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端木闻玖像往常一样端坐在书堂听教书先生教书,耳听窗木吱呀作响,就见沾了满身落花枯叶的慕容霜一个翻身跃进窗来。彼时教书先生正在吟咏前人诗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晚霜笑道,作诗的人也忒会夸张,我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上元节。教书先生一改往日的严厉模样,将书卷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二人的头顶流淌出去,喃喃道,盛世难再,盛世难再啊。
晚霜这一十六年都在偏僻处度过,自是没见过京城的热闹繁华。他先缠着教书先生讲了二十年前的上元节,又缠着端木闻玖讲去年的上元节。怎么听都听不够,直到端木闻玖答应带他游明年的上元节才作罢。
雪下过三场,盼了千回万遍的上元节终于来了。这一日头午日头毒得紧,晌午忽而起了疾风,把天上云团丝丝缕缕刮了个干净,将到傍晚星月便已迫不及待地缀满晴天。端木夫人说天有异象,本不放心两人出去,然捱不过二人央求,只得仔细嘱咐换上厚实衣袄又备了斗篷等物才罢。
天未擦黑,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城中馄饨铺元宵摊已滚开了热水,舞龙舞狮队也已响起锣声,走马灯、骰子灯、圆灯、关刀灯花灯处处,歌声阵阵喝彩声声,公子小姐结伴相行顾盼多情,粉香铺面笑骂相闻真是好不热闹。等天黑透了,又有富甲放出冲天爆竹烟火,烟花飞天落如星雨,更衬得花灯鼓乐满城如醉。待得放了四五回烟花雨,天上竟飞下掌大雪花。其时明月在天,繁星瀚海清晰可见,大雪纷纷扬扬款款而下。众人啧啧称奇,皆道是烟花飞到广寒宫打翻了嫦娥的粉盒,这才下起雪来,一时喧哗更甚。
晚霜头一回在京城里过上元节,自是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他一路笑闹跑在前面,突然在拥挤热闹的街心刹住脚步,蓦然回首道:“玖少爷,这世上还有比这花灯雪夜更美的么?”他琥珀色的双眸晶莹剔透满是欢喜神色,在斑斑点点的暗夜里惊心动魄的妖异明艳。
端木闻玖痴望着他,喉咙哽住说不出话,被涌动的人潮推搡着挪动脚步靠上前去。忽然间,爆竹声与嘈杂人声层层淡去;忽然间,接踵人潮消失不见;忽然间,满城漫延的绚烂灯火都沦为衬景,只剩下了那道火红的袍子与那对神采飞扬的眉眼。他痴痴望着,鬼使神差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的双唇印在了那鲜红饱满的双唇上。有的,比这明月花灯雪夜更美的,便是你呵。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的声音次第回位,明月被雪掩盖得有些模糊。
端木闻玖不知该如何向晚霜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不知如何跟自己解释。他愣在当下,直到环儿满脸泪痕的扑近前来。
环儿踉跄地跑到两人跟前,哑着嗓子哭道:“少爷,老爷……老爷没了!”
晚霜似重锤砸脑般站立不稳,只听砰的一声,端木闻玖晕倒在地上。
端木闻玖听到父亲的死讯晕倒在地,晚霜亦是焦急万分,他掐了端木闻玖的人中穴,匆匆道:“若能在一炷香内赶回,伯父或许尚有生机。”说完也不等他答复,提起真气展开轻功点地而去。
端木闻玖来不及细想晚霜的轻功为何如此高超,也来不及琢磨好好的父亲为何突然没了,更来不及细想为何晚霜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只在心中念着“尚有生机”这四个字,爬起来飞奔回家。
端木闻玖赶到父亲房内,看到父亲满头插满银针心中一紧,又看到父亲双目微睁须发冉冉稍觉宽慰,不料晚霜的一句话又让他如置冰窖。晚霜向端木宏轻声说道:“伯父,我尽力了,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此时的端木宏早已没了往日健朗的模样,似乎一刻之间老了好多年,他疲惫而又爱怜地看着晚霜道:“霜儿,你离家太久,也该回去看看了。伯父把你留在这里许久,实在是对你不住。”晚霜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不知如何作答。端木宏目视前方,又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玖儿两个人单独呆一会。”
