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紫衣勉强听了,她才又去大声招呼,此刻略略出阵来的裴炎:
“裴炎,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裴炎就飞快地打马到她跟前来,跳下马来,问得急切:
“公主可安好?”那神情里,倒也是有几分真的关切。
她看得笑,亦跟着跳下马来,身子矫健,反问他:
“你瞧我这模样,可安好?”
裴炎就跟着一笑,似乎她的鸾卫骑兵,皆与她一样,再难再苦,流血流汗,都是笑着过。可是,她心知,下一刻她要说的话,会让这老实人,笑不出来的。也就不再与他废话,捡了重点,直直道来:
“裴炎,我知道,陛下有一批密使,你是他最器重的一个。”
一句话,说得裴炎轰地一声跪地,脸面朝下,黑里透红,双手也在颤抖。
“可是,我说过,我信你。”她的宽容与大度,即便知道他的底细,她也心照不宣,照用不误,且还重用。
裴炎抬起一张黑红交替的脸,看着她,懂她何意,又诧异她的意思。她无暇去安慰他那惊悚神色,只管略略俯身,与他低声交代:
“你转告陛下,我两次入西凌为质,并不怨他。我也不介意,再入北辰,再作一次人质,他想做什么,可以开始了。”
直直说了,转头看了看云都废墟方向,才继续与他说来:
“但是,我也有个条件,让他把风玄墨给我照看好了,凡事不可委屈了他。”
裴炎抬臂握拳,军礼应了,脸憋得通红,嘴唇嚅嗫,似要出声表示点什么,她看懂他的急切,不愿再听,赶紧挥手止住他,又凝神想了想,以求诸事齐全:
“顺便派人通知西凌王庭,他们的王太后被北辰人掠走了……去把紫衣叫过来,我亦有话对她说。
裴炎就迅速起身来,也不再多话,只翻身上马,要回阵中,去换紫衣过来。她突然又喊住他,认真求了一句:
“裴炎,私下里,我也拜托你,他……为人太直,不擅官场交道,你一定照顾好他。”
她知道裴炎懂得,她说的是谁,也知道这老实人,嘴上无话,心里却是认真应了她。她今日,一路拜托过来,拜托所有能托之人,照顾好她的……那个他。
等紫衣过来,按捺着那副呼天抢地之势,倾诉她如何被裴炎拦住,不准她上废墟去,又坚决表示不论公主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之时,夜云熙柳眉一横,打住她那啰嗦话头,也拜托她:
“紫衣,你跟着凤大将军,一路回曦京去。我需要信得过的人在他身边守着……你与青鸾一起,务必将他看好了,不准那些狐媚子妖精们招惹他!”
说到后来,直想咬牙切齿。先前从废墟之地,跑马过来,几里之距,她心中已过万重山。千般算计,想要一个最好的办法。待冲进这两军对阵中,呛鼻烟尘与肃杀气氛冲她一激,突然脑中电光火闪,闪出一些渴望与急智来,今日远行,未必不能重返曦京,今日别离,未必不能重逢,故而揭了裴炎的老底,与她皇弟摊了牌,以期有朝一日,能重归故里,重逢故人。
一番交代,已尽人事,只盼天意,便不再犹豫,翻身上马,孤身入了北辰军中。
北辰禁卫军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让她跑马深入,接着,大军合拢,启动,向着东面缓缓撤退而去。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四十章 清夜泪满襟
半年后,北辰,雍州皇城,深宫燕楼。
说起这燕楼,请的是名匠建造,仿的是南方样式,雕梁镂窗,清幽雅致,却是这皇宫中的禁区。闲人进不得,闲话也说不得。因着里面住着一个曦朝来的公主,且这公主的身份,有些复杂,还有些尴尬。
本是燕山十六州八百里山河下聘,八千禁卫军执仗千里相迎的正牌皇妃,据说连妃位封号都定好了,栖凤宫室都筑好了,只等正主来到。哪料半途中,被西凌人劫了亲,先是给西凌的大王子赫连勋做了王子妃,后来又从了那夫死从父子兄弟的草原异俗,嫁了西凌老王做了王后。这几嫁之人,就已经触了北辰人的禁忌,且最恐怖的是,这个公主,还是个克夫的命,那西凌王父子二人,皆是与她行过大婚礼后,不出三日,横祸暴亡。
所以,半年前,萧国公领着八千禁卫军,不知从哪里迎回这曦朝公主,整个雍州皇城,皇室宗亲,世家贵族,朝堂文武,齐齐沸腾,先是轮番上阵,后来干脆一窝蜂撵上,在大殿之上,跟皇帝陛下,据理力争了半月之久,终于,打消了他们那个入了魔障少了根筋的皇帝的荒唐念头,阻止了这位水性又命硬的公主成为他们的皇妃,成功地将她囚在这深宫燕楼。
只要无名无份,不登大雅之堂,乱了他们的伦理纲常,他们的皇帝,想要关起宫门来,私底下荒唐一下,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放眼雍州城里,哪个达官贵人没在外头偷偷养上三两美娇娘子,生下几个私生崽儿?
