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吹奏的依旧是爱慕之情,曲调有甜蜜的温柔,有失落的心伤,亦有解不开的惆怅,然而这一切的困扰都带着干脆利落的决绝,即便是伤痛也是那样一往无顾的痛快,琴声被箫声感染,也不再如从前般忧伤迷惘,变得干脆起来。决明子心中暗道,这一曲琴箫合奏,倒像是两个为情所伤之人的相互慰藉,我心中爱慕慕容霜为他所伤,不知弹琴人心中所爱之人又是谁。
琴声悠扬,似乎从向时心伤中走了出来,箫声也不再诉相思,曲调渐渐由心意相通的相互慰藉变成了弹琴人与吹箫人之间的互诉心肠。琴声箫声起伏纠缠,仿佛一对知己故人谈天说地。决明子心中有些疑惑,他大概猜到了弹琴人是谁,但若弹琴人是他,那或许说明自己对他之前的认识颇有偏差。决明子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弹琴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于是寻着琴声一路走上山去。清风徐徐,暮色四合,他拾级而上,一抬头便看见了山间凉亭里正在弹琴的涂清澈,果然是他。
涂清澈手下的琴形似弯月,弦丝血红身黑如墨,正是噬月琴。他低眸垂目,沉浸在手下的弹奏中,并没有看见正在靠近的决明子。决明子走了几步不再上前,倚靠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看着涂清澈低眉索思,暮色中他单薄瘦弱的样子竟然与慕容霜有几分神似,他静静看着竟然看呆了。
琴音落下许久,涂清澈仍保持着抚琴的动作,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你有心上人”决明子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弹得是思慕之情,为何曲调如此哀伤?”
涂清澈听见声音兀得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本能地往后挪了一步。暮色中决明子正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泓如林间清风,带着温暖但忧伤的调子随着轻风缓缓递到耳边,他似笑非笑踏风携波,像一缕阳光出现在暮色中,衣袂浮动有若神明。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遽然放大的双瞳心中微动,怪不得方才药浴时脑中会现出涂清澈的样子,他看自己的神情与当年的慕容霜一般无二,此前只道他对自己是错爱的仰慕之情,原来……原来他心中对自己竟是这样的情意。决明子探寻地望着,轻轻问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涂清澈错开目光望向别处,静静答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亦错开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方才弹琴之时,脑中所想的人是谁?”涂清澈怔了怔,转头向他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决明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心中竟有一丝洋洋得意。涂清澈揶揄道:“听你箫声之意,似乎方才并没有得手。枉顾我费尽心机帮你成事,你竟这般不中用。你错过了今日,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决明子心中猛得被他话头一击,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又道:“慕容霜心思坚决,料也不会答应你。”决明子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霜儿并没有拒绝,只是我下不去手……”涂清澈急道:“竟然如此。你辛苦布置了半天,竟在要紧时刻罢了手!你明明喜欢他,却一直逃避畏缩,还把他往别人怀里推。果真没用!”决明子怒意冉冉,冷冷道:“这话旁人倒也说得,偏你说不得。”涂清澈不解,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看见他眼中星波流转,若日月出于其中如星汉出于其里,仿佛无边大海倒映着日月星辰,说不出的浩瀚波澜。他心思一闪猛地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说自己也像他一样,对待心爱之人畏缩逃避,还将之往别人怀里推?决明子轻蔑道:“你对你心上人的情意,难道就是想与之共度春宵吗?”涂清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你果然是爱极了慕容霜。”决明子见他神色黯然一时不忍,轻声叹息道:“你我皆是伤心之人,莫要再往各自的心头捅刀子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对他认真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微微一笑不再与他争辩,转身下了山。
