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晗上辈子到底是有“跋扈恣肆”名头的人,这些年经过死生大事,凡事看淡了许多,但这时候涉及到夏氏,却是急怒交加,激得原先的脾气回转了几分。那婆子絮絮叨叨个不住,薛云晗一言不发,领了人直往刘氏的院子里头去,守门婆子自然不敢拦,只得跟在后头。
二房的院子也是里面分了几个小院,薛云晗从未来过二房,借着皎白的月光略看几眼就定了主意,往位置最好、格局最高敞广阔的小院去。
“哟,三姑娘,大半夜的这是作甚呢?”还未拍门,小院就开了门,里头一个穿着里衣,披着袄子的丫头,堵在院门打开的那条缝,连连打了几个呵欠,看薛云晗后头跟着几个婆子,心道这位三姑娘倒是会虚张声势,这么一想,脸上便露了些嘲讽的笑意:“姑娘带着这几个妈妈,好不怕人,知道的说咱们府里的小姐温良娴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姑娘这是要来咱们院子里打架呢。”
说话的正是刘氏身边的大丫头蕊珠,平日里帮衬刘氏管家,比一般不得宠的主子还势大。
“呵。”薛云晗冷笑一声,看来平时在薛府示弱太过,连个丫头也敢对她说三道四,不过正好,这种大丫头是借主子的势行事,拿住这句话,届时闹到薛老太太面前有说头,刘氏也脱不了干系。
薛云晗是什么人,上辈子生来便居高位,便是这辈子,也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一个丫头分辩,蕊珠见大房这一行人半个字也不回她,脸上挂不住,却见薛云晗似笑非笑,朝后头跟着的几个婆子看了一眼。
大房的婆子们在来的路上都得了吩咐的,当即就有两个婆子上前,一个扭住蕊珠胳膊,一个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啪!”婆子力大,这一个耳光扇得震天价响,蕊珠歪倒在地上,嘴角沁血,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子顺势往地上一伏,大声哭了起来。
“三姑娘好大的威风!”院门大开,两个丫头在前头提着灯笼,刘氏在后头由贴身丫头扶着出来,“不知我这做婶母的哪里得罪了三姑娘?让三姑娘半夜三更上门来讨伐?”
薛云晗可不怕和刘氏撕破脸皮,以她所见,薛老太太并不是刻薄寡性之人,只是不知为何对夏氏成见颇深,今日这一出若是夏氏所为,薛老太太必会偏向刘氏,但换做她,倒能在薛老太太跟前按事情因由好好分断一番。
“姑娘,等一等!”
南朱跑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云晗和刘氏剑拔弩张的场面,二太太嫁入薛家十来年一直握着掌家大权,身上养出了些积年的威势,按理自家主子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姑娘,怎么和二太太对峙起来,气势竟一点都不落下风呢?
南朱觉得这样的三姑娘看起来有些特别,却未多想,走到薛云晗旁边,耳语道:“不用对牌了,世子爷亲自驾车去请大夫了。”
薛家偌大的侯府,主子仆人加起来几百,平日里规矩极严,从公中支出什么款项、从马房使唤哪辆马车是都需要从管家的刘氏处拿对牌的。不过薛世铎是世子,将来会继承侯府,由他出面,便是不按规矩,下人们也不敢拦着。
薛云晗闻言十分吃惊,她已经习惯了薛世铎和夏氏之间看着相敬、实则疏远的关系,原本只是想着如果她没能在刘氏这里拿到对牌,指望薛世铎能赶过来帮个口,完全没想到这个便宜爹肯做到如此地步。
“这么晚打搅了二婶好眠,侄女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松了一口气,人也冷静了一些,薛云晗并不顺着刘氏话里的坑,心里一权衡,脸上堆起个明媚的笑脸,看一眼地上自刘氏出来便哭得更响的蕊珠,歉意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冲撞了侄女,改天二婶派个妈妈教训几句也就完事了,哪里就敢劳动您亲自出面了。”
刘氏气得一噎:“你!”
信口雌黄!
