫顺子的年轻人看见了。过了两天看到周南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指着周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明德赶忙上去捂他的嘴。

    明德编了个故事讲给他,说周南和他是神仙下凡帮助中国老百姓赶走侵略者的,让顺子不要泄露天机。顺子没什么文化,从小听的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再者一切确实是亲眼所见,最后居然相信了。

    后来某次执行任务,周南没来,顺子说可以让明德去冒个险,大不了吃几个枪子儿过几天就好了,明德倒是没推脱,只是事后被周南知道了,他把顺子按在地下左右开弓一顿好打。

    “他不会死,难道不会疼吗!”

    顺子养了一个星期的伤,周南吃了个处分。

    不过此后顺子再不敢胡来了。

    在长沙度过的那一小段好日子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现如今又苦又累,反而没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人也变踏实了,能吃上饱饭睡个安稳觉就是最大的幸福,两人都晒黑了些,身子骨也更结实,明德不再那么爱别扭,周南也变得更稳重,有时和战友插科打诨,明德已经能自然地蹦几个脏字儿出来了。

    慢慢也立了功升了职,上头就派了几十号人让他们领着打前锋。

    他们都读过书,懂点兵法,领着一小队人挪腾辗转能磨住敌人千多人,领导夸他们年轻有为,他们俩面上笑嘿嘿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心里直翻白眼,年轻有为个屁,我岁数比你还大。

    日军投降那天他们在河北,部队里唯一的一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重复播报着投降的消息。明德正蹲在地下吃饭,一手端着粗瓷碗盛的稀饭一手抓着张玉米烙饼,听到消息的时候一口饼哽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过了半晌他直着眼睛喝了一大口稀饭,咕嘟一声咽下去后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骂了句脏话。

    周南坐在明德身旁的牛车上抽烟,明德骂的时候他笑出声来,接着把烟掐灭身子往后一仰,躺在干草垛里闭上眼睛。太阳光照在他脸上,明德还在他旁边骂骂咧咧地吃饭,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都过去了。

    周南想。

    死亡见多了就不会肝肠寸断地哭,子弹挨多了就不会大呼小叫地喊疼,日本人可恨呐,到后面也不会一见他们就咬牙切齿了,所有感情经过那么长时间都沉淀了,越沉重的东西就越难荡起尘埃,只是它会一直在那。

    最后化成一段经历。

    不过是一段经历,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一样,都过去了。

    这一年周南正好四十岁,四十不惑,他算是有一点懂其中滋味了。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他们回到长沙,已是物是人非,老熟人逃的逃死的死,没有人认得他们了。他们回到北正街,置办房产,住下来,没再去学堂帮忙,只每月匿名汇一笔钱过去。

    将近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动荡的岁月成了往事,生活翻过一页从头开始,他们像是获得新生。

    ☆、一顿饭

    周南停车,明德站在一旁四处张望,这里是个房价挺高的公寓群,估计今天吃饭的地方是没有点关系订不到座的私房菜馆。

    周南锁车,过了好半天才走上来搭明德的肩。

    “礼物费心了。”

    明德变了脸色,“不是叫你回去拆吗!”

    “迟早要看见的,没差。”周南春风满面。

    明德白他一眼,脸上发热,偏过头去。

    菜馆设在一栋公寓的顶楼,包厢大,落地窗,吃饭时偏头就是万家灯火。

    周南没看菜单,噼里啪啦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顿了顿说来两瓶你们这儿自己酿的梅子酒。服务员出去了,周南发现明德还在瞪着他,扑哧笑了出来。

    “嗨,你看你!我等会儿找代驾!”

