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长公主 完结+番外

长公主 完结+番外_分节阅读_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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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心中升起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与预感。她终是想下那地宫去看看,却不是为了满目宝藏,而是冥冥之中,觉得这云都之缘,还没完。既然老天让她坐在那糟乱破地上等日落,说不定是天女显灵,还有些东西,等着给她看。

    一路摸黑,绕着石阶冲了十余圈,直直下到了最低处,见着那空荡地宫中,四壁的夜明珠闪着幽光。说是“空荡”,是因为,那高阔宽敞如广场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白袍之人——贺兰铮长发披乱,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贺兰伊,你怎么能……将这些烧得精光!”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金流成河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贺兰伊,你怎么能……将这些烧得精光!”

    听着那声嘶吼,夜云熙从石阶上下来,踏入这空荡地宫。才行两步,便觉脚下所触,不是粗涩坚硬石板,反倒有些微微软弹。借着四壁幽光一看,那光滑澄亮之感,难道,真是熔了的黄金铺就?

    不觉惊讶,又走上几步,感受鹿皮靴子走在上面的弹软触感,再举目打量这四下,地宫中央的地面上,有个半启的圆形空洞,隐约听见下方的流水声。石壁上,有些暗藏机关——那些机关轮廓,她在澹台玉给她画的《百工开物》图谱上,依稀见过,应是冶炼之用。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难道,这个宝库,是一个熔炉,贺兰伊所谓的封印宝藏,就是用血触动熔炉机关,将黄金和书卷齐齐高温熔了,从中间那个地门,流入下面的地下河流,让这满地宝藏化为空?

    她几乎能想象,当日城破,将将生产,走过女子最艰难的一关,却发现遭血誓之人背叛的贺兰伊,会是一种怎样的狠绝心境。你们不是冲着宝藏和城池来吗?那我就将这雕梁画栋的城池烧了,将万钧黄金与万卷藏书用高温熔了,再将这满城废墟用风沙埋了,自己挫骨扬灰,那就让一切同归于尘土。

    想通了其中关节,夜云熙就忍不住开始笑,清冷笑声一出,四壁返她以更阴凉的回声。她终于明白,为何栖凤城外天门关,西凌王会将她错认作贺兰伊。不因长相,而是心性。将心比心,如果她是贺兰伊,处在那毁城之际,她也会这么做的。

    只见贺兰铮坐在地宫中央,那空洞地门一旁,垂头低吟,断断续续,忽抑忽扬,却不似那祭司的梵音咒语,倒像是交杂着哭音笑意,不知在说什么。

    她就走过去,于他身旁蹲跪下来,凝神听他言,仔细辨听了几句,便听得满腹疑虑,又撩起那遮面的银发去瞧,是先前瞧过的那副妖道容颜,声音也无差,是贺兰铮那冷冰冰阴沉沉的嗓门,可是那话语,却如魂灵附体:

    “哥哥,你那么能干,其实,这狐族之首,本该你来做的,那些咒语与配方,我真的记不住,学不来,要不,以后,我依然四处去玩,你就留在城里帮我,好不好?……

    “哥哥,那些法术,你不要学了,窥天太多,会折寿的,你瞧你这头发,最近,又生出些许多银丝来……

    “哥哥,我在戈壁里,救见一个人,他说,他叫赫连赤那,是西陵草原的王。我有些喜欢他,就把血誓给了他,把身子也给了他……

    “哥哥,你带着这五百人,从地宫下面出去,我的孩儿,也请你将他养大,让他报今日之仇,可是,你也要护他平安一生……

    “哥哥,你与我说实话,北辰人是不是你引来的?云都城下有宝藏,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我怀了赫连赤那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你告诉他们的?还有,我派去草原的人,是不是你让他们不找赤那,只找他的王后的?……

    “哥哥,你说你没有做过,我且信你,可是,若你骗我,我就倾尽我的天狐灵血,让脚下的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

    一句接一句的低语,声情并茂,如临真境。夜云熙知道那是谁的话语,可是,一个须眉男儿,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这阴冷地宫中响起,纵然惆怅,但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她正觉有些毛骨悚然,那妖道猛地抬起头,露出脸来,冲她逼过来,吓得她一个仰身,坐在地上,又听他撕裂了声音,冲她喊来:

    “贺兰伊,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在你眼里,我跟赫连赤那一样可恨,对不对?所以,我一出城,你就开始惩罚我,对不对?可是,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逃生,为什么不把我同那些黄金一起熔了?哦,不对,你让我煞费苦心,卧薪尝胆,折寿施法,二十余年,一心重回云都,到头来发现一场空,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是不?”