☆、你不必再等了
慕容霜的房门紧闭,整整一夜未曾打开。次日清晨,端木闻玖打开房门时,看见门外三人排排坐着,一同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他们就像在那里坐了一夜,专门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样,他面上一红,避开三人的目光急急走了开去。他是该脸红的,因为他上身□□红印斑斑,下身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裤子紧裹着岩石般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脚踝,手上还端着一把夜壶。这一身形容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涂清澈偷偷去瞧决明子的脸色,却不曾看出愤怒。他好奇道:“你不生气?”决明子的眼睛一个劲往屋内钻,心不在焉道:“气什么,我谢他还来不及。看他脚步虚浮有力无气眼下淤青双目无神,定是昨夜为慕容霜运气疗伤熬了一整晚,把自己的衣服都熬得湿透了不能再穿,只好穿一件霜儿的裤子透透气。他身上红印斑斑,是在木椅上硌出的花纹,也就是说他只在天亮前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不仅没近霜儿的身,连他的床都没去。他这样伺候霜儿,我还要生什么气。”涂清澈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的这样详细,难道是趴在窗口守了一夜?”决明子挑眉一笑,涂清澈心思陡转再说不出话。
决明子大摇大摆进房把脉,故意装出一副“捉奸”形容去逗慕容霜,却见他坦然若素,似乎并不在意。他摸着他平静的脉搏心中微苦,忽然看见他昨日尚且微长的指甲现在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手上尚不能使巧力,看来是有人帮他修了指甲,他看了一眼慕容霜,只觉得心中更苦了。许多事情就如同那截多余的指甲一样,是不会等你到明日的。
端木闻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整理了一下又要跨马而去。涂清澈拦下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包吃食,又拿出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见他不解,又仔细说道:“你这几日往来辛苦,慕容霜怕你熬坏了身体,让决明子为你做了些补气的药丸,你每日服下一颗,可解旅途劳困,亦可增补元气。”端木闻玖心中温暖,朝远处的决明子拱手致谢,决明子装没看见转身进了慕容霜的屋子。涂清澈又叮嘱道:“江湖凶险端木兄善自珍重,万事莫要为难自己。慕容霜这里有我们照顾你大可放心。”端木闻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屋内的慕容霜望了一眼,驾马绝尘而去。
端木闻玖一别半月,但每一条江湖消息中都有他的影子。涂清澈每日黄昏都与慕容霜待在一起,将这些消息说给他听。先是端木闻玖集结武林各派正义之师讨伐巫蛊教,将教中上下灭了个干净,紧接着又整肃自己的手下,清理了一部分与邪教往来神秘的叛徒,之后矛头一转对准了最近风头正盛的西风教,大挫它的势头。慕容霜听后总是一言不发,涂清澈见他颜色不好,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端木兄虽然手染血腥,但杀得终归是不义之人,你那些旧部下本非善类不值得你为此忧心,他杀了许多自己的手下査桀简彰之流,就是为你报当日之仇,想来当日你受伤之事定是这些人背着他早有谋划。”慕容霜听后仍是心情郁郁,他长声叹道:“我担忧他此时杀人如麻,往后会有恶报。他本是心思纯良之人,爱惜生灵尊重性命,因我之故牵涉江湖身处险境,我只希望他能全身而退,若有报应也都报在我头上。”原本快意恩仇的慕容霜竟为了端木闻玖变得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决明子会心伤难过,看来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能成了。
慕容霜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十分为难,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将噬月琴捧出,对涂清澈道:“这弑月琴中藏有一个秘密。”涂清澈道:“你曾说过这里面藏着你们家的传宝贝,慕容舒便是为了此中秘密送了性命。”慕容霜心思错杂道:“其实……这琴中藏着一枚燕国的传国玉玺,拿着这枚玉玺便可号令鲜卑族人,其作用等同于皇帝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涂清澈脑中那些纷杂的思绪终于串联起来,他点头道:“难怪慕容舒会为了它不顾一切最后赔上性命,也难怪江湖中有那么多人都想得到它,原来它腹中藏着的竟是一枚玉玺。”慕容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郑重道:“我想请你将它取出来。”