    菜陆陆续续上来,明黄的灯光下暖融融地冒着热气,凉菜碟里拍黄瓜新鲜得沁出了汁水,鱼汤炖得奶白,砂锅肉蒙着层蜜色的光,小炒香味儿填满了屋子,绿的绿红的红,明德吸吸鼻子,哦哟,还可以嘛。

    酒也上来了,倒在雪白的小瓷杯里黄澄澄的像一汪琥珀。

    周南食指指节扣了扣桌子,说,先吃着吧,等会儿还有锅长寿面。

    听到周南说长寿面,明德先是一愣,继而微微笑了一笑。“我想起个有意思的。”

    “我知道,不然我才不点它。”

    “哦,你也还记着。”

    “可不,还是那时候的好吃。”

    “你这德性!”

    “是是是,享不起福,命贱,我也没法子!”

    那又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明德曾几次梦见那个场景,他跟着周南趟水过河,腰部以下都湿透,鞋子里灌进泥沙,手里高高举着个大布包,大晚上的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路,河对岸是大片黑压压的森林,周南也扛着个大包,走在前面,嘴里哼着沙家滨,蹬得水哗啦响,有水星子溅到明德脸上衣服上,被秋天的风一吹特别凉。手挺酸的,腿也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耳朵里灌进风声水声和周南捏着嗓子唱的曲儿。

    并不好听,可他竟记到如今,一直没忘。

    ☆、那十年里发生的小事

    夜很深了,可明德一点也不困。他蹲在橱柜旁边,左手托着盏蜡烛,右手拢着光不让它透到窗户外面去给人看见,周南从橱柜里拖出一个大箱子,借着光翻找,这儿地偏,周围就他们一户人家,倒不用担心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的声音给人听见。

    过了一会儿周南收拾出两个大包,出了口气一只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另一只手拎着其中一个袋子掂了掂份量,还好,不很重。他笑着看向明德,目光里带着狡黠,像他小时候。——他近来极少这样笑。

    明德看他这样笑,也觉得挺高兴,轻轻问了一句弄完没有,周南点点头。

    他于是把蜡烛一吹,烛光灭了。

    先是视野里近乎一片全黑,世界仿佛也安静了那么一刹,接着朦朦胧胧中,周围的事物又慢慢显出了轮廓,是月光,白茫茫洒得到处都是,虫鸣即使已很微弱,也仍旧尽职地响着,还隐隐约约有流水的声音,再一听,甚至风过树梢也听得见。

    周南把比较小的那个包分给明德,自己把另外一个大包扛到肩上,朝大门走,明德拎起周南留下的那一包,也随着他出去。

    月色很好,他们借着月光看路,捡偏僻的地方走,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们还没过河,现在走的小路旁边就有人家,被发现了实在不好交代。

    明德走在周南后面,偏头去看那些房子的墙上漆的字,画的宣传画,贴的公示。月色让红变成了黑,“革命”二字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写得又大又工整,此刻在夜色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没有白天那样刺眼。

    走过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个台子,上头还挂着横幅。靠近台子的地面上有几滩黑糊糊的东西,明德瞟了一眼,哦,是血。白天□□留下来的痕迹。旁边还扔着几块钻了孔系着绳子的木板,写了名字,再画上一个大大的叉。周围宣传纸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没人收走、被踢倒的小板凳。再仔细一看,好嘛,还有一地瓜子皮。

    明德实在看麻木了,一滴怜悯也挤不出来,再说他现在要赶路,也根本没时间停下来发表一篇感想来表达自己对时政的独到见解和对人民的怜爱。

    路过养鸡场的时候,周南突然停住脚步,他把大包放下,转过身来看着气喘吁吁的明德笑,脸上又是那种带着点狡黠的笑。明德扭头看了看养鸡场——值班室里的灯都熄灭了,大门也没关严——再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点无奈,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周南想干什么了,但看着周南一副高深莫测等人询问的表情,为了不让周南这个关子无处可卖,他还是强压下内心的好笑,很配合地、很捧场地用十分好奇的语气发问了,“你要干什么呀?”

    周南等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头还是向着明德这边,眼睛却极灵活地往养鸡场的方向溜了一圈。他笑得很幼稚,压着声音用故作神秘而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想不想做一次真正的走资派?”

    十分钟以后,周南和明德继续拎着包走在路上,不同的是兜里各揣了几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