第七十二章 夏氏病重
刘氏气得无语,扶着她的丫头连忙给她顺气,若是平时,薛云萍肯定会出来帮腔,但是她最近似乎心里存了事情,颇有点神思不属,今夜外面动静这样大,也不见她人影,而薛二老爷今晚并不在家,刘氏找不到帮手,抚着胸口平了气息,想要端起姿态斥责两句“狂妄无礼”、“忤逆长辈”,薛云晗已经连声告退,出了院门。
这一夜刘氏辗转反侧,上半夜想着如何才能让儿子成为承爵嗣子,下半夜想着女儿薛云萍是不是在说亲之事上受了打击,加之心里存了被薛云晗激起来的气,天未亮明就起床梳洗,虽然不是该去给薛老太太请安的日子,却早早去百善堂门口候着,还带上了蕊珠。
“知道该怎么说吧?”刘氏拿帕子遮住鼻子,挡住蕊珠身上有些刺鼻的药酒味儿。
蕊珠左脸高高肿起,一片青紫交加,左眼被撑得眯着,平日里看着可人的小模样此时看着格外可怖,她眼里闪着愤恨的目光,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奴婢半夜听着院子里声响大,起来查看,只问了一句三姑娘有什么事,三姑娘一言不发,就叫几个婆子把奴婢往死里打。”
“你就在这里等着,别去丫头们的屋子里坐,一会儿老太太传你进去,看着能更可怜些。”刘氏吩咐完了蕊珠,满意地点点头,估摸着薛老太太起床洗漱的时间,酝酿片刻,未语泪先流,作出副万般委屈又强自隐忍的模样,才往薛老太太屋里去。
蕊珠在外头等了阵子,倒是瞧见百善堂有人往大房的院子去了,却没想到,她等得都要冻成了冰棍子,也没等来薛老太太传唤她进去。
薛云晗昨夜回到夏氏屋子不久,薛世铎就请了大夫来,可怜那老大夫已是头发花白,叫薛世铎连催带请,蹒跚的步子行得快了些看着几乎要打跌,进了屋子,薛云晗瞧得分明,薛世铎脖子上、脸上淌着大颗的汗珠子。
薛世铎竟然,如此在乎夏氏?
不过这样一来,方才在二房院子里闹得那一通起码在薛世铎这里能轻松过关。
老大夫休息片刻就开始,薛世铎和薛云晗父女俩齐齐住了嘴,注目着老大夫给夏氏望闻问切,自然,问的是夏氏身边的丫头。半晌,老大夫诊断完毕,叫了薛世铎往耳房去说病情,薛云晗自然跟上。
“咳咳,”老大夫惯例清清喉咙,捋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慢里斯条,本想掉几句医书袋子,瞥见主家父女俩都是满脸急色,知趣地道:“尊夫人脉涩而有力,乃是气滞血瘀,气机不畅,且症状来得急而猛烈,应是急怒攻心,郁结肺腑。尊夫人这病有两点需要切记:其一,按时吃药、谨慎忌口;其二,却是要府上帮病人排忧解难,让她抒发出体内的郁气。”
急怒攻心……父女俩对视一眼,薛世铎眼里是完全的茫然不解。
“我先开几贴药,连夜煎一副给尊夫人服用,应当明后日就会醒过来,过几日我再来复诊。”老大夫惯常出入宅门,说完了该说的话,就利索地写药房,半点也打探内情,“我药匣子的药不全,劳烦府上派个人跟我去店里面取。”
薛世铎亲自送了老大夫到府门口,回来的时候薛云晗还守在夏氏床边,薛世铎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旁边酷肖妻子的女儿,沉默了一瞬,道:“晗晗,爹……唔,爹有话问你。”
薛云晗听出了薛世铎的尴尬,她倒是无所谓,替夏氏掖好被角,跟着薛世铎去了耳房。
耳房里没有地暖,薛世铎将炭盆往女儿身边拨得近些,问道:“你娘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薛云晗思量片刻,摇摇头:“娘过年这阵子气色挺不错的,我中午和娘一起用膳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薛世铎点头,这话不假,从秋狩到后头衙门放年假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因为受伤的缘故,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和夏氏相处,两人的关系甚至近了许多。
“也许……”薛云晗犹豫了下,半问半答道:“下午的时候傅夫人来家里做客,也许是傅夫人和娘说了什么?”