    夜云熙被他喊得无奈,正待起身躲远些。贺兰铮却一下扑过来,捉住她双肩,将她朝壁上明珠光亮方向扯,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扔抹布似的一把扔开她,嫌弃的嘟囔:

    “贺兰伊,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太丑了,跟你的阿狐儿挑的那个什么公主,一样丑……”

    她听得哭笑不得,又生出些狐疑猜测。这喜怒无常,心思敏感之人,突然受了强烈刺激,会不会……赶紧爬起身来,自己先站稳了,试着去扶他。那贺兰铮,此刻,侧身躺在地上,曲腿抱臂,恨不得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我扶你起来,好不好?”夜云熙扶住他手臂,轻言细语问他。

    “你走开,我起来做什么,这里黄金为床,这么舒坦。我就待在这里,等贺兰伊来找我算账……她这会儿,出去玩去了,那死丫头,成日只知道玩,八成又去戈壁对面,找那个赫连赤那去了,真是不明白,那五大三粗的草原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什么眼光?……幸好,她儿子肖她,不体父,不然,若是长成赫连赤那的憨熊样,我早就一脚将他从天穆山的山崖上踹下去,哪还会有耐心将他养大……我今日应族人之求,施了三次法术,还炼了一炉蛊毒丹药,现在困了,我要睡了,不要吵我睡觉,出去时,记得把门关好,不送。”

    果然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说自己要睡了。少顷,就听他鼻腔里哼起了一首模糊的小曲,双臂抱怀,朝自己身上轻拍,是在哄自己睡觉吗?那调子,她听过,凤玄墨说,那是一首西疆的生辰曲。

    夜云熙终于确认,贺兰铮,这位通天入地的云都城大祭司,彻底疯了。大梦初醒,返老还童,已经没了秩序,乱了时光,分不清真幻。应了那句俗言,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想起凤玄墨曾痴痴求她,求她可怜他的亚父,她那颗在权谋中浸得太久的心,一直不以为然。此刻才知,原来那心思纯净之人,老早就识破了他亚父的本心与实相。

    见着那蜷缩如孩童的身躯,哪还有先前的潇潇风度与凌人气势,不由得感叹,这天意造化,半日功夫,就要一个人换了心与面。心生怜悯,却又拿他无奈,暂且留了他在那舒坦黄金床上,转身沿着石阶上地面来。

    钻出地宫,第一眼,便是看向天上日头,瞧着那渐渐西垂的光线,心也跟着沉了一截。第二眼,去看石阶上躺着的凤玄墨,随着断壁阴影的蔓延,那心细的萨力和,竟然将他又挪下来几个台阶,保持他在暖阳的温暖中。

    夜云熙不禁莞尔,也许,是她错了,正如萨力和自己所言,他是有心的。遂走上前去,对这有心之人,直接说到:

    “地宫下面的宝藏没了,大祭司疯了。”

    萨力和坐在凤玄墨身边,听她说了,除了眼皮抬了抬,将铜铃目光投向她,表示他听见了以外,全身上下,巍然不动,依然一尊亘古铁塔。似乎,这个刚刚才将一个厉害人物逼疯的消息,再加一个厉害人物变成疯子的消息,都没有在他心上,掀起波澜。

    夜云熙突然觉出这铁塔的可爱,再上两步台阶,至他坐处低了两阶,站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刚好与他对视,正色凝目,认真问他:

    “五百隐者,有为首之人吗?”通常,但凡集合之众,不论国之军队,府兵差役,还是私宅保镖,护院奴仆,主人之下,应是还有一个统领之人的,便于差遣调度,专职管理。层层驭下。

