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窗外的阳光不知觉收回了头。
卓不归一面小心翼翼地努力不让师父发现自己走神,一面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只觉得屁股底下的凳子似乎咬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师父告假,突然听到外头院子里不知为何起了吵闹声,夹杂着呼唤杨意的名字。
卓不归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向卓雪:“师父!”见卓雪终于抬头看他,俊美的脸庞并没有不耐,卓不归才敢更加期待地看着他。
卓雪看卓不归心已经完全飞到窗外,显得可怜兮兮的,终于点了下头。
卓不归得到师父首肯,腾地站起来,朝卓雪鞠了个躬,飞奔出去了。
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卓夫人和庄主也已经赶到。卓不归跑过去,正看到庄主从随从手上抱过来一个人,不见动弹,好像已经昏过去了。能看见绣金的衣摆上都是泥土,晕着一团脏脏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卓不归听到庄主难得地发脾气了,语调比平时高了几倍,随从焦急地解释着,夹杂着一旁杨云的哭声。
卓不归觉得害怕,觉得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被吓到了。不自觉退了两步,刚好藏到柱子后面,手触到冰凉的柱子,卓不归又是一惊,这才飞一般奔到人群去。
卓不归费力地扒开大人们,看到被杨淮抱在怀里的是杨意。少年的小腿受了伤,脸色发乌,已经昏了过去。
“……”卓不归扑上去抓住杨意的袍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念儿!”卓夫人连忙圈住卓不归,卓不归却只是紧张地看着杨意,没有回应卓夫人。
杨淮看到惊慌无比的卓不归,焦急之中只能道:“念儿先不要慌,愿儿只是中了蛇毒,没事的。”说罢看着卓不归死死拽着杨意袍子的手。
卓不归望着杨淮,看到他眉头快皱成川字,终于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慢慢松开了手,然后挣开卓夫人又飞快地跑开了。
“念儿!”卓夫人见卓不归是朝住处的方向去了,便没有去追,只是向杨淮道:“快把愿儿送回房,叶先生到了吗?”
一旁的管家连忙回:“叶先生早上出门采药到现在没有回来,已经派了人出去找了。”
杨淮抱着杨意快步往厢房走去,一面道:“我先用内力压制他的毒,赶快找到叶先生!”
管家连连应了,又招呼聚拢的家人出去找人。
卓不归匆匆跑回西厢,见师父依旧在平静地品茗。卓不归焦急地望着师父,手指攥得紧紧的地忐忑道:“师父,雪融果……”
卓雪看着小徒儿道:“你可想好了?”
卓不归迫不及待地点头。
卓雪见状道:“那便照你想的做吧。”
得到卓雪首肯,卓不归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点,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徒儿叩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几章都是回忆杀,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比写在番外里好。
☆、浮生梦·离
杨意醒过来的时候,嘴巴好干。好不容易转动脑袋,看到床边有只不停啄米的小鸡。
“……”杨意努力伸出手挠了挠他,杨云像只被惊醒的猫,猛地跳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开心地扑到床上:“大哥你醒啦!啊啊,我去叫爹娘!”
“……”险些被杨云压着,杨意忍不住翻个白眼,还是抓住了杨云胳膊。
“大哥?”杨云被拉住,知道杨意有话要说,忙收回往外跑的腿。
“……水。”杨意喉咙里咕噜着听不清的字,指了指自己嘴巴。
杨云明白过来,赶紧倒了杯水喂给自家兄长,一面道:“大哥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把大家给急的,爹爹都发火了。”
杨意舔了舔嘴唇上的水渍,哑声道:“是我不小心,害双亲受累了,也连累大家……”
杨云打断他道:“大哥别想那么多了,娘亲不是常说,有错改之无则加勉,你中的蛇毒虽然已经解了,总还是有点损伤的。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就行啦。”
杨意听着小弟的安慰,把其余想法都压下去,点了点头:“……你一直在这儿?”
杨云道:“没,小半个时辰前月明楼来人了,娘亲和爹爹在前头接待,就让我来啦。只怪天气太好,差点儿睡着了。”杨云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意道:“困了就睡,这么大张床还躺不下你?”
杨云道:“夏日炎炎正好眠啦大哥,睡多久都睡不饱。要是待会儿被父亲过来撞见就遭了,少不了多抄两遍书。”
杨意被小弟皱眉嘟囔的模样逗笑了:“一过了立夏你就困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属相的问题还是什么毛病。”
杨云道:“大哥你就当是我属相的问题吧,谁让我属羊,到了夏天就懒洋洋了。”
杨意失笑,无言以对,转而问道:“对了清仔……阿念现在怎么样?我跟他比试完就跑了,还被蛇给咬伤,卓宫主……没为难他吧?”