涂清澈惊讶道:“这把琴身有剧毒,玉玺在里面再安全不过,为何要将它取出来……”慕容舒摇头道:“如今这把琴声名在外,旁人自然可以想出许多办法对付它的剧毒,我担心它太过招摇,终有一日会坏事。”涂清澈摸了摸弑月琴弦,惋惜道:“我自然有办法将它取出来,只可惜它要留下伤疤了。不过,若玉玺不是太大的话,应该能做到还原原状,音色与从前一致。”慕容霜神情郑重道:“我想请你帮我保管这枚玉玺,让它此生永无用武之地。”涂清澈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为何是我?”慕容霜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托付之人,这件事知情人越少越好。”涂清澈思索了一会儿,微笑道:“好,毕竟我最擅长替人保管秘密了。”
慕容霜见他应下来,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晃了晃脑袋,闲扯道:“一连几日每每黄昏你都来我这里,你可是在躲些什么?”涂清澈心虚道:“我有什么好躲?”慕容霜微笑道:“前几日我听见你在吹箫,那一曲琴箫和鸣与当日你与玖少爷的合奏简直犹如天壤之别。”涂清澈笑道:“前几日吹箫人是决明子,我却是在弹琴。”慕容霜颇有意味地探询道:“噢?竟然是你在弹琴,你可是有了心上之人?”涂清澈坐立不安道:“并没有。”他随手翻着杯盏,心中犹犹豫豫百转千回,忍不住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曾对你提起过的西南王玄方,你可知……你可知他真的尚活在人间?他便是,他便是决明子。”慕容霜微微出神,看了一眼窗外正在捉弄青衣小童的决明子,又转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涂清澈,轻轻叹道:“原来他便是你心心念念之人。”涂清澈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王爷?”慕容霜神思悠远,摇头道:“我早猜到他身份特殊,却不知晓他其实是个王爷。玉玺的事……万万不可教他知道。”涂清澈迷惑道:“你不信任他?”慕容霜摇了摇头道:“我信他,可我不信他的皇帝弟弟。”
又过了半月有余,西风教被端木闻玖攻得七零八落,只剩了几十死忠与那其丑无比的教主拼死挣扎,如同那暑气渐渐颓败,被场场秋雨打落得没了气焰。
正黄昏,决明子坐在院子里的药炉旁熬药,他身穿一件绸缎华贵的湖蓝衣衫坐在一只跛腿的小方凳上,左手拿着一只破烂不堪的蒲扇,不时调整着泥炉的火候。青衣小童与慕容霜亦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消暑,涂清澈去无可去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坐在药炉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慕容霜在藤椅上歇够了,在青衣小童的搀扶下练习走路,虽然他的步伐如小儿学步般蹒跚摇晃,但面上却是欣喜不已,涂清澈目光一瞥,看见了那一身湖蓝绸缎,他觉得那衣裳颜色似曾相识,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初次相见时,决明子就是穿了这样一身湖蓝绸缎的衣衫。他偏头看着那湖水般的颜色在动作下起起伏伏,心中也荡起涟漪来,初次见他时将他视若神明,当时心中思想其实与天禄阁初见他的字画并无多少差别。
决明子察觉他的目光,将扇子扇了一把炉上青烟打在他身上,涂清澈被烟火呛得一通乱咳,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决明子取笑道:“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入神,该不会又在为你的心上人伤心劳神吧。”涂清澈哂笑道:“说到伤心劳神我却不如你,你为了这一碗药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连熬药这种小事都要亲自经手,可见你对你的心上之人有多关心。”决明子笑而不语,他裹了一块布将砂锅自炉上取下,又仔仔细细地滤了几遍药渣,擎着药碗递到涂清澈面前,刻意放软了声音,微微笑着对他道:“请用药吧,我的心上人。”涂清澈看着决明子含笑的双眸,像一把枯草,腾地被点燃了。他接过药碗,强自镇定道:“你,你这碗药不是煎给慕容霜的吗?”决明子侧目看着不远处的慕容霜,慕容霜推开了青衣小童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一步,他喜笑颜开,紧接着又向前迈了一步,他面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抬起头望了过来,决明子亦笑了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你方才说什么?”决明子转回头来时,面上还带着尚未收回的笑容,那笑容与方才戏谑的笑容不同,仿佛自脚尖到发梢都洋溢着的自然而然的喜悦。似一瓢冷水浇过,涂清澈将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他小声道:“没什么。”
