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少
五月榴花照眼明。
艳阳高照,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卓不归好想回到山中避暑。
师伯的寿辰在八月二十七,原本除了正月里要来平原庄拜年,也只需赶个秋高气爽的时节出山来游历,从未遇上这般骄阳似火的时候。今年这一次出来,卓不归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怕热的。
山北的太阳真的太大了,六阳宫七月里都没这么热得烦人。卓不归蹲在树上,望着远处已经有了花骨朵的荷塘,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心中有些闷闷的。
这个时候本来不用出门的,卓不归想着,都怪杨意。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十数,过什么生辰,害得自己大老远过来热成干鱼。他自己倒是快活,众星拱月地被围着,礼物接得手软,浑然不怕热的样子。卓不归想起杨意装模作样跟着庄主拜见这个问候那个,一副翩翩少年做派,假得要死,更加心烦。就知道在外人面前装得知书达理,让人不知道他平日里上房揭瓦下水捉鳖的混蛋德行。
可恶的杨意,前天他把大厅梁上的燕子窝给掏了还害得自己被师父罚抄了一遍礼记呢!
卓不归记起这茬,更是气得头顶冒烟。
下次再也不来了!再也不要在这么热的鬼天气出门了!卓不归愤愤地想。
“阿念,干什么呢,要躲在书上当餐风饮露的蝉吗?”卓不归正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罪魁祸首居然找上门来。
卓不归不开心地朝下看去,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长个,比自己高了起码两个头。肉还没跟上,穿得宽大的衣服如同挂在身上,却意外地显出几分潇洒。
人模狗样。卓不归对今天一身锦衣的杨意十分不屑,扫了一眼便嫌弃地撇过头去。
杨意站在树底下,看不到卓不归的神情,只以为他不开心,便道了一句“你不下来我就上去啦”,袖子一挽,长手长脚几下就爬到了卓不归背后。怎奈卓不归坐的树杈没给他留地方,杨意只好抱着树干把头凑到卓不归旁便道:“谁惹阿念不高兴啦?刚才我不过跟着父亲认识了一下明月楼的人,回头就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被哪个来吃酒的江湖骗子拐走了呢。今天来了那么多人,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家伙,看着你是个乖巧漂亮的娃娃就起了歹心。当年小逸就是被坏人偷走的,你可不能再丢了。”
听着杨意的碎碎念,卓不归更加心烦了,冷着小脸儿道:“我是六阳宫的少主,谁也骗不了我。不用你滥好心,接着认识你的姐姐妹妹去吧!”本来是气头上的话,说完卓不归就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又不能当做没说,于是卓不归本来就板着的脸就更臭了,冷得能刮下来一层霜。
杨意也被卓不归的话唬了一跳,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卓不归白嫩的脸蛋儿一时不知道说啥。直到卓不归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他,杨意才失笑道:“阿念原来也会有小孩子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是个小老头儿了呢。”
卓不归听这话更生气了,赌气地要跳下去,杨意忙腾出只手拉住他:“哎别别,好阿念别生气了。什么姐姐妹妹呀,那都是父亲他们介绍个名字认识认识,不过是场面上的礼数。明月楼毕竟是大来头,总不能怠慢了。那些人,几年见不上一回,我抽出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几句话就罢了,最好的朋友还是你呀,我们永远是最亲近的,比亲兄弟还亲。”
得了杨意这样的保证,卓不归起初被冷落的气也就消了,不过仍哼了一声道:“就我是最亲的?就没别人了?”
