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十月初五,深夜,突然一阵脚步人声嘈杂,惊醒整座燕楼。皇帝陛下来了,一身冕冠衮服,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又像是要赶着到什么地方去,上了楼,却不急了。
在室中转悠了一圈,待从床上惊醒的夜云熙,好歹套了一袭齐胸襦裙,稍稍理整了披散头发,醒了睡眼,走到他眼皮底下,他就张了双臂,立着不动,将公主当侍女,使唤上了。
夜云熙知道,这晾了她半月,突然深夜前来,必定有事,也必定不是好事。且这事,要坏到什么程度,没准还得看这位大爷的心情。遂也不做声,在他身边腋下,左右钻了,给他宽衣。心中愤愤地想,不就是脱礼服吗?别的衣服她不会,可这礼服,她却最熟,夜云起未亲政那两年,每逢大典繁服,都是她守着宫人们,替他穿脱的。
于是,摘冕冠,除蔽膝,褪衮服,一阵连扯带拉,简单粗暴地将那身累赘给剥了下来。皇甫熠阳解了束缚,似乎是觉得浑身轻松,几步过去,朝那窗下软榻上一躺,散了四肢,又招手让她过去按头。
她亦听话地,走过去,跪在软榻前,在他头脸上一阵胡按乱摸。她自己都觉得过于敷衍,偏生那皇甫,却是闭目展眉,微微呻吟,一副很享受的变态样子,这皇帝当得,就没享受过好日子吗?
夜云熙手上动作不停,脸上却忍不住鄙视,反正他也瞧不见。可躺着那人似乎眼皮透亮,突然说她:
“小昭儿,你这模样,像极了以前……”
她听得心下一动,小昭儿么,除了他,似乎也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北辰质子三年,那个成日匕首藏胸,防备所有人的昭宁小公主,就是这样一副愤然神色吗?她都不怎么记得了。
“那年,你冤枉我要强暴你,我披了一张皮,挨了一顿杖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登基后,不惜江山为聘,想着娶了你,就可以与你慢慢磨,哪知,你到先跟我磨起来,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年,才走到这雍州来;这半年来,我又想着,给不了你名分,但将你锁在这深宫里,先占了身,再慢慢地入心,哪知,你瞧,折腾了半年,都未遂。今日,我真想……把这事做实了。”
那些话,幽幽地来,没有天子自称,只与她叙这乱不可言的缘分,说不出的惆怅与忧伤。末了,又有些咬牙切齿,蠢蠢欲动。
夜云熙就开始暗自警惕,今夜他这模样,必定是外间战事有变,受了刺激。可这皇甫,稳得太起,藏得太深,真看不出是胜还是败。又冷了声音,凝了神色,面对眼皮下的难关:
“你尽可以试一试……如果你不想活到明日清晨,或者是不想让我活到明日清晨的话。”
“……你就知道,拿死来威胁我,可我偏偏,还真的怕……你也知道,我掌雍州刑狱多年,那些让人生不如死,却又死不了的法子,多了去,只是,我不忍用在你身上而已。”皇甫熠阳的声音,又幽幽地来,如那月夜潮水,一浪接一浪地,要将她淹没。她想缩回手来,关起心门,蜷缩了全身,将自己变成一只刺猬武装起来,不让那潮水吞灭。
那皇帝却一把捉住她的手,往唇边嗅了嗅,又牵着她往下,往胸间停了停,再往下,往肚腹上搁了。声音里染些笑意,暧昧求她:
“要不……你用手,替我……纾解纾解。”
她猛地使力,将手缩了回来,却是心神崩塌。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躬身矮了一截,恨不得趴伏在那软榻上,亦是真心歉意,痴痴哀求:
“皇甫,对不起……我真的做不来。”
皇甫的心思,她渐渐也知晓了,那种强取豪夺的占有,是掩藏在天生善争斗的本能之下,对她的深重执念。可是,她亦有自己的执念,只要她的阿墨还活着,她就是他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亦要拼劲全力,完好如初地,回到他身边去。
“你不就是心里还想着那破落小子吗?实话告诉你,南关城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曦军冲进城来,中了我军埋伏,你的大将军,也在里面,被乱箭射杀了。我刚才就是迫不及待去宗庙告慰祖宗去了。”
她的心思,皇甫也知晓,也知晓,如何抓她软肋,戳她心窝。
她猛地抬头,去看那皇帝,先前那半夜一身衮服,原来是斩了敌军首将,去祭告先祖吗?那淡漠神色中,藏了一丝得意,难道,真的是大获全胜,才忍不住半夜跑来戏弄她?