决明子的目光又追着慕容霜去远了,涂清澈捧着药碗一口口喝着,完全尝不出是何滋味。决明子看了一会儿慕容霜,口中喃喃说道:“霜儿武功深厚身子精壮,病也较他人痊愈得快许多。虽然他此时走路还走不稳,但他的身体已经比你还要好了。他如今不必服药只需每日勤习走动便可,你体内的余毒尚未消尽,所以这碗药自然是煎给你的。我答应了霜儿要将你医好,定不会食言。”
涂清澈心绪几起几落霎时阴郁下来,身旁决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了然道:“是不是你的皇帝弟弟又催你启程了?”决明子看着那抹趔趄的身影平静道:“早作准备吧,下个月初我们便走。”
月末之时,端木闻玖披着晨光来了。他见慕容霜已能行走自如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慕容霜身体康复技痒得很,缠着端木闻玖要与他过招,端木闻玖听了这话吓得险些哭出来,一个劲地往涂清澈身后躲。
几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纷纷计划着前程。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再争执,只是拿话示意慕容霜跟自己走。慕容霜语意坚决,要远离纷争四海为家,两人皆知自己身处危难,也不再勉强,都说了结了手头之事便去寻他。
七月流火,几人在清爽的早晨道别。决明子面上含笑话意却冷:“这一别,不知今后再见又是几时。”他将慕容霜拥进怀里,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依依不舍,慕容霜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必再等了。”如惊雷炸进心田,过往的画面像闪电一幕幕浮现,最后的画面他曾对他说“霜儿,你不要勉强,我可以等。”难道这一切就这样都结束了吗?决明子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
☆、一字千金
决明子与涂清澈一路车马,直奔双仪城。与在涂府时的闲适不同,两人心事重重,偶有对话也是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一连几日,决明子心中与慕容霜的离别忧伤少减,人也渐渐有了神采,他见涂清澈愁眉紧锁,手中不断雕着一块木料,他手中动作不停,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木雕上随意投在空处,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于是他便问道:“你在刻什么?”
涂清澈听见问话,低头看了看手中木料,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刻什么,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刻的是玄机匣,这是我们鲁门门生必修的功课。每个玄机匣都有自己的解法,若你设计的玄机匣能让师父一炷香之外解开,你便可以得到师父亲手教授的机会。”
决明子好奇道:“那你师父若是解不开呢?”涂清澈一笑:“没有他解不开的玄机匣,自鲁门创立至今,也只有一个人做的玄机匣可以让师父在一炷香之外解开。”决明子点头道:“那人便是你。”涂清澈失神道:“解谜容易设局难,若想做一个谁都解不开的玄机匣,更是难上加难。”决明子笑道:“你刻意将自己困在制作玄机匣中,这难道不是为自己设的一个局吗?你莫非是在逃避什么?”涂清澈不答话,又放空了眼神。自从看见噬月琴中的那枚玉玺时,他便时常走神。那玉玺上的图腾十分眼熟,与自己腕间的烙印一模一样,尽管娘亲和慕容霜都说那是鲜卑一族的图腾,但他们闪烁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安和掩饰的慌张,究竟是什么真相让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隐瞒?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答案一定会令自己十分难以接受,于是他一改往日追根寻底地思索,任自己桎梏在玄机匣中。
接连几日,涂清澈神思郁郁,人也有些恍惚。一天正午,他的思绪不断被外界热闹喧闹的人声打断,呼吸间全是脂粉香气,耳边尽是莺音燕语,一个喷嚏醒回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入了双仪城,且到了热闹的花柳街。他不断回思来时路,却分辨不出任何细节。是否是装在棺材里抬进来的?还是被蒙了眼带进来的?还是掉进一个大坑里滑进来的?还是金银买通了暗船渡进来的?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他转头想问决明子,却看见决明子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醉月楼。