杨云道:“大哥你把卓师叔想得太可怕啦。虽然卓师叔平时确实对阿念有点严厉,不过娘亲说过的,卓师叔是外冷内热,不会真的欺负阿念的。放心,他好好的,没被卓师叔怎么样。”
杨意怅然道:“我是有些担心。输了比试发脾气是我不对,结果又搞得受伤,我怕会连累他……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要是卓宫主为了面子——”
杨云摆摆手道:“大哥你真想多了。又不是外人,卓师叔哪至于为了做给娘亲他们看就罚阿念?再说了,你也知道你不对了,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好了之后被爹爹责罚吧。”
杨意松了口气,同时又苦笑道:“我惹了祸,父亲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阿念……没事就好。”说罢静了下来,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不能忍受一直安静下去,杨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我突然觉得,大哥与阿念比我更亲近,大哥对阿念也更好,倒更像是两兄弟。”
杨意不由失笑,故意虎声道:“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没有什么像不像的。”似乎想到什么,少年本应朝气满满的脸上出现些许无奈,“你和阿念……不一样。”
刚刚来到正准备敲门的卓不归听到这句手上一顿,没有敲下去。
屋里继续传来杨意的声音:“阿念……是他们救了我,如果没有阿念,我还不知道在哪儿。”
卓不归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一言不发地在门前站了片刻,最后转身离开。
“原以为相交一场终比不过你二人手足之情,却不想,你要的本就不是兄弟情深……”卓不归饮下坛中酒,冰冷的酒水划过喉咙,却是火辣辣地烧。
卓不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得不轻,好像进入了一场梦。
梦里一切都特别美好,那些不开心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梦里的自己,自由自在,逍遥快活。忙时听风,闲时赏花,根本不像是自己了。梦里太过美好,如同幻境——梦里面有杨意。
一身白衣的杨意,又或锦衣的杨意;恣意笑着的杨意,愁眉不展的杨意;叫自己卓宫主的杨意,唤自己阿念的杨意……在海棠树下练武切磋,在神农池中水乳交融……各种各样的杨意,来来去去全都是杨意,晃得人眼都花了。
卓不归难受地闭上眼,想要清静清静,却不知谁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上茧子很厚,十分粗糙,却又格外温柔。
卓不归想要抓住它,蓦地睁开眼,看见杨意在对他笑,举着酒坛说着“卓兄,今日定要不醉不归”。刚要答应,杨意手上的酒坛却骤然碎裂开来,卓不归被烈酒溅了一身,让冰冷又灼热的酒水模糊了视线。
“卓兄?卓兄?……阿念。”杨意的呼唤终化作一声叹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越来越远。
卓不归挣扎着睁开眼,天上只剩一轮青白的残月。
夜寂无声,冷月无星,空荡荡的院子唯自己一人。
哪来的自在逍遥,哪来的落叶飞花,哪来的……杨意。
原来都只是一场梦?
卓不归手一抖,酒坛从石桌上滚落,跌碎在黑暗中。
“杨意……”卓不归捏着额角喃喃,方才在梦里,自己问过他什么?
“……杨意,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醉倒在梦中的卓不归问,声音很轻,怕惊散了眼前之人。
杨意没有回答,而后如烟消散开去。
卓不归,我中了你的相思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身上的相思蛊我可以为你解,而我心上你种下的相思毒,早就要了我的命。
“哈哈哈哈……”卓不归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是喃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梦中之情,何必非真?①杨意,你机关算尽,确实赢了。不过,你得活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可知。
五月廿七,诸事大吉。诚告与君,勿忘旧约。晤与西岳,结以秦晋,燕子归时,秋水流长。
放下透着香的华笺,卓不归看到窗外菡萏紫藤已放了满园。
注:①《牡丹亭》明?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与死,死不可生者,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为悦己者容
五月二十六,卓不归到了商洛。从六阳宫下来后,一路有燕子楼的人每日拜访、打点好一切,让卓不归的行程方便了许多。
到了商洛,江一月没有亲自迎接,而是派了一名女子在商洛入口等待卓不归。
女子相貌也算不俗,虽已过了最靓丽的年纪,却自有一番成熟韵味。一身素衣,青丝垂瀑,依旧是待字闺中的打扮。
卓不归多看一眼便认出是那夜在水云寨跟随江一月的女子,只见她行了个拱手礼后道:“恭迎卓宫主。在下燕子楼秋水心,奉楼主之命已在此等候卓宫主。”
卓不归也还一礼:“劳姑娘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