只是,她的阿墨,那千锤百炼,从刀山火海中挺过来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死在乱军之中?她不信。便沉了声音,铁了心思,冷冷说道:
“你把他的尸首给我看,我随他去死。”
“瞧你这紧张模样,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哪有那么轻易,就将敌军将领斩杀的。”皇甫熠阳突然一阵大笑,笑她蠢,等她将将松下一口气,却又转了话锋,沉色说道:
“已经将他捕住了,不日将送至雍州,到时候,你就可以与他相见。”
那口刚松下的气,又被提了起来,心神绷紧,全身都在颤。如果是,死讯带来的是彻底的绝望,生讯,却是要去挣扎的,去挣扎着求更好。被捕了吗?于那人而言,将是怎样屈辱与折磨?于她而言,不知皇甫还要如何要挟与她?
“要不,你从了我,我就放他,如何?还是说,将他带到这燕楼来,让他亲眼瞧着……我与你燕好?”
果然,这阎王又开始了恶魔般的打算,听得她毛骨悚然。她不是怕,而是绝望,如果真是将刀架在风玄墨脖子上,而她要作些荒唐之事,她兴许……也会的。那木头,曾为了她,命都可以舍,她还之于他,还是有什么不能弃的?
她一点也不怀疑,皇甫的狠心,他能做的,比他口中说的,通常还要狠得多。只是,到了那种田地,她便不再是她了。心中冷意一点点蔓延,身体也一点点往下沉,只觉得滩跪在冷浸浸的地板上,快要与整个楼板融为一体。这世间事情,为何不能两全,老天为何总是要逼她,不停地去艰难选择?
却又不甘心,屈服于这弄人的天意,屈从于这磨人的阎王,便挣扎着那颗坠沉的破碎心,凄凄说来:
“皇甫,你的情意,我来世还你,好不好?”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末路望相逢
“皇甫,你的情意,我来世还你,好不好?”
夜云熙一声哀求,耗尽了周身力气,瘫坐在地上,仰看着榻上之人。
“呵,小昭儿,你这铁石心,终于也承认,我对你的情意了。”皇甫熠阳一声冷笑,直直地坐起身体来,垂了眼皮来俯视她,满是不屑与嘲讽:
“你也心知肚明,质子三年,你虽抱着我大皇兄的大腿,但是,暗地里,究竟是谁在护你姐弟周全?你却恩将仇报,我的母亲,我的侍妾,我那未出生的孩子,皆是因你而死。就连父皇放你归国,出了雍州又反悔,派了追兵要阻,又是谁派的暗卫,助你逃出南关城?你只认为,我关你在这里,拘了你的自由,你走出这燕楼试一试,不出半日,就有人敢杀了你……”
一时说得有些激动,突然仰头抬手,大掌掩面,不知是在抚额间疼痛,还是在遮眼中泪水,接下来的声音就消沉了许多:
“我这头风,也是拜你乱下的毒所致,太医说,像这般日夜操劳,再不将息……也没几年了……”
夜云熙几近匍匐在地,清泪涌出,一滴滴地坠落在地板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终于看清楚,一直以来对皇甫熠阳的惧怕,是在怕什么。表面上,是怕他那折磨人的手段,毒辣的心肠,更深一层,是怕那些欠他的债,她还不起。
“我不要你来世再还,你现在就还我。”果然,讨债的,下一瞬就来。那皇帝下了软榻来,直身站立,杵在她跟前,那盘纹靴子就踩在她泪湿的地板上,抵在她眼皮底下,冷浸浸,慢幽幽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上面传来:
“我刚才是去宗庙,不是得胜告慰,而是出征求吉。南关城之战,凤玄墨冲进城来,本是中了我军埋伏,突然从城头涌上来一群什么云都隐者,赤手空拳,竟然又打开了城门,后来,西凌骑兵就冲了进来,南关城失守了,真是邪乎……你赶紧换了衣服,即刻随我出征,你要是能将四十万曦军退了,就算还了我的情,我放你回去。”
夜云熙抬了眼,直了身,仰面看着他,突然不知,这人的话,峰回路转,山路十八弯,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瞧着他袖中手指抬起,像要来碰她,她赶紧一个仰身,作势要躲,那人终是将袖一拂,甩手之间,又甩了一句话:
“不要哭了,这小模样,瞧着真是……糟心。”话音未落,人已经下楼去了。
楼下脚步人声响起,依稀还有盔甲兵器击响。她闭着眼睛,又能想象楼下的情景,既然是出征,便是在着戎装了,原来,他连行头都带好了,才来的这燕楼,只等带了她,就走吗?这一走,又要走到哪里去?又走到哪里才能歇?