杨意被问得一卡壳,讷讷道:“总还是不能把云弟落下了,算他跟你并排,你也要比他更亲近一丝丝,谁让我是你捡来的呢,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卓不归听他这么一说又不乐意了,气鼓鼓道:“好你个杨意,原来你跟我结交不过是为了报恩!我多的是人巴结,不缺你一个!就算没朋友也不要你这样的不是真心的!”说着撇开杨意又要从树上跳下去,被杨意眼疾手快地拦住。
卓不归是真的生气了,被杨意一拉就还了一掌过去,不自觉带了点内力,逼得杨意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两人都掉了下去。
“哎呦!”没防备掉下来的两人都摔了个四脚朝天,杨意把卓不归抱着,自己做了垫背的更是摔得眼冒金星。
“阿愿你没事吧?”卓不归听着杨意呼疼,连忙挣开杨意爬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摔到哪儿了,也不敢把他扶起来。
杨意疼得只哼哼,还是龇牙咧嘴地宽慰他道:“没事,就是屁股摔成四瓣儿了,你把我拉起来,能走就没什么大事儿。”
卓不归赶紧把杨意拉起来,杨意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撑着腰,站了好一会儿才道:“嘶——真是疼,阿念,下回可不能爬树了,掉下来摔得好惨。”
卓不归看他的模样估摸着应该没事儿,这才凉凉地道:“我会轻功,要不是你非要拦我哪能掉下来。”
杨意道:“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你不会掉下来,可就是担心你嘛。万一你忘了用轻功呢。你可是我最好最真的兄弟,虽然是因为你捡到的我我才想跟你做朋友的,但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不是为了报恩啦,你要是现在反悔不理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杨意这样说,卓不归的脸色总算云销雨霁,不过仍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做兄弟就一辈子做兄弟。就算你再不济,现在看不上也晚了,我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只要你不断义忘交,我俩就永远是好兄弟。”卓不归斩钉截铁地说着,虎着脸眼睛瞪得圆圆,十分认真。
“噗……”杨意被他少年老成的样子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感觉阿念总算有点小娃娃的模样,怎么转眼又变回小老头儿啦?”
卓不归被杨意的不重视弄得不悦,失望道:“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孩子,我说的话自是一言九鼎,不会因着年岁小就不作数了。你永远都是一副轻视模样,仿佛我说的都是笑话,那便不信了吧。”说完不再管杨意,转身回去了。
杨意愣了一愣,连忙追上去道:“阿念莫要恼我!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凡是你说的,我一字一句都信!怪我不该因你年纪小就轻侮你,是我错了,阿念别与我一般见识。我只是想看你跟一般小孩儿一样开心一点,那样——那样就更可爱了!”杨意急急忙忙赔不是,最后一句却让卓不归险些一个趔趄。
卓不归停下脚步,等杨意追到跟前,严肃地道:“我是六阳宫少宫主,往后会为师父统领六阳宫,一辈子不会是寻常小孩儿,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卓不归,我永远也做不到。”
杨意听得这话分外难受,知道卓不归小小年纪肩上已经有了担子,更是心疼,便越发柔声道:“我喜欢的是阿念,阿念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往后再也不提这些话啦!”
卓不归冷着脸道:“不许说我可爱,师父说要有威仪。”
杨意连声称是:“阿念才这么大就已经十分有威仪,往后一定震慑一干教众不在话下。”
“这还差不多。”两人总算和好如初,一同往回走,“不过,我是不是真的很无趣,所以你更喜欢跟杨云、骆知言或者明月楼的人一起?”
“怎么会!阿念不喜欢说话听我说就好了,我什么都会玩儿,阿念要是想只练武读书,我就负责说话逗乐,反正阿念在我心里怎么样都是最可爱的!……”
“……”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已见子初成。
☆、浮生梦·疏
“玎——铿!”长剑斜斜飞出去,没入树下青泥。
比试到此结束,一旁惬意观战的平原庄主杨淮颔首笑道:“念儿长进不错,阿愿的剑法也有小成,看来两个小子都是下了功夫的。”
卓夫人亦笑道:“念儿自不必说了。愿儿被你日日督促,闻鸡起舞的,你多少心疼些。”
杨淮又道:“玉不琢不成器啊夫人。论天资,谁能及你与伯夷?我当初也是坚持勤学苦练毫不懈怠,最后才能有幸入了夫人的眼。”
卓夫人睨了他一眼笑道:“庄主说笑了,就怕庄主是嫌当年不够刻苦,这才苛求愿儿。阿雪可别学他。”
坐得端正无比目不斜视的卓雪听到卓夫人唤他,转过头来看她,冷清的脸虽然没什么变化,目光却温柔了许多:“师姐说的是。”
杨淮看看卓雪,又看看自家夫人,最后只能望天兴叹:“慈母多败儿啊。”
卓夫人却不理会,只是笑得开怀,卓雪则望着师姐一派温柔。
“大哥!”杨云的声音把几个大人的思绪拉回来,正见杨意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愿儿?”杨淮想叫住长子,只得到一个狂奔而去的背影。不由挑了挑眉,要起身过去看看,却被卓夫人按下。
卓夫人向杨云道:“前几天刚下过大雨,外头的路还没干透呢。清儿去看看哥哥,别又跟上回掏马蜂窝似地弄一身泥回来。”
杨云懂事地点点头,一副小大人地向母亲道:“母亲放心,我与大哥去去就回。”说罢追杨意去了。
卓夫人转头看向还怔在原地的卓不归,小小的人儿看起来跟与往常一样只是板着小脸,其实眼中满是慌乱。卓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走过去摸摸他头顶,柔声道:“念儿也累了吧?过来歇歇。”
卓不归有些受惊地抬头,然后规规矩矩地向卓夫人行了个礼:“师伯。”
卓夫人矮下身去与卓不归对视,卓不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睛。见他如此羞怯,卓夫人越发温柔地看着小人儿道:“念儿,每日读书练剑累不累?”
