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拉住薛云晗的手,轻轻摇摇头,比往常谨慎内敛的模样温柔许多,“是我该谢谢你。”看薛云晗一脸迷茫,林嬷嬷使了眼色叫其他人退下,德妃才道:“前儿太医来诊断,你和泽儿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林嬷嬷在一旁赶紧道:“娘娘快别说这话,肯定是个小皇子。”
林嬷嬷是德妃奶娘,向来一心为德妃打算,德妃忍不住一笑,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奶娘,儿子女儿我都喜欢的。”
薛云晗心里惊讶,前世今生都对德妃观感不错,倒是真心为她高兴,德妃拉住了不让她跪下,诚挚道:“说句实话,我这年纪本来只想在宫里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又有些难为情地说:“多亏了你,自从认了你作义女,每回你到我宫里来皇上总是会过来。”
事实上,宣和帝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即便是薛云晗没来的日子里,也会常来德妃宫里坐坐,落在别人眼里便似德妃突然得了宠似的,一来二去,总会留宿几回,这才让德妃高龄怀孕。
德妃说得含糊,薛云晗还是听懂了。
“我备了新年礼给你,一会儿你出宫回去的时候,我叫宫人给你送到家里去。”
薛云晗刚想推辞,顺着德妃的手指一瞥,却说不出话来,那堆礼物里除了一些贵重的首饰衣裳布料之外,还有几盒诸如黄金蟹粉糕、双色马蹄卷之类的御制糕点,用食盒分门别类的装着,外头贴着红签。
那些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糕点,薛云晗垂下眼皮遮住湿润的眼角,“多谢娘娘,女儿收下了。”
德妃心里松一口气,这批东西是宣和帝听闻她有孕,送来的礼品里带的,点心并非她爱吃的,有些衣物首饰也和她年龄不符,奈何宣和帝并没有只言片语,德妃只能估摸着顺势送给薛云晗,现下看来是对的。
薛云晗敛了眼底的情绪,看着那几盒糕点下了决心,从锦盒里取出一条暖额一个荷包,“您这里什么都不缺,女儿只能做点女红,您可别嫌弃。”
德妃接过暖额,是白狐狸皮的,皮子熟得极软,内衬用的是细绒布,狐狸皮毛中间嵌了颗红宝石,这一条暖额看起来既不显眼又不过分冷清,很对德妃一贯的作风,她心里对这个义女又高看两眼。
“你这份孝心,我也收下了。”德妃笑意盈盈,又拿起荷包来看,荷包是石青色的底料,上边绣着一丛松树,树下几条水波纹,旁边立着两只鹤,这是常见的图案,寓意松鹤延年。
只是……款式完全是男人用的,德妃看义女一眼,面上仍是笑意,对一旁的林嬷嬷道:“我这女儿绣工倒是好,比我强多了。”
德妃最大的优点便是聪慧但从不卖弄聪慧,能谨守本分,克制好奇心,这也是宣和帝选中德妃的原因。薛云晗相信德妃定会把荷包交给宣和帝。但是事关重大,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道:“女儿厚颜,想着您既是女儿的干娘,皇上自然也算女儿的长辈,理应恭贺新年,且女儿何德何能,得了皇上钦赐的爵位,无以为报,只能略表一点孝心。”
德妃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半句也不多问。
“听说四皇子回江西去了?”林恒之前说过会跟着四皇子的队伍去江西一带,薛云晗断了他的消息,想着问一问德妃或许可以侧面知道一二,“算算时间应该到了吧?”
德妃听到这话露出点忧色来:“泽儿说江西安徽一带秋收不好,怕生乱子,所以自请年前过去。这一回过去之后除了送过一回报平安到达的信儿便再无其他,恐怕那地界不太平。”
薛云晗心里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林恒定然也平安到达了,忧的是之前林恒说过柏阁老一系伙同安徽巡抚封锁了进京的消息,如今连四皇子都送不进信来,恐怕形势越加复杂了。
然而德妃有孕在身,不宜忧思,且后宫不许言朝廷政事,薛云晗只能和德妃聊了些家常,便回了办宫宴的殿内。
朝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不称职,是以宣和帝意兴阑珊地从宫宴早退时,都无人阻止。等回了寢殿,德妃处已经送来了薛云晗绣的荷包。
梁三全极有眼色地呈上来:“皇上,这是安康县主孝敬您的。”
宣和帝一怔,慢慢地拿起荷包端详片刻,绣工做的精致,看的出来很用心,指腹陡然摸到荷包里似乎有东西,解开荷包系着的带子,却发现里面口子是用线锁死了的,线的颜色和荷包上水波纹颜色相同,针法亦十分繁复——显然是为了防止被人中途打开又复原。
宣和帝挥退了伺候的人,剪开封口的线,倒出来两张纸条,一张写着“抱柱之信,不见不散。”,另一张写着“朱衣处寻得。”
亲如这对父女,五公主所能想到的,宣和帝自然也能明了。