下人们都知趣退了下去,端木夫人双目盈泪也朝门外走去,她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外跑到院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晚霜轻轻地走到她的跟前,递上一方手帕。她哭道:“宏哥临了都不肯看我一眼。”晚霜在府上住的这些时日,对端木夫妇二人的心性也有些了解。他知道端木宏与夫人极其恩爱,在他夫人眼中,他就像枝繁叶茂强壮有力的大树一样让她倚靠让她仰望。他希望他永远是她的大树,所以不愿意在枯萎腐烂的时候再见她。现在的他无法再见她,也不敢再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她分开,不想与她道别。夫妻二十载,以后还有这么多年寒暑阴阳两别,要如何说出我走了你节哀的诀别。这最后时刻的回避,其实是心中无限的留恋与难以释怀的愧疚。看到端木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晚霜才明白了为什么端木宏既看破生死却又心思郁结。他个人对生死无所畏惧,但却放心不下关心之人,他恨自己让自己中了毒。死者走得轻松,生者却要饱尝痛楚。死者无辜,生者何辜!这死结果然会折腾得人抑郁成疾。
一炷香的时间比平时短了许多,端木闻玖的哭声伴随着爆竹声划破夜空。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大雪纷纷不知疲倦,花灯和烟花比方才更加绚烂喧嚣。晚霜心中长叹,京城的上元节果然叫人难以忘怀。
雪洗过的苍穹分外晴朗。端木夫人憔悴不少,端木闻玖眉间也不似往常波澜不兴,晚霜本想问他端木宏最后对他说了什么,但看他难过疲惫的神情,几次三番开不了口,想要告别的话也一拖再拖。
☆、天下第一琴
章台街上的春风楼,是当下最出风头的妓院。这里有一半的姑娘是不跟人睡觉的,这些姑娘不仅娇俏而且聪慧,她们唱曲跳舞、抚琴对弈、甚至书画作诗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一套正中了那些公子少爷假装正经附庸风雅的调调,似乎在这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坐上半日,不止是心情好,连学问也能长进不少。
每月初八,便是楼里搭台唱曲儿的日子。词儿是新编,舞是新排,唱的都是别处没有的,自然看客也多,连好些不好此道的人都特特挑了今日来看姑娘们跳舞,比如二楼南角那四位乔装打扮成男人的姑娘。
“西儿师姐,今儿唱的是哪出啊?”一个身材瘦弱的“公子哥”问道。
“小北,你小声些,若是让人发现就完了。”一个容貌柔媚头戴白玉簪的“公子哥”说。
“斗大的字就挂在上面,又不是不识字偏要问别人,嘁!”这个“公子哥”个子出挑,眉眼间英气十足,若说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倒能瞒混过去。
“住嘴!被师父知道了可有你们好看!”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公子哥”说道。原来她四人正是昆仑派掌门秦剑最得意的四个徒弟,今天瞒了师父下山听戏。最大的这一个叫秀东,有点男儿模样的这个叫秀南,样子柔媚的这一个叫秀西,最小的那一个叫做秀北。
戏台正中挂着一幅绸布,写着今日要演的戏目,“天下第一琴”。台上两个姑娘一个作青楼女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弯新月,另一个作男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个星星。她们就着琴声翩翩起舞。
“东哥,这戏演的该不会是琴痴前辈吧”秀西问道。秀东点了点头。
江湖人称琴痴的这一位叫做慕容星。慕容星武功颇高亦通音律,尤擅抚琴,他在制琴奏琴上的造诣已臻化境,只是人有些懵痴,不通世事,所以江湖人多称他为“琴痴”。慕容星早年风头极盛,美名远扬,求他学琴的人多不胜数,只是晚年间娶了第七房小妾,自此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娶妾并不是件跌份儿的人,然而他娶的却是一个青楼女子,娶青楼女子也不怎么算件跌份的事,但他娶的是一个他儿子要娶的青楼女子。当年他的长子慕容桂,散尽千金为这名青楼女子赎身,甚至在章台街上置流水席一整月大宴宾客,誓约娶之为妻。岂料,一月之后婚事陡变,这名青楼女子竟成了慕容桂之母慕容星之妻。
当然这名青楼女子也不是寻常人物,她便是三十多年前名冠天下的倾城名妓秦晓月。晓月心窍玲珑,琴棋书画歌舞胭脂样样精通。年满二八始迎客,第一位客是慕容桂,第二位客便是慕容星。
经此一事,慕容星受尽唾骂冷落,好在他性子痴缠,不顾他人看法,只顾与秦晓月恩爱,也落得清净。自那以后江湖中便很少有他的消息,有人说那秦晓月早就死了,慕容星疯了几年后也死了,也有人说慕容星还活着好好的,只是这些年人憔悴了不少。
戏台上正唱到秦晓月病死一节。生离死别总是比花好月圆更感染人,秀西几人早已红了眼眶偷偷拭泪,只有秀南神色未变,她甚至嗤笑一声:“戏都唱完了,也没见天下第一琴的影子,莫不是这绸子挂错了!”