卓不归转头看了眼师父卓雪,才恭恭敬敬地向卓夫人道:“回师伯,我不怕累。师父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卓夫人被卓不归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好好,念儿都是小大人啦。不过念儿,做不做人上人不要紧,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是好的。”
卓不归点了点头:“只要师父师伯喜欢,念儿怎么样都是好的。”
卓夫人闻言楞了一下,然后一把把卓不归搂进怀里,声音带了些异样:“念儿……”
卓不归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能柔顺地任由卓夫人抱住,不敢动作。看到师父走过来,更是有些做错事的忐忑。
“好了,好了,夫人,念儿已经累了,你还不让他歇会儿?你不心疼,我跟伯夷都心疼了。刚不还说我折腾愿儿,你看你这把念儿给闷的。”杨淮抚抚妻子秀发安慰。
卓夫人缓了缓神,终于放开卓不归,向杨淮嗔怪道:“你这会儿知道心疼儿子了。”又轻轻摸摸卓不归额头,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直闹得卓不归满脸通红,这才又笑起来,“好了不闹念儿了,阿雪等急了吧?念儿快跟着师父去,每次不管是比试还是练习,过了都得好好听师父指点,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卓不归红着脸连连点头:“谨遵师伯教诲。”
卓夫人再抱了抱卓不归,总算把他放开,卓不归连忙小跑到卓雪身后站好。
卓雪看看师姐,也伸出手摸了摸卓不归的头道:“做得不错。”
卓不归脸更红了,只能低头闷着不说话。
卓雪只是看着师姐,见杨淮给她理了理鬓发,终于垂下眼道:“师姐,那我先带念儿回去。”
卓夫人有些歉疚地看向卓雪,轻轻点头道:“也好。对了,正好这几日林园杏花开了,等明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卓雪微笑道:“都听师姐的。”说完朝卓不归伸出手,卓不归楞了一下,忙把小手放在师父手心。卓雪握住温热的小手,又朝卓夫人与杨淮颔首,这才领着卓不归回西厢去了。
“夫人……”杨淮有些无奈地看着妻子不眨眼望着一大一小走远的背影,终是伸手揽住她道,“还有半个月呢,别太着急了。伯夷性子是冷了点,可能对念儿也严厉些,总归会照顾好他的。夫人也别太担心了。”
卓夫人回头瞪他一眼道:“阿雪的性子我不比你清楚?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难道我不明白?就是小小的孩子你们别成天跟追债似的——大男人就是不知道心疼人。”
杨淮莫名被妻子数落,无辜道:“夫人这就冤枉我了。会不会疼人,夫人不是最清楚?好了好了,念儿有阿雪照看着,会好的。咱们还是得看看愿儿去,他性子犟得很,指不定又干什么好事,清儿可不一定拉得回来。”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他这性子,可跟你这做娘的最像了……”
果不其然卓夫人美目一瞪道:“就你话多,嫌弃我就直说。”
杨淮忙赔不是道:“岂敢岂敢,夫人息怒。”又扬声吩咐家人道,“杨柳,赶紧去把大公子找回来,晚了可没饭吃了。”
走廊底下守着的杨柳连忙应声,麻溜地办去了。杨淮看妻子总算把卓不归的事揭过,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卓不归跟着师父回到房里,师父并没有立刻指点这次的比试。卓不归也不敢问,乖乖在一旁读书,时不时偷偷往窗外看一眼。
卓雪品着卓夫人特地给他留的毛尖,注意到卓不归的小动作,但并不出言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