他磕磕绊绊地追了进去,却只看见满眼的红绿蓝黄争奇斗艳,早不见了决明子的身影。香气腻人,他屏着呼吸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行了几步走入一间空屋,他在屋内的椅子上歇息片刻,突然听见耳边有喧哗的人声。四下环顾,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半个人影。真也奇怪,顺着人声寻到一排木架,架上摆着许些不值钱的假玉装饰,架上积满灰尘,却有一颗玉雕白菜鲜亮如新,他摸了摸那颗白菜,那菜叶竟然都能自如活动。他屏息听着每一片菜叶的声响,将中间一片菜叶突然向后一扯,那木架后面竟现出一扇门来。
人声陡然真切,涂清澈向里一望,见是一间极大的暗厅,厅中人潮簇拥喧哗吵闹,都聚在墙上的两幅书画前评书论画,竟没有人发觉自己。他仔细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他们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有几个面熟得很,还有许多带着夸张的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当即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或许会惹上麻烦,也取了门前一枚面具戴在脸上。他进得门来,极小心的将门关上,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去看那两幅字画。南向的字画疏落有致,笔墨间工整飘逸,书的是洛神赋,画的是洛河女神,看落款出自唐燮唐克柔,而北向的这一幅……这一幅字画运墨自在洒脱不拘章法,画的是一具白骨与一青衫少年在坟间对饮!写的是:辛苦成佳酿,点滴忘前尘。平生愁满腔,无人对觥觞。他日君寻香,踏至青冢上。白骨开封泥,与君醉一场。那字画似一眼冰泉兜头向涂清澈砸了过来,涂清澈瞬间醒了神,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走了过去。
画前一名老者说:“若我看还是唐大人的书画更胜一筹,西南王只是赢在了身份和名头上。”另一名老者附和道:“此话极是。西南王笔墨恣意,缺少约束,到底是心不宁笔不静。唐大人一笔一划都极其精致,力道落笔皆精准有度不骄不躁,字迹工而不拙,张弛有度,细节微末见风采,每一分毫都经得起推敲。只可惜唐大人断了右臂,再也不能有这样好的丹青留世了。”又有一个中年人道:“西南王的名号恐怕也是假的,他笔墨好生荒诞,大好河山不画,偏画了一具白骨与人在坟头对饮,这岂是王爷的身份能作得出?!”周围人纷纷附和,涂清澈却冷笑不停,大呼荒唐。
涂清澈的旁边有一拄拐的华服老者,上上下下将涂清澈打量了许多遍,方开口问道:“小公子,何事荒唐?”
涂清澈大声道:“将二十五岁的唐燮与十五岁的西南王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一;将照书抄写与落笔成诗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二;将清醒青年与烂醉少年之字画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三。”
周围许多人听见涂清澈大呼荒唐,也都着意听他说了这一番言辞。没想到他话音将落,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试图反驳。这时只听一阵拍掌之声,方才那个华服老者站在画前的方凳之上,他七老八十下盘却稳得很,可见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捋着胡子示意大家安静,举起拐杖指了指两幅画的落款,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小娃说的不错,大家可以算一算年月,唐大人写这一幅字画时约莫二十有五,而西南王写这一幅不过才十四五岁。”人群中有人点头,华服老者继续道:“唐大人的这幅洛神赋是先人旧作,画亦是照前人临摹,若拿他与西南王的这一幅字画比,确实有失公允。”人群中有人叫嚷:“你怎知西南王这幅字画是落笔成诗而不是临摹前人?又怎知唐大人是清醒时写的,西南王是喝醉了写的?西南王总过活了一十七岁,又怎可能拿他三十岁的字画与唐大人三十岁的字画相比?”华服老者词穷,看了一眼涂清澈。
涂清澈道:“你们仔细看北面这一幅画的墨色,它虽过了十余年,依然墨色鲜亮,甚至比唐大人这幅画的墨色还要亮一些,而且它的纸张上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字画是西南王蘸酒研墨所作,他的字迹与平日的落笔分外不同,定是他醉酒而成。那一年正是双仪城名酒‘醉生梦死’现世的那一年,若我的猜想不错,西南王是喝了这坛名酒,并用这酒研墨写下了这样一幅字画。唐大人与西南王都是现今书画家中的翘楚,其实若想真比较一番,不妨找两人笔下相同的诗文品论一番。”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评书论画岂能用猜想!”“无知黄口小儿忒也好笑!”“这事是真是假只能死后去问西南王了。”“西南王的笔记传世极少,怎可能找得到一样的诗文!”“小娃娃,你还是别耽误大家功夫了。大家伙还等着竞价呢。”