戏台上的“慕容星”脚步凌乱发髻松动,席地抚琴琴声哀婉,似在诉说对情人的不舍与怀念,观者无不动容。这时台上出现许多黑衣杀手,他们像狼群慢慢靠近孱弱的小羊。看台上吸气连连,甚至有人出声提醒台上的“慕容星”。“慕容星”充耳不闻,杀手的尖刀眼见便要刺入咽喉,忽而琴音陡变,那琴声似有魔力一般,带着强大的力量,像无形的快剑斩向杀手的头颈,这许多的杀手迅速倒地而亡,也有一两个扑到跟前的,碰到那琴立时毙了命去。琴声止时,遍地皆是杀手的尸体和闪着寒光的刀刃。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琴声又起,“慕容星”哀叹:“斯人已去,何我独活!”抚琴恸哭,喋血而亡。那把瑶琴翻了几次身跌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琴形似弯月,琴身漆黑琴弦血红,端的是绝世无双。
台上的姑娘们起身谢幕,掌声接连响起,夹杂着众人的议论声。
秀北叹道:“琴痴前辈果然一往情深,不过那些杀手死得也太轻松了,果然演戏是做不得真的。”
秀东道:“听师父说琴痴前辈能用琴声撼动肝肠断人心脉,若他尚在人世,杀这些人只会比这更轻松。”
秀西皱眉道:“今日这戏颇为蹊跷。”
秀南嗤笑:“慕容星已经死了,但他造出了一把天下第一琴,这张琴不仅好看而且能够杀人无形,大家快去抢啊。今日这戏,好似是为了说这个。”
秀东笑道:“的确是。看来江湖中又要掀起一股血雨腥风了。”
四人看完戏结伴离去,二楼北角一紫衣男子手摇折扇盯着秀西的背影笑道:“自秦晓月走后,春风楼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像样的姑娘了,偌大一座青楼的姑娘,竟都比不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难为朱雀经营了这么多年没有关门。”正说着,高出三人一头的秀南忽然回眸,正对上紫衣男子戏谑的目光。秀南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转回头去。紫衣男子笑道:“有些意思。”旁边一个随从模样的小厮笑道:“爷,要不要小的去打探一下这四位姑娘的来路。”紫衣男子将扇子打在手心,徐徐笑道:“得了,本爷只喜欢醉月楼的彩云,这些庸脂俗粉算得上什么。回头问一下朱雀,今日这戏是怎么回事。”
江南深宅,少年一袭白衫双膝跪地,听得塌上一个声音嘶哑道:“但凡鲁门尚有一人可托付,但凡涂家尚有第二人可托付,为父便不会将此事交诸于你。”即便是将死之时,涂霆亦不肯对自己的小儿子有半句温言软语。
白衣少年叹道:“是。”
鲁门后人鲜有长寿者,多命不过三十。得近四十而终,亦称得上圆满,涂霆思及如此稍觉宽慰,自枕下摸出一款碧玉箫,语气平静而庄重:“吾儿清澈,为父现将此物交付于你,此物关系重大,你万要看管好它。”
涂清澈双手接过碧箫,继而又叹:“是。”
“此碧玉箫与端木府上的雕花血玉环连结起来,便为琴室的钥匙。噬月琴乃天下第一琴,琴中蕴含魔力,谁要是得到了它,便能持掌乾坤!”
涂霆正说到激动处,忽然收声不语。涂清澈双眉紧蹙,在父亲涂霆面上轻轻抚过。至此,自己的至亲,母亲、父亲、大哥、胞姐全都不在了。果真如算命先生所言,自己命薄无福克死了全家。十一五岁的涂清澈望着前一秒还如健康人般,下一秒便溘然长逝的父亲,闻着他身上清淡却诡异的含笑花香,伏地恸哭起来。
月牙弯弯。涂清澈安葬完父亲,来到了繁华京都。父亲临终前并没有来得及说明要把那张琴如何,但这张琴的渊源颇深,之前已经为此搭上了许多人命,若不早作打算,恐怕会有更多人命牵涉其中。人人都当它是绝世之宝,殊不知也是张淬了毒的催命鬼符。涂清澈此番上京,便是想彻底地了断这件事。然而端木一家不知在何处,找起来颇为费事。他来京已有数日,投宿的旅店住得颇不习惯,半夜失眠便出来走走。他展开轻功在房檐上肆意穿梭,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前方有一处破落庭院,房顶上像是有人。奇哉怪哉,这么深的夜,这么冷的天,竟然有人坐在房顶上喝酒。涂清澈跃近前去,看到一个比自己年岁稍长的少年醉卧在房檐上,怀里抱着一只偌大的酒坛。那少年身姿颀长,乌发青衫,面色青白,眼下几道深浅浅的泪痕。这人若在这寒风里睡上一夜,恐怕得病上个十天半月。涂清澈拍了拍他的肩,不想却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涂清澈几番挣脱不开,耳听那喝醉的少年口齿不清地哭喊着爹。涂清澈也刚没了爹,虽然生时冷眼相对,但听着这一声声的呼喊,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涂清澈艰难地撑住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醉酒少年,像哄孩子一般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哭喊声渐渐平息,隐约起了鼾声,耳边又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轻叹:“晚霜……不要走。”这一声轻叹带着缱绻的情意,似乎是在心里默念了千万遍的留恋,却又带着第一次说出口的青涩,直听得涂清澈入了迷。突然“叮当”一声脆响,像是刀刃掉下房屋落到地面的声音。涂清澈后背一激灵,猛得转回头来。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少年,那少年绯色衣衫满头白发,飞扬跋扈的长眉下一对妖娆明艳的眸,他右手中提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蒙面杀手,左手手腕上一只镯子发着猩红诡异的寒光,那赫然是雕花血玉环!