“可是左都御史傅大人的夫人?”薛世铎还是自清河围场见过傅晴柔,才知道夏氏还有傅夫人这样一位多年挚友,见女儿点了头,心里有了安排,“你先去歇息吧,这儿我守着你娘。”
“明日我再换爹。”薛云晗知道薛世铎是真心,也不推让,想道明日刘氏肯定要闹起来,便将晚上在二房院子里的前因后果向薛世铎讲了一遍。
薛世铎听罢,脸上掩不住地惊讶,他对这个女儿的了解远不如对薛云岫多,这两年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内心深处大女儿还是小时候畏畏缩缩的怯弱样子,却没想到,果敢勇毅如斯,且并不是一味莽撞,而是心里有成算。
这样的锋芒真是像极了,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夏氏。从前避着大女儿便是因为大女儿和妻子长得太像,如今连性格都相似,薛世铎心里百味陈杂,其中最强烈的,却是一股内疚和自责。这些年不管他和夏氏如何,女儿有什么错呢?他如今想来,竟记不起何时疼爱过大女儿。
大女儿看着自己的目光坦然纯净,既无对慈父的孺慕,也无对严父的畏惧,薛世铎隐去了一丝失落,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对。老太太若是不传你去问,你就作不知;若是传你去,你如常分辩就是,万事都有爹来担着。”
第二日一早,百善堂果然有人来传薛云晗,按理每个院子里都有专门传话跑腿的小丫头子,但是来人却是薛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杜嬷嬷。杜嬷嬷进院子先探望了夏氏,薛云晗没有在正房侍疾,她心里有些诧异,道明了老太太要请三姑娘过去的意思,南碧一脸愁容,“嬷嬷,我们姑娘昨儿夜里受了冻,半夜里就开始咳嗽,今天一早都没下床。”
杜嬷嬷比谁都明白薛老太太,温和地笑一笑,只详细问了薛云晗病症轻重、有否就医,又探望了一回,就回了百善堂。
刘氏见杜嬷嬷亲自去请人,薛云晗竟敢不来,心里冷哼,脸上却还是那副委屈神色:“三姑娘如今大了,老太太要见她,都敢不来,也罢,媳妇只是个婶娘,不被放在眼里也是寻常。”
薛老太太不接话,只示意杜嬷嬷回话,杜嬷嬷将夏氏昏迷未醒以及薛云晗受冻病倒的事说了,薛老太太看刘氏一眼,心头叹气,二儿媳妇眼界太浅,怕是没的改了,疲惫道:“你先回去吧,等晗姐儿病好了再说。”
刘氏一愣,还待再上两句眼药,那头薛老太太的眼风带上了少有的凌厉精明,只得委委屈屈告了退。
第二日,第三日,刘氏都连着去百善堂告状,奈何一回去请薛云晗,她在病中,二回去请,竟还更严重了些。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氏先头那点激愤渐渐疲软下来,只靠一点报复心撑着,原先心里的成算也渐渐乱了套。
薛云晗不惧刘氏,但是现下不想和她撕扯,既是装了病,索性不出大房院子,整日里只守在夏氏的屋子里,薛世铎身上有差事,只有晚间回来有时间,坚持每天夜里睡在夏氏屋里的榻上。过了两日,恰逢晚膳之后,夏氏退了烧,人渐渐清醒过来,睁眼看见薛世铎站在眼前,心口一苦,嘴里腥甜,竟吐出一口血来!
第七十三章 风雨欲来
老大夫诊治完了,一脸不解:“按理今天应该醒过来,后头慢慢将养就是,何至于反而恶化了?”