皇帝陛下无奈妥协,只有隔三差五,便上这燕楼来看一看,偷一偷。
可是,每来一次,就是一次深宫地震,且不说每次的谣言蜚语,都要沸沸扬扬地传出层层宫墙,直至那雍州城里的茶肆酒坊,只说那十余个奉命在燕楼服侍的宫人侍女们,每次都是领着脑袋提心吊胆,以至于后来,一听陛下的随侍公公在花园门洞处,开始唱喏,就马上开始心如擂鼓,手脚发软,汗出如浆。
尤其是先头,公主刚来,从春至夏那几月,那天地还阳万分复苏的季节里,连树上的虫儿都蠢蠢萌动,估计皇帝陛下的春心兽性也蠢动得够呛,每每一来,也不分日夜时辰,就要强上那公主,偏偏那公主又是个倔得要命的性子,拳打脚踢,刀剑利刃,碎杯瓷片,穿肠毒药,变成花样的来。
每每皇帝陛下上了小楼,一群燕楼奴仆与陛下的随侍宫人们,齐齐立在楼下,竖尖了耳朵,听那上面的地动山摇,或者,陛下的暴跳如雷。
第一次,楼下的可怜人们,正在用同病相怜之心,心疼着,楼上那些任意一件都可以够他们过上一辈子的精工陈设,几乎能拆的都拆散了,能摔的都摔碎了之时,皇帝半敞了衣襟,一脸未遂的恼怒与狰狞,冲下楼来。那满脸的血,顺着脖子一直淌至胸前,吓得陛下的随侍公公当场晕血了。这天子脸上动刀,太岁头上动土,其后半月里,皇帝脸上挂着重彩上朝,理政,听说倒也省了许多口舌,哪个臣子要啰嗦,就将那颊边疤痕朝他一横,怒目虎视,奇效顿生。
第二次,皇帝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来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楼下众人好奇,这能拆的,都已经拆了,能摔地,都已经摔了,楼上陈设,已经尽学东瀛海国,一切从简席地了。这神仙阵仗,又是怎么打起来的?突然,就见着那血,从楼上地板浸了下来,一滴接一滴地,恰恰滴在陛下的随侍公公脸上,又将他吓掉半条命,以为陛下是不是又挂彩了……还是挂了?却听见陛下的声音在楼上怒吼,让楼下这班废物赶紧传太医。原来,这次,那曦朝公主,拿刀子朝自己身上招呼,割了手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三次,等宫中太医几乎跑断了腿,将那奄奄一息的公主照料得又有些生龙活虎模样,皇帝就又开始心痒了。这一次,倒是没了大的动静,只听见依稀说话声。楼下众人正要松口气,心道是不是这公主觉得闹够了,就从了。贞烈过后,还是水性。突然,皇帝的天雷怒吼又再次传来,这一次,不是传太医,而是喊端潲水。原来,这顿顿饮食器具细细检查之下,那公主也不知还在哪里偷藏了毒药,当着皇帝的面,就仰头给吞了。更不凑巧的是,那天早些时候,萧皇后将将来过……于是,这燕楼地震,一路蔓延到中宫皇后那里,据说,差点没将萧皇后送去冷宫。
后来,皇帝陛下也在这无穷的斗争中,学到经验了。将燕楼服侍的宫人侍女,齐齐割了舌头,变成一群哑奴;所有能致伤致残致命的物什,齐齐清空搬走;派来禁卫重兵,日夜守在楼下,公主半步下不得楼,闲杂人等,也不得上楼。当然,除了他,还有燕楼服侍的哑奴之外,其他人,全部是闲杂人等。
待过了夏,入了秋,天地收敛,皇帝每次来,也收了那春心,敛了那兽爪,只说些话,喝些茶,清雅得很。
一来,是因为入夏起,南曦和西凌两国,就联手向北辰国挑了战事,由头正是这燕楼里被囚的公主,南曦的天子说,北辰未能善待他的至亲皇姐,西凌那乳臭未干的小大王又说,他抢了他的母亲王太后。数十万曦军与数万西凌铁骑两路夹攻而来,皇帝就有些焦头烂额,花花肠子也就少了一大截。