涂清澈一时被孤立,大厅里又喧哗起来。那华服老者见涂清澈怅然若失,忍不住开口劝道:“西南王英年早逝,留下的笔墨尤其稀少,也难怪他们不识货。”涂清澈叹息道:“你或许不信,西南王是真的书过洛神赋的。他的笔墨才情没有被众人知晓,当真可惜。”华府老者见涂清澈情绪愈加低落,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信,我信。”涂清澈疑惑地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华服老者,蹙眉道:“他们都不信我,如何你却信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华服老者避而不答,只是道:“唐大人的字迹不被喜怒哀乐左右,下笔时心思安宁沉静如水,他的字是摒弃情绪杂念的汉字本身,是勤奋练习加优良资质的成果;西南王的字迹变化多端,一笔一墨中都蕴含着浓浓的情绪,他的字是情绪的表达,并不为修书法,是纯粹的天赋。依我看,他们二人的字各有千秋,并没有高低之分,你却有些偏袒西南王。喜爱唐大人书画的人只不过是纯粹喜爱他的书法绘画;但喜爱西南王书画的人,恐怕喜欢的是西南王这个人。”涂清澈眼眸清亮若有所思,半晌作揖道:“前辈高见!”华府老者突然大笑一声似乎自觉失态又瞬间板了脸,涂清澈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二楼厅脚有两个人影,绛紫长袍摸着自己的断臂笑问湖蓝绸缎:“王爷,幼年我做你的伴读时时常有人将我们的字画放在一起评比,当年我没有一次赢得过你,如今我总算能赢你一回。您写这一幅字画时,是否真的是用酒研墨作得的?”湖蓝绸缎一笑了之,并不答话。
一时间厅内又安静下来,画前走出几个衣着相同打扮的人来,他们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声音低哑难辨道:“老规矩,南向这一幅一千金起。”厅内陆续有人报出高价,涂清澈听得连连咋舌,这双仪城果然不是普通人来的地方,一幅字画竟能抬到如此高价。此间所立之人多富贵,家中银两怕是要比国库丰盈许多倍,怪不得皇帝要动它的心思,看来擒龙道中藏着的多半是此处的金银藏宝。又报了十余次价,这幅唐燮的洛神赋最终以五千金的价格成交。
很快,北向的画开始竞价。底价一样是一千金,底下寂寂无声,过了许久有人喊道这画不吉利最多值五百金,又有人说最多值三百金,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价钱竟往低处走了。在二楼面具后唐燮偷偷看了一眼决明子的面容,心中着实舒坦。
涂清澈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握紧颤动的指尖,高声道:“我出千金,一字千金。”清越稚嫩的声音响彻大厅,人声稍有停顿,立刻又喧哗起来。画前面具人问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出价四万金?”涂清澈尚自发抖,他捏紧了拳头道:“不错!”面具人又道:“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涂清澈顿时难堪起来,他手中的汗水浸湿了玄机匣,面红耳赤道:“我下个月这时便给你送来。”大厅里又一次哄然大笑,他们不再看画,纷纷议论起这个小小少年来。
拄拐老者凑上前去,对面具人说了几句话,那面具人点了点头,对涂清澈道:“既然小公子与这画有缘,便拿手中的玄机匣来换这幅画吧。”涂清澈顿觉意外,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位华服老者。众人听见‘玄机匣’三字喧哗更甚,对面前少年的身份各种猜测,都对着涂清澈指指点点。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道:“我出四万金,买小公子手中的木匣子。”涂清澈闻声回首,一眼看见了二楼厅角似笑非笑的决明子,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决明子拍了拍唐燮的肩膀,低声道:“若不想让这小子和你的身份暴露,就早早把钱付了。”他说完又拍了拍唐燮的肩膀,那样子仿佛是在嘱咐自己的随从仆人。戴着银色面具的唐燮看不清面目表情,他愣了片刻,冲楼下面具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守规矩。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决明子看了涂清澈一眼,涂清澈跟着决明子的身影走了出去。决明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涂清澈步履沉重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决明子走出好远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停下来等他。涂清澈蹭着脚步走上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决明子躬下身去看他的面色,却发现他正咬着唇无声落泪,他泪水连连地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替你不平。”
☆、布局之人