宣和帝的手抖起来,第二天一早,宫里便传出了叶依兰有喜的消息,据说若不是朝臣阻止,宣和帝甚至想大赦天下。
而之前皇后的宫宴上,李氏去换衣服,半晌都没回来。
第六十八章 宫宴.妒忌
各家的夫人们虽然以能参加宫里举办的宴会为荣,却只是为面上的金光,而不是席上的菜品,因为众口难调,且宫里的御厨们惯会和稀泥,宫宴上总是做些卖相讨好、味道保守的温和吃食。上过几道凉菜几道热菜之后,殿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有和贵人们逗趣的,也有和相熟的夫人太太们聊天的,其间宫女们端着杯盘来回穿插,气氛很是祥和。
李氏教养很好,每道菜略动了动就放下筷子,这会儿正面带微笑侧身倾听,旁边一位年龄相差无几的孙少夫人笑着说道:“我们家世子爷和夏世子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我婆婆常说他们俩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进出,如今又在一处当差,也真是缘分……”
“啊,对不住,夫人恕罪!”李氏还未有所反应,上菜的宫女就先跪下了下去,李氏朝宫女擦拭的地方看去,才发现自个儿崭新的上衣左腰侧的地方染了一片汤渍,她的衣裳十分明艳,偏那块汤渍是暗色的,两相对比下十分显眼。
“哎呀,烫到了没有?”孙少夫人皱眉道,“这也太不小心了。”
李氏摇摇头,冬天穿得厚,汤汁没渗进最里层去。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那宫女磕头如捣蒜,嘴里从“恕罪”变成了“饶命”,“要是被掌事姑姑知道了,非打断奴婢的手不可!”
“这……”孙少夫人看那宫女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来做宫女的定然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这下倒有些不忍:“我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裙,新年刚做的,还未上过身,要不你去换了?”
两人品级一样,倒也无妨。
“不用,多谢你的好意,我带了衣裳的。”李氏朝孙少夫人微笑着摇摇头,小宫女本也是无心之失,若她抓住不放倒有些得理不饶人,而且李氏身上的诰命是嫁了夏承磊才得的,若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就闹出些事儿来,难免显得上不得台面,“快起来吧,以后仔细点就是。”
宫女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细声细气地讨好道:“我去叫绢儿姐姐领夫人去换衣服。”
参加宫宴自然是带不进来家里的下人的,绢儿想来是被安排了专带人换衣服,李氏点点头,取了衣服随她去了。
皇宫里什么都备得最齐最好,而且今日又是张皇后主持的宫宴,连换衣服的偏殿都烧了地龙,角落里还放置了四脚瑞兽的香炉,袅袅水雾丝丝入鼻,香气很是清爽宜人。今日进宫穿的大衣裳十分繁复,李氏自个儿不好穿,展平了手由绢儿帮忙,许是屋子里太暖和了些,李氏低头看着绢儿利落的动作,不由得泛起困意,教养使然,忍住了没打呵欠,绢儿却是手上一刻不停,精神爽利得很。
换好衣服刚出了屋子到外头的走廊上,横里跑过来一个人将李氏装得一歪,绢儿从后头扶助李氏,看清来人是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宫女,呵斥道:“这是做什么去?走路没个轻重,今日进宫的各家夫人太太们,冲撞了谁你都担待不起,要是被姑姑知道了,可得重新学规矩。”
“夫人见谅。”小宫女朝李氏行一礼,却有些怕绢儿,连忙腆起个讨好的笑脸,“姐姐别骂我,我是真的有事。”
“前头绛云阁有只野猫到处乱蹿,你知道的,皇后娘娘最怕这些野性难驯的小东西了,几个巡逻的侍卫瞧见了就去逮,谁料猫儿一会儿蹿到假山上一会儿爬到屋顶上,领头的那个侍卫没逮住猫儿,倒在假山的青苔上滑了一跤,现下扭伤了腰,手和脸都让石头刮破口子,直流血呢。我从那边路过,他们就央求我先拿点止血的药去用着。”
小宫女年纪小,侍卫们事急之下麻烦她不会招来其他说头,她解释清楚了,拉住绢儿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就看在我救人心切的份儿上,别告诉姑姑了,好不好?”
绢儿听罢点点头,小宫女便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李氏眼皮有些睁不开,心里却还清醒着,丈夫可不就是今天当值,又是个领头的侍卫,当下叫住那小宫女:“请问姑娘,前头受伤的侍卫是哪一个?”
那小姑娘皱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大约是姓夏的吧?”
“可是安南侯府的夏世子?”