那人正是晚霜,晚霜将蒙面杀手丢下,一面走一面道:“这蒙面人似乎跟你有仇,我把他打晕了,多谢你照顾玖少爷。”他搀起醉酒的端木闻玖,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涂清澈愣在当下,不停转换着心思。这个白发少年是谁?他几时来的?又是如何杀死了那蒙面人?他腕上的究竟是不是雕花血玉环?这蒙面人当真是来杀自己的?
第二日,端木闻玖醒时发现自己脱得精光端端正正地躺在被窝里,面上也清清爽爽,只是脑袋沉得抬不起头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想到晚霜为自己脱去衣衫,擦脸盖被的情形,端木闻玖腾地脸红了。晚霜推门进来,看到端木闻玖脸颊发红,立时摸了摸他的额头,直把那张红脸摸得红得快要发紫了。端木宏去世之后,上元节的那个亲吻像是彻底地被遗忘了。晚霜跟先前一样,似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端木闻玖心里却乱了套,他先前与晚霜无话不说,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
晚霜看着面红耳赤的端木闻玖,将双手撑在端木闻玖的身旁,一张俏脸越贴越近,吓得端木闻玖僵在床上闭上了眼。呼吸声清晰可闻,一呼一吸都是晚霜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忽然有几根发丝慢慢滑在了自己的脸边耳畔,端木闻玖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畅快,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下半身在棉被上支起的小包更是让他又羞又急又愧疚。
“你的身上都是酒味,快去洗个澡吧,醒酒汤熬得差不多了”晚霜道,“别让伯母看了担心。”
端木闻玖大松一口气,垂下头道:“多谢。”
晚霜故作轻松地道:“伯父临走前说了什么?”
端木闻玖轻轻摇了摇头,迟疑道:“交代了些后事。”
晚霜倒了一杯水递给端木闻玖:“最近江湖上为了一张琴弄得乌烟瘴气的。”端木闻玖接水杯的双手微微一抖。晚霜细细看着他的脸色道:“听说那张琴杀人无形价值□□,若是可以的话,我也想看看。”端木闻玖默默喝水并不答话。
端木闻玖最爱听这种江湖上故事了,眼下这个反应并不正常,除非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晚霜默默沉思,看端木闻玖的样子,端木宏的死的确是与自己的父亲慕容星有关,也与最近风传的噬月琴有关。这几日有关噬月琴的消息不胫而走,更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噬月琴已经让人给偷走藏了起来。端木宏临死前说让自己回家看看似乎意有所指,其实就算他不说,自己也是要回去看看的。只是那个地方已经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自己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去,关于父亲的消息更是凤毛麟角,眼下唯一与父亲有关的便是这端木宏了,奈何端木宏至死三缄其口,对父亲避讳不提,让自己一颗飘忽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变得更不踏实了。
☆、慕容霜
月挂高木枝。这一处破落庭院不知是谁的家,从房檐上看去布置得极为清雅。涂清澈有一夜一天没睡了,精神反倒非常振奋。他后悔昨夜自己没能留住那两个少年,想着也许他们今夜会再来,便一早守在了这里。
果然,端木闻玖踏风而来,手中提了一只小酒壶。端木闻玖客气地瞧了瞧涂清澈,微微笑道:“这位小兄弟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涂清澈笑道:“昨夜才见过,兄台海量,喝了那么多酒竟还记得。”端木闻玖听见这取笑尴尬地红了脸:“哪