夜将尽,天渐晓,赶紧让哑奴帮着她,穿戴整齐,看着那低眉顺目的哑奴,心生愧疚,这些深宫奴仆,因着她,受了这无妄之灾。她想说些什么话,又觉得矫情,她如今泥菩萨一个,自是无力去改变其他人,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又如何能宽慰这些沉默卑微的可怜人?遂抹了残泪,收了心神,转身下楼去,去寻她自己的前路。
说是随皇帝出征,实则缚手铐脚,作个阵前人质而已。出深宫,再出雍州城,浩浩荡荡几十万京畿驻军开拔,抵百里之外皇城卫城池州,便停住了。因为,四十万曦军,五万西凌铁骑,已经杀至城下等候。
三日前,南关城破,十万火急军报,走了一日,朝堂上下议战,皇城内外备战,误了一日,京畿驻军开赴来此,又用了一日,而这三日之内,从南至北,从南关城到池州,沿途大小近十座城池,曦朝骑兵弓箭掩护,步兵工事爬城,五百隐者开城门,然后,西凌骑兵一窝蜂冲进城,一路砍杀,再直直地冲向下一座城……三日功夫,不分昼夜,先锋与后卫,轮番上阵,势如破竹,三日功夫,就攻到池州城下。
打的就是措手不及的速度,要的就是摧枯拉朽的震撼,攻城之际,亦在攻心,北辰人也许从未想过,他们固若金汤的城池,从南关一路打到池州,只需三日?如果池州重镇再失守,那么,就是直逼雍州皇城,曾几何时,四国中最为兵强马壮,能征善战的北辰人,被敌国直接攻到过皇城根下?
所以,北辰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恐慌,而当夜云熙缚着双手,铐着脚铐,被皇甫熠阳拉扯着,上了那高高城楼,眺望城下乌压压攻城大军之时,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欢畅。她挑的儿郎,果然是举世无双。寻遍史书与兵法,也找不到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偏偏放眼四国,也找不到这样出其不意的战绩。
“小昭儿,你很开心,是不是?”皇甫见她,一脸如花绽放,笑得灿烂,转头过来,愤愤问她。
“当然,陛下,这是半年以来,我最开心的时候。”她不介意,面对这位遭受大军压境的北辰皇帝,再挑衅得更凶猛些。
果然,清淡一言,就一下子激怒了他,皇甫彻底收回眺望的视线,略低了头,一把抓了她衣襟,几近将她脚尖提离地面,一双寒眸逼视过来,恶狠狠地说到:
“朕倒是想看看,你能开心多久。”这时的皇甫,不再是燕楼之上,那个对她心慈手软的皇甫,当他自称“朕”的时候,就是那颗阎罗之心苏醒的时候,那阎罗之令,却不是对着她说的,而是吩咐身边的一个亲卫:
“派人过去传话,让对面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如果不想看见他们的公主血溅城楼的话,就让凤玄墨单独上前来,走进这城门百丈之内。”
百丈之内吗?那是城上重箭弓弩的射程范围。如果从城楼上射出的所有利箭,齐齐指向那百丈之内的一个人的话,足以让他瞬间变成万箭穿心过的箭垛。
她尚在心中计算这箭弩射程,打量这城上层层弓箭手,皇甫已经拉扯了她,下了高高的瞭望楼,来到城门正上方的城墙处,在她耳边,恶魔般低语:
“就在这城门正上方,能瞧得最清楚,小昭儿,朕就陪你一起看看,你的大将军,他是要命,还是要你。”
听着脚下城门大开,看着护城河桥放下,那出城的传讯兵,扬起一阵烟尘,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夜云熙瞧着正对身前的那个城墙凹槽,按捺住俯身下去瞧一瞧的冲动,开始幽幽回忆,一桩一桩地,带着无奈,说与身边那人听:
“皇甫,我想你还没有想明白,我这个公主,之于曦朝大军,是怎样的意义。去年六月,西凌大王子赫连勋在香雪海里劫持我,拿我三百随侍女官的性命作要挟,要我随他们走,我去了。后来,曦朝大军以救公主之名,一举攻下祁连矿山,灭了西凌的整个东南防线,射杀大王子,还捣毁了月亮河湾南岸的西凌王庭……