    “有,是我。”萨力和答,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大祭司他……没有办法再发号施令了,你听谁的?”她适当措了言辞,又问他。

    “听云都之主的。”萨力和目光如炬,与她对视。言简,却意赅。

    “你又如何认定,谁是云都之主?”夜云熙继续探他。

    “云都规矩,谁执玄墨剑,会三十六式秘传剑法,谁就是狐王血誓所择的云都之主。”

    她突然别开头,看了看一地阳光中,那安静躺着的人,再去看满眼乱景,忍不住满脸笑意,又忍不住泪水如泉,就在那阳光中,仰头,笑得满脸泪水。去年正月,她吵着说要学剑,那木头,闷声闷气地嫌她笨,说是挑了一套最简单的三十六式,教给她……原来,在那浪荡岁月,她尚且吊儿郎当,他就准备,要倾其所有,给她吗?

    情思激荡,那偏移日头,却又不容她沉醉,赶紧抬袖了抹泪,低头一阵寻找,将先前搁在角落里的那柄玄墨重剑,寻了过来,打横捧了,要萨力和来接,萨力和见状,在身侧搓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

    她明白过来他的疑虑,却又执意要他接:

    “萨力和,你无须顾虑,我只不过是暂且以云都之主的名义,请你,做狐王的执剑之人。”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拜托你照顾

    “萨力和,你无须顾虑,我只不过是暂且以云都之主的名义,请你,做狐王的执剑之人。”夜云熙朗声道来,清凉如水,见萨力和依旧犹豫,便与他细细说来:

    “萨力和,你听着,这剑,是先前在地宫里,他给我的,那三十六式的秘传剑法,他也教过我。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力气,手持重剑,比划那剑法来证明给你看,也没有必要证明了。因为,我跟他断了血誓,没了瓜葛,便不再是那云都之主。所以,你领着五百隐者,还是要听他的,也只能听他的,今生今世一辈子,都听他的。不仅要听他的,还要护好他,这剑,你替他拿好了。”

    萨力和被她说得有些晕乎,终于站起身来,抬起双手,将剑接了,抬眼用疑惑的神情看她。夜云熙终于从那狐疑眼神中,看出些动容情绪,她亦心潮上涌,又继续说开来:

    “他醒来,不知道能记得多少事,兴许除了我,其他,都还是记得的吧。如果记不得了,你就告诉他,他是凤家的第九子,是曦朝的大将军,你就做那个大将军身边,替他执剑的贴心人吧。他能带着你与五百隐者,去曦京,你们想要征战功勋,荣华富贵,亦或隐世平安,平常日子,他都可以给你们……这云都城,没了宝藏,便是一座荒漠废墟,暂且先弃了吧……等会儿,你下到地宫去,将大祭司也带出来,带他一起走,阿狐王子会侍奉他终老的。”

    一口气说完,似乎诸事交代已毕,手中也空空,只有转身走。天边金乌,已行至日暮,眼看就要挂山头,地上儿郎,长睫频闪,眉头微蹙,眼看就要醒来。

    闭了心思,一个转身,便要下石阶,准备寻着来路,攀下去。

    身后的萨力和突然出声问她:

    “阿狐王子醒来,若是问起公主,该怎么说?”

    她回头来看,瞧着那捧剑跪地之人,嘴角的微笑如涟漪般荡开,看来这人,她是托付对了。那庞大身躯,居然能在一阶石梯上,稳稳跪地安放,且是朝着石阶下方,她的方向。只是,他这个问题,问得还真是让她不好回答。地上那人醒来,真的会问起她吗?问起一个陌生人的去向?