二来,是因着那次公主服毒。燕楼哑奴们无声难言,却是有眼有心,看得仔细。那次,一桶潲水灌下去,让那公主吐了个昏天黑地,方才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害得这些人齐齐割了舌头,一边嘴里含血,一边赶紧趴在地上,匍匐冲洗清理,整整三日,才将这燕楼上下,打理得洁净如初。可三日后,公主却还没醒来,此后多日,都没醒,有气有脉,就是不睁眼。太医来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天夜里,皇帝就在她身边,哭着求她醒,说是只要她醒来,他发誓,不动她了。那天寂静深夜,楼下的哑奴们听着真切,那堂堂天子,难听的抽泣,还有,那无奈的誓言。
说来也怪,第二日一早,公主就醒来了,醒来时,那眼睛肿得跟胡桃似的。此后,皇帝还真的规矩了,金口玉言,说喝茶,就喝茶,说聊天,就聊天。每次,脚步轻快的来,安安静静地走,哑奴们直觉得,这深宫岁月,真是说不出的静好。
只是这公主的眼,清晨起来,常常都是红肿的,也不知夜里,想起些什么伤心事。哑奴们觉得好奇,那么倔的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以至于,后来的印象中,从夏入秋,皇帝每次来,除了喝茶说话,就是找冰袋子和药膏瓶,给她消肿。
这日,秋风渐起,秋意渐浓,满园的黄叶纷飞,那燕楼上,镂窗下软榻,那公主半倚软枕,仰面靠着,双眼上敷着一个冰块锦袋,跟皇帝闲话。
“以前,只见过你满肚子的坏水,哪见你有这么多眼泪。”皇帝就侧身坐在软榻边上,无奈叹息。
“那时,我为了活命,自然没有时间掉泪,现在,我除了哭一哭,也没有其他事能做了。”那公主淡淡地答他,清凉如窗外秋风。
“早知你也有这样的软性子,我何必当初?”皇帝又是一声轻笑叹气,无奈地自嘲,伸手去揭了她眼上的锦袋子,抬手指去给她顺着眼眶按揉,从内角到眼尾,那声音里,怜爱有加:
“老是这样,迟早要把眼睛哭瞎了。”
哑奴就在窗边过廊上立着,听得真切,但又充耳不闻,看得清楚,但又非礼无视。自服毒事件之后,皇帝自己都心怯,不敢扔了宫人太远,跟那公主单独处,实在是怕有个形势突变,来不及抓挠。于是,哑奴们就有幸见着了,他们那位阴冷又易怒,登基之前掌过数年刑狱的皇帝陛下,罕为人知的一面——居然也是轻言细语,小意侍候人的时候。
“皇甫,你就打算,这样囚我一辈子?”那公主抬了白皙纤手,“啪”地一声,打掉在她脸上乱抚的天子龙爪,又直呼皇帝的名讳,冷冷质问他。似乎中宫那位正主娘娘,也不太敢这么随便叫的,这公主也太……嚣张了点。
“如果能就这样关你一辈子,那最好不过。时间久了,总能将你这野鹿子,消磨得再温顺些……”皇帝第三次叹气,叹这天子至尊,也有不可求不可及的难事,长长吐了那口无奈,幽幽说来:
“今日军报,南关城被围,四十万曦军,外加五万西凌铁骑,兵临城下,战书檄文上点明了说是要……讨要你。”
那公主就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核桃红眼瞪得老圆,也不做声,等着他继续说。
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回平日的阴冷,嗤笑一声,反问她:
“你等的,莫不就是这一天?还有一份密报,你想不想听?”