决明子引着涂清澈来到了一间静谧屋内,自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冲了一壶茶,他对房内的陈设分外熟悉,热水也像是时常更换,似乎是醉月楼的常客。他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尚自垂泪的涂清澈,徐徐开口道:“那一年我与你差不多大,偷着来到了这双仪城中。我梦中梦见青冢旁有一位酿酒的白发老翁愁肠满怀,将怀中一坛酒递给我,我们对饮畅谈直至达旦,后来之事大多零落,我醒来时唇齿尚余酒香,便寻着梦中足迹重走一边,不想竟真的看见了一座青冢,挖出许多坛尚未开封的酒。听旁人说,这里之前真的有一个酿酒的老翁活过一世。我感怀不已,开封醉饮,蘸酒研墨作了这幅字画。所以,你猜测之事确实是真的,这酒的名字也的确叫做‘醉生梦死’。昔年我做皇子时,时常有人将我与唐燮的字画拿来对比,他们嘴上恭维私下却诋毁我行为荒诞不似皇族,说那唐燮却像是王爷投错了胎。我生在皇家,却十分不想约束在规矩中,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我爱荒诞的山野故事,爱乡间的淳朴姑娘,爱清隽的山河百花,唯独不爱刻板深沉的重重宫殿和城府深沉的心计阴谋。尽管我如今是个放浪形骸的无赖,但尚存有一息皇子的气节,我着实感激你方才维护我的言行。我深知你是为你心中的王爷鸣不平,并不为如今的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道声感谢。”
涂清澈听了这一席话,眼泪又重重叠叠流将起来。决明子从来不提自己是王爷这回事,甚至有意将自己与王爷的身份疏远,似乎自己从未作过皇子。尽管他知道自己对他满心向往,也始终不以王爷的身份有半点回应,即使是在请自己破擒龙道时,也不曾以王爷的身份胁迫,这一度让自己以为错认了人,如今他这般推心置腹,倒教人无所适从了。他对自己开口言谢,坦言自己并不十分想做王爷,甚至对自己说了当王爷时的不如意事,他这般坦诚,硬生生将自己心底埋葬的那个人挖了出来,剔除掉所有自己假想的不真实,重新组了血与肉,告诉自己他如今就这样鲜活地站在他面前。这让自己不得不正视面前的这个人,他是王爷,亦是名医,他不如自己心中的王爷完美,也并非自己心中的名医无赖,他是活生生的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一个像他一样有弱点的人。他不再如明月高高在上,也不再神秘高尚,而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一个人。涂清澈掩面而泣,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自己是难过还是满足,是感激还是怨恨。
决明子对涂清澈的情绪波动了然于心,他进过他的明月阁,明白他的内心感想,也理解他心中的哀怨情仇。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你家中是否真的有四万金?”涂清澈哭过一回心中轻松许多,他擦了擦泪水笑答道:“差不许多。”
窗外一抹人影带着然然怒气闯进屋里,他关上房门,将一卷画轴和一只木匣子重重掷在桌上。涂清澈眉头一蹙,不满地看着面前这人。这人单手扯下面具,正是唐燮,他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恨恨道:“王爷,皇上此行拨给我们的银两只有五万金,您一句话就去了四万金。我这里这么多的弟兄若吃不饱饭,别说攻城,未等到起事就先做了饿死鬼了!”
决明子端了一杯茶过去,悠悠笑道:“唐大人消消气,你有一万金,还愁喂不饱你将士们的肚子吗?若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挥霍无度,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唐燮不饮茶水,又忿忿道:“王爷,若我们不是装成挥金如土的商客,又怎能混进这固若金汤的双仪城来。一日两日或许瞒得下去,再过个十天半月必定被发现了不成。到时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决明子云淡风轻道:“那是你的事。既然你的字画这样值钱,不如再画两幅来换些金银。你的那些将士们整日睡在醉月楼里,怕不用等到饿死就先做了裙下之鬼。你既然称我作王爷,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与我说话的分寸。”
原来唐燮此番前来,是受了皇帝攻破双仪城的命令,而决明子则是委任破获擒龙道。涂清澈看他二人夹枪带棒一来一往,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场,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当自己是心腹之人,二便是当自己是将死之人,不避讳将秘密说给死人听。任谁也想得到,这理由不会是前一种,那么……他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决明子,又看了一眼唐燮,那唐燮目光阴森,也正向自己看过来!
唐燮饮了口茶水,变了脸色向涂清澈笑道:“涂公子何必任性,你若想要王爷的真迹,开口讨要便是,何苦说出一字千金的话来。实在不行,拿你的木头盒子换王爷的画便是了,又何苦叫我陪上四万金!”