“哎呀,夫人,我也没看清,”小宫女有些着急也有些不耐烦,“太医过来还有一阵,我还得去拿药给人止血呢。”
对,不管是谁,拿药止血是最要紧的,李氏连忙放小宫女离去,还未朝绢儿开口,绢儿就为难地先说道:“夫人,奴婢身上领着差事,不敢擅离。”
李氏不好强求,忍不住手帕掩面打了个呵欠,道:“我听方才那位姑娘的意思,绛云阁就在附近,我想去看看是不是我家世子爷,劳烦绢儿姑娘给我指个路,我自个儿过去看一眼就回席上去。”
绢儿面上仍是为难之色,李氏褪下手中的戒指塞到绢儿手里:“我绝不乱走,去去就回。”
将戒指收进袖子里,绢儿这才给李氏指了路,的确没几步路,一个来回也顶多费上一刻的时间。
依照绢儿指的路,往前拐个弯儿穿过一片假山就能看见。李氏和绢儿分开,独自往前,果然见到一片假山,她周身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心思分明是清明的,头脑却像灌了酒似的昏昏欲睡,分明记得绢儿的话,站在假山的岔道上却分不清东南西北……
孙少夫人和新嫁的李氏是头一回见面,彼此不大了解,因此李氏换衣服许久都未回来,她只当是被谁拉住说话去了,还是夏氏瞧着有些不对,李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再怎么也不会宫宴都要结束了还不回来。这事儿不大好办,既不能大张旗鼓让人知晓,又必须尽快找到李氏。
夏氏立时托了小宫女偷偷传话给安南侯夫人林氏,林氏又传给宣宜郡主和外甥女薛云晗——这几个都是宫里能找着人手的。
几人得了消息以后,宣宜郡主托请安阳长公主的人脉,薛云晗则使人往德妃宫里求助,两边的人手撒出去,终于在宫宴结束,皇后致辞之前,找到了昏迷在淑妃的玉秀宫中的李氏,当即悄无声息地移出来由稳妥的太医摸了脉,道是无碍,然后送回宫外夏家的马车上,对外只说是人不大舒服。
薛云晗心里松了口气,这种天气在室外冻一晚上不死也去半条命,或是运气好由其他人发现了,也极有可能因为擅闯玉秀宫降罪于宣和帝,回去必得详细询问清楚前后的因由。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嘛。”宫宴结束,众人由玄武门出了宫,各家的马车都在外头等着,庆安长公主声音略高,满是惊喜,提着裙裾往前快跑两步,一把挽住梁凤君的胳膊:“冻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周围有年老位高的夫人瞧着这行径倒吸凉气,也有许多各家的夫人眼风来来回回,无一不是戏谑、嘲讽和鄙夷。
然而无论是梁凤君还是庆安长公主,都对众人视若无睹,梁凤君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将庆安长公主扶上马车,他自己也上去之后,转头瞧见薛云晗,微微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薛云晗瞧着这两人,不由想起了林恒,天寒地冻,不知他现今如何?
另一边的交泰殿里,张皇后气势凌人,对着下首跪着的,一向颇得她疼宠的外甥女兼儿媳妇张锦萱,重重地落下一巴掌!
第六十九章 良娣张氏
张皇后看着从小被捧在张家众人手心里长大的侄女儿,脑海里浮现出她接二连三干的蠢事儿,忍不住手掌高高扬起,又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
“啪!”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锦萱身子斜斜歪到一边,脸上火辣辣地灼痛,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皇后,这个向来疼宠她的姑母竟然下如此狠手。尽管如此,仍是一脸倔强不肯说话。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你已经不是承恩候张家的大小姐了!”张皇后越发怒不可遏,跌坐到凤椅里,抖着手指着东宫的方向:“你现在是东宫的良娣,是太子李豫的妾侍!”
张锦萱听到“妾侍”两个字,睫毛一抖,垂下头遮住眼里的愤恨不甘,婉柔了声气,道:“锦萱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既如此,你今晚行的那些事又是为何?”张皇后脸上绷紧的深刻纹路松了些,语气里仍带着怒意:“本宫去年原本一心为你作打算,想让你比太子妃先嫁进东宫,好生下长子,可是你呢?你无视本宫的苦心,竟然利用詹士府府丞的女儿算计堂堂安南侯府的世子!得亏你没能得逞,否则你当夏家都是吃素的?”
张锦萱低着头,膝盖下澄江泥制的金砖光可鉴人,依稀可见她姣好的身形,却映照不出她脸上的嘲讽之意,呵,张皇后为她的苦心?为的是她自己吧!让太子娶她,既是为了让张家更死心塌地,也是为了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张皇后在后宫之中仍拥有最强势的力量。
明知她心里没有太子,仍然坚持将她嫁进来,说白了,是张家和张皇后之间需要这么一个纽带,而不是谁真的替她打算。
“姑母,我并非对那夏承磊有所肖想,我只是,我只是看不惯李氏那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琴瑟调和的样子。”张锦萱就着跪地的姿势朝张皇后膝行几步,拿手攀住张皇后的膝头:“我得不到的,就算不要了,也不想别人得到。姑母从前不是还夸我有志气吗?”
张皇后将脸撇过去,仍是恨其不争:“虽说如此,也得看对方是谁!安南侯是开国时就得封的爵位,加上这么多代人累世的军功,夏家早已经是朝廷柱石般的存在,咱们拉拢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得罪他们!”
张锦萱连忙道:“我也没想要把李氏怎样,让她丢个脸小惩大诫而已,我动用的人手十分隐蔽,就是查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