那公主就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点头,可那水朦朦的眼中,满满的急切神情,不说也罢。
“你求我!”皇帝起身站起来,甩袖负手,往室中行了两步。
“我求你!”按公主赶紧跳下榻来,赤脚在地,那声音,软如绵羊,恨不得跪地求了。
“怎么求?”皇帝转身来,冷笑着问她。
“我……”
“罢了,求人都求得这么糟心……你知道,朕近来有些头风,先替朕按一按头。”皇帝又两步走了回去,往她先前躺的那张软榻上,散了四肢,仰躺了,闭上眼睛,终于派起了万岁爷的谱,等着被人服侍。
那公主就上前,往榻边坐下,抬了双手,替他按揉起头来。
良久,皇帝被服侍得舒坦了,才悠悠缓缓的说了那密报消息:
“你那皇弟,许诺统军的凤大将军,只要他攻下南关城,便亲自出面,替他求娶东桑女皇澹台月。”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可惜不是你
“你那皇弟,许诺统军的凤大将军,只要他攻下南关城,便亲自出面,替他求娶东桑女皇澹台月。”
那日,皇甫熠阳扔下这句话,拂开她在他头上乱按一气的双手,从榻上坐起来,整整衣襟,然后,起身,扬长而去。似乎,神清气爽,很满意。
留下夜云熙一人,在那燕楼上,胡思乱想。攻下南关城,就替他求娶东桑女皇?夜云起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功高不赏,那赏什么?不如赏他一国,娶个女皇做皇夫,一举两得。她不知,澹台月在里面,掺和了多深,总之,那争强好胜,风流成性的女王,对那人也是垂涎已久。
又痴痴地去琢磨,那人会不会也会觉得,这才貌兼备,文武双全的女皇陛下,又抱着千里江山,万贯财富为嫁妆,很合他心意?的确,放眼四国,找不出第二桩比这更好的亲事了。
夜里入梦,梦见他一身喜服,牵了澹台月,站在那高高玉阶上,一身赤红的礼服,穿得风姿俊朗,却是冷漠地看着她,那眼神,不是记不得她,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嫌弃,仿佛是觉得,她出现在那婚礼上,是一种晦气。她就在那寒冰眼神里,自惭形秽,四处找寻藏身之处……
惊梦醒来,那人的眼神犹然在目,是了,彼时在曦京,她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荒诞公主,如今,在四国间,她可是已经声名远扬,水性杨花,命硬克夫。禁不住又想起些往事来,想那人的梨涡容颜,松木气息,还有那些他说过的痴到头蠢到家的话,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渐渐模糊,渐渐远去,今生不在,便生出一种害怕遗忘的恐惧来,又是一阵接一阵的泪眼婆娑。
翌日清晨起床,哑奴见她第一件事,竟是手捧了冰块锦袋,咿咿呀呀递上来,她便知道,昨夜,又有些情思过激了。
后来的几日里,她竟是破天荒地,天天盼着皇甫熠阳来。半年来,一听那个随侍公公的尖嗓门唱喏,她就浑身鸡皮疙瘩,开始武装到牙齿,准备与他斗智斗勇,每次应付完了,都如丢了半条命。故而,她宁愿成日被锁在这小楼上,跟一群哑奴为伍,也不愿与那仿佛从地狱中出来的人纠缠。
可这几日,她竟尖着耳朵,去寻那公公的嗓门。南关城战事如何,敌方将领如何,她盼着皇甫来,能多告诉她一点,哪怕是为了刺激她,挖苦她,戏弄她,她也甘之如饴。偏偏那日过后,皇甫像是将她忘了似的,足足有半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