他话中别有深意,不止又一次作践了决明子,连自己也带着踩了一把,涂清澈冷冷道:“想不到唐大人是如此‘爱惜’金钱之人,这四万金算是我涂某借你的,他日定如数奉还。”
唐燮听出他是在讥讽自己爱财,微微一笑向他道:“唐某两袖清风,这金钱并非出自唐某,而是皇帝自救国救难的国库中拨出来的,我自然疼惜它的去处有没有落到实用。”
涂清澈道:“皇帝将钱交给你带来双仪城挥霍而不是救济百姓,自然有他的道理。若只盯着眼前利益,又怎能攫取更多的财富呢。唐大人,这里是挥金如土的双仪城,若你攻下这座城池,还愁这区区四万金吗?你不如花花心思练练兵士,多筹集些粮草武器,在这里,武器兵刃要比金银贵重得多。”
唐燮不可置信地看着涂清澈,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神采。他心中对涂清澈仅看做一枚棋子,却没想到这枚棋子竟如此富有智慧,他像发现了一个宝物般看见了无限可能。他说得不错,若进得这双仪城需过重重关卡,此处地势险要又得吴楚严阵防守,若要硬攻必输无疑。所以他们才想到了将兵士前后混入,伺机智取的战略。但是,人马金银容易带入,武器却不能。他们早有道道程序验你的身,这也是他们迟迟没有行动的根本原因。唐燮试探道:“涂公子可有妙计?”
涂清澈又道:“此地不出矿产,亦不能自制兵刃,你猜他们又是如何获取兵刃武器?”
唐燮拊掌笑道:“涂公子真乃人中龙凤!实不相瞒,双仪城的兵刃军火都是从山下虎头寨处得来,我们得到消息,不出三日,这里就会有一场交易。我们已提前买通了关系,在刀剑之中动了手脚,介时他们会送来一批真货一批假货,等他们运上山来,我们截了真货,将假货留给他们便可成事!”
“无需如此麻烦,一真一假易出纰漏,尽管教他们运假货来,你们只需去他们库房捡磨旧的武器便可与之对抗。”涂清澈忽然记起武林大会上曾见过虎头寨寨主王老虎,他疑惑道,“王老虎性子耿直素来义气,又怎会被你们收买作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唐燮心中暗暗称奇,这涂清澈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心思活络地答道:“涂公子有所不知,王老虎前几日因病去了,现在的寨主是王老虎的夫人杨梅。我们救过他的儿子,对她有恩。”涂清澈自然知道王老虎并不是病死的这样简单,他张了张口还欲再说,却见唐燮眸中波流涌动,似乎在筹谋什么。他厌恶地敷衍道:“那便祝你们成功!”
唐燮一笑,也不再说,转头向决明子拱手道:“王爷,下官告退。”
唐燮走了好一会儿,屋内的两人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涂清澈见决明子厌恶地将唐燮用过的杯子丢弃在地,不觉好笑道:“他昔日是你的伴读,按说应与你亲近得很,为何你们竟如此这般?”决明子叹息道:“在我与他说不想争龙椅之前,我们确实亲近得很。”涂清澈又道:“那他的手?”决明子点头道:“是我砍的。”涂清澈道:“他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决明子眼眸湿润道:“他害死了小宛,又险些害死了霜儿。”涂清澈道:“原来在暗处布局的人是他!”
是夜,涂清澈便与决明子安歇在这间房里。这间房大得很,里面竟有两张床榻,涂清澈睡不着觉,只好放任脑中野马四处驰骋。迷迷糊糊地,有人在敲房门,声音急促似乎出了什么事故。还没等涂清澈起身,决明子已开了门,涂清澈才知道原来他也没睡。
涂清澈披着衣服跟着决明子来到邻近的一间房内,只见床榻上有一人影奄奄一息,正是白日里活力无穷的唐燮。决明子一搭脉搏,叹息着向他道:“你中了毒。”决明子摊开随身所带的银针,捏起一根便欲在他头上下针。唐燮面色绯红,身上汗水涔涔,用仅余的左手牢牢钳住决明子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害死我吗?医术是救人之术并非害人之术,你莫要用错了。我是你爱弟的肱股之臣,少了我他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涂清澈暗暗称奇,他濒死之时依然思路清晰,三两句话便点中了要害。他作为将死病患,身为神医的决明子不能用救人的医术杀他;作为朝廷重臣,为皇帝分忧解难保天下苍生,身为王爷的西南王亦杀他不得。
决明子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一针戳了下去,他声音低缓,竟然有些许暖意:“克柔,我不会在此时杀你,但是……你不该害死小宛,更不该去动霜儿。”
唐燮面上分不清是泪是汗,他眼神迷离,言辞含混道:“你不爱小宛,更不爱慕容霜。玄方,你既然不想做皇帝,为何不能与我联手辅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