“去年七月,西凌王领着十万铁骑杀至栖凤城天门关,要我作为交换,才归还我舅父和七位表兄的尸首,我也孤身一人出城,跟着他去了,后来,曦朝大军以救公主之名,一月之内,踏平了半个草原,逼得西陵王递国书,要停战求和……
“今年三月,你让萧国公领了八千禁卫军,在云都城与贺兰铮合起伙来,拿毒药和人命要挟我,逼着我来雍州,我也来了。后来,曦朝大军以救公主之名,还联合了西凌骑兵,一路攻至这池州城下……
“如今,你如果想让他们,更快地冲破池州卫城,直捣雍州皇城的话,就直接将我扔下这城楼,或者,一剑砍了我,也可以……”
她将这些看似不同却如出一辙的事情,一件件地捋了,说完,转头看着皇甫,不再作声。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懂得。
言下之意,她之于曦朝大军,之于大曦皇朝的野心,就是一颗棋子,一颗在三军未动之前,就已经安放出去的棋子,一颗放在征伐大军的前面,替他们吹号角,让他们追着跑的棋子。至于棋子的安危,对于大曦的野心来说,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她这颗棋子若是碎了,能起到的作用反而更大。
所以,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她的安危,曾经,确实有人在乎,可是现在,那人已经遗忘,早就不再当她是宝,领军攻城,是男儿的征伐雄心使然,而救公主,则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觉在心中暗暗自嘲,荒唐公主也罢,水性杨花也罢,克母克夫也罢,这么多的标签,加诸于她身,世人其实还是没有彻底看透,她的命盘。她最大的用处,是这作阵前人质的命!从一开始的无奈与愤然,到后来,竟是心甘情愿,自己迎头而上。
一如此刻,在心中发愿:她的阿墨,若是真的前来,只要他踏进这城下百丈之地一步,她便纵身翻下这城楼,以己之命,换君一命。他若不来……若不来,她就真的是,到了那无人牵挂,人神共弃的境地,索性亦跳下去,成全他的功业罢了。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箭穿心过
猎猎秋风,漫漫烟尘,夜云熙站在城门正上方的城墙处,看不清远处的攻城大军,也数不清这城墙上下的守城防御,只看得清楚身前那个凹槽,一番决然思索,心中主意已定,纵然手上被缚,脚下铐链,但要趁皇甫熠阳不注意的时候,翻身一头栽下,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候,皇甫只会以为她想要求生,而决计不会料到,她会赴死。
那一头栽下,虽然死相难堪了些,但毕竟,也能成全她。城头溅血的殉国公主,也许就能归故里了吧。
凄凄思绪,朦朦抬眼,却看见了远处,孤身前来的一骑。那人,走得极慢,慢慢地从乌压压大军的背景中脱影,再慢慢地进入池州城楼的清晰视线,一身银色盔甲,胯下白色骏马,持弓负箭,腰挂长剑,在那天地之中,两军之间,直直地沿着城门中线,孤单行进而来。
夜云熙脑中浮现,去年六月,赫连勋将她绑在木桩上,脚下堆柴浇酒,要挟着他过河,那人也是下了马,扔了手中重剑,卸下背上弓箭,一步一步地趟进那条长河……只是那时,有阿依莲帮他,今日,就只有她能救他了。
待那人行至那百丈之外,驻了马,抬头朝城上张望。她就一个倾身扑倒那凹槽上,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也想让他将她,看得更清楚些。百丈之外,那头盔半掩的模糊容颜,只能是一种想象的真实,而她在他眼里,兴许也就是个奉命来救的烫手山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