薛云晗和薛世铎面色皆是一惊,老大夫连忙说道:“夫人并无生命危险,咳出这一口堵在肺腑的淤血反而是好事……只是脉象比先前乱了一二分,可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大的刺激?薛世铎记得清楚,夏氏睁眼之后分明是看了他才吐血的。
“无论什么病症,吃药只能治一时,乃是治标,治本则需要改善日常习惯,避免再度引发病症。尤其夫人这病,既在身又在心,需得好好疏导心绪,尽量避免刺激。”老大夫边说边在之前的药方之上添了两味药。
薛世铎将夏氏的反应放在眼里,前些年夏氏对他是冷冷淡淡,而年前年后这些日子照顾他,则多了几分温情,不管怎样,从来没有对他流露出过痛苦挣扎的情绪……而且反应还这么激烈。送老大夫出了院子门,他站在门口思索片刻,便出了府往左都御史傅大人府上去。
傅大人不在家,是傅大人的儿子,也就是傅晴柔的哥哥接待的薛世铎,薛世铎也知道要见傅夫人有些于礼不合,只是夏氏的事别无他法。他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傅夫人却不肯相见,亦不愿告知。
薛世铎知道她心里有所顾虑,只得详细说明了夏氏的病情凶险以及大夫的治病之语,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夏氏又醒转过来的时候,薛云晗正歪坐在床边,上身斜靠在床架上看起来摇摇欲坠,却睡得香甜,夏氏轻喊:“晗晗,回屋里去睡吧?”
见女儿没有反应,知道是这几天累坏了,她心里一阵心疼。那一日看了傅夫人送来的信,她觉得自己是该死之人,一时惊痛之下病倒了,迷迷糊糊之间,一会儿看到年轻时策马扬鞭的顾汀桥,想追随他而去,一会儿却又看到薛世铎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瞬时衰老成白发老者,叫她两难。
最后还是隐隐约约听到薛云晗的声音,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这才挣扎着醒过来,没想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薛世铎……
夏氏手上无力,压低了声音指挥屋里头伺候的大丫头木樨:“把姑娘挪一挪,让她躺床上,给她盖厚实一点。”木樨会意,直接把薛云晗的鞋子脱了,把她放平在夏氏的床上。
薛云晗这一觉睡得深睡得沉,甚至还作起了梦。
梦里林恒带着温暖的笑意朝薛云晗快步行来,她亦迎上前去,已经到了跟前,就要开口说话了,下一刻,却突然有一支长箭穿透了林恒的胸,月白的衣裳上立马洇开鲜红的血迹,锋利的箭头闪着阴森的银白光芒,箭头的血槽向地面淌下大颗大颗的鲜血,而林恒的嘴角还凝固着一朵未来得及散开的微笑。
薛云晗张嘴想要惊呼,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薛云晗艰难地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架子床顶和面色焦急的木樨,脸颊一片冰冷,伸手一摸全是泪水,明白过来是一场梦,松了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了?”
“姑娘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方才看您睡得很是不安,眉头紧皱,一直在哭,夫人说怕是做噩梦了,就让奴婢把您摇醒了。”木樨端过来一杯热茶,“姑娘喝一口安神茶吧?”
说是安神茶,其实是泡的养心草和甘草,夏氏睡眠时常不好,屋子里常备着的。
薛云晗坐起来,正要就着木樨的手喝茶,突然胸口传来锐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住,迅即悚然,那位置正是梦里林恒中箭之处!
痛感极强,薛云晗疼得脸色煞白,然而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她还来不及惊呼,痛感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心里咚咚跳动如擂鼓,无论是梦境还是这莫名其妙的痛感都不像好兆头,心里的不安像浓雾般蔓延开来。喝了茶见夏氏看着精神尚可,老大夫来复诊过后也说后头好好将养就是,薛云晗这才略微松口气,下午出了府往白石斋去。
白石斋的卓掌柜今日一见薛云晗,就知道她为何而来,薛云晗开了口,她直叹气摇头:“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到公子了,不知道公子最近行踪如何。”
卓掌柜是个伶俐人儿,几次三番见到薛云晗,虽然她从未向主子打听什么,却也知道这姑娘意义不同,想了想加一句:“年前公子计划好要给店里新增的货物并没有如期送来。”
薛云晗一惊,林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难道,真的在江西出了什么事?
夏氏病了,薛府二房的刘氏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如果夏氏病势深沉就这么去了,大房续弦就只能找一个门第家世低的人家,说不定还不如她;忧的是如果夏氏真的去了,后头的进门说不定温柔小意,能替薛世铎生下嫡子来,到时候可就没自己儿子什么事了。
薛老太太今日的心情也不错,她虽然不喜欢夏氏,倒也不至于为夏氏生病而高兴,是娘家的侄女儿谢巧姝来了信,道是久不见姑母,甚为想念,薛老太太知道侄女儿定然是对她年前的提议有所决断,当即派人送了帖子回去,邀请谢巧姝尽快来府上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