    “他若问起,就说我去北辰了,嫁给北辰皇帝……”

    已不知该要如何说下去,索性抬脚就往下走,行至那高大的白玉基石槛边,匆匆回头一瞥,见着萨力和在匆忙搁剑,地上那人有些呻吟抬手动弹。

    她顿时莫名慌乱,跳下那块半人高的基石来,朝一边壁上紧靠了,将自己藏好,再侧耳聆听,那上面的动静。

    “萨力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那刚刚睡醒的低哑声音,疑惑地问。夜云熙在那阴影藏身之处,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嗓音,瞬间眼中模糊。谢天谢地,他记得萨力和,兴许,也就记得其他的更多……

    “王子今日用血解云都城封印,失血晕眩,在地上睡了半日。”萨力和清晰而简要地答他。

    “……我记得,亚父也来了,他在哪里?”那人像是想了许久,终于又想起来一桩前尘事,一个要紧人,却与她无关。

    “大祭司下了地宫,发现宝藏没了,后来就……疯了,还在下面,没出来。”萨力和将她告诉他的,转述了一遍,依旧稀松平常的语气。

    “……我下去看看吧。”那人又沉吟了半响,方消化了这陡然的信息。却不惊不乍,稳稳地作了一个决定,依稀是站起身来,长剑杵地,要下地宫去看。她的儿郎,依旧是那副泰山压顶都不崩面的沉着本色。不禁泪水中绽笑颜,暗自欣喜,这点,也没有变。只是,转眼间,泪水又淹了笑颜,难道,她就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吗?

    “与王子同来云都城的,还有一位曦朝的公主……”一阵脚步声中,萨力和在他身后,突然出声说到。那是说给她听的,萨力和知道,她就在这基石下面藏着,也知她怯怯心意。原来,这个不停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的人,其实,什么都懂。且那颗心,仁慈而悲悯。

    “是了,你不说,我竟差点忘了。”那人微微一怔,继而声音里染着微微笑意,恍然说来,却是无比的淡然与陌生,“我这还做着曦朝的大将军,带着八千曦朝骑兵,与她一起,前来启城,她人呢?”

    仿佛一切未变,其实,已经翻覆了天地。依然记得她,却早已不是,那个他捧在掌心里,揣在心窝里,宁愿忍痛也要靠近,宁愿舍命也不要忘记的那个她。

    几句浅笑低语,却听得她双腿软劲,顺着石壁,一路往下滑,赶紧抬了双手,死命地捂住嘴,捂住那控制不住的深深哭泣。原来,所谓形同路人,就是这样的吗?

    “北辰人今日来接她……公主就去北辰了,嫁给北辰皇帝……”萨力和又将她的话,逐句复述了。

    “是吗?……也是,我本来就是奉曦朝陛下之命,送她出嫁北辰的。只是,这中途里,她好像在西凌耽误了一阵子……”

    那声音,从刚醒时的低沉沙哑,渐渐恢复了清朗,一如这头顶上,纯净蓝天,雪样白云。她不用看,也清楚地知道,那副元气十足,神清气爽的熟悉模样,松风春柳般俊朗。

    此后,上方便再无声音,二人应是一起入了地宫。独剩她一人,在那寂静荒凉天地里,残垣基石槛边,仰面朝天,任那汹涌泪水,将她淹没……

    然而,没顶之后,却不容沉沦,还得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见着那夕阳不等人,开始强制收心,抬袖抹泪,如果等下了地宫的那两人,带了贺兰铮上来,看见她在这乱石中,哭红了眼,她不知,还有没有勇气,转身就走。

    也罢,这样就好,她不能贪心。世事无两全,既然他安好,她亦要求生。待得他日有缘重逢,示君一片冰心,一切重头来过。泪眼模糊中,竟看见先前骑来的那匹马儿,依旧在下方那乱石地面,低头甩尾,等了她一日。那颗韧性十足的心,又活了过来。她站起身来,沿着基石一路跳下去,翻身上马,朝着远处对峙之处,飞扬马鞭,急急驰了过去。

    几里地,转眼跑完,径直冲到那三方对峙之间的空地上,猛地勒马停驻,也不管有无惊动,余光中,盘腿坐地的五百隐者,齐齐抬头看她,两方骑兵,也有人响马动。她却只管冲着她的八千嫁妆骑兵阵营,找裴炎,裴炎未见,先看见紫衣,那丫头,亦骑在马上,一脸焦急,要冲上来。她扬声呵住:

    “紫衣,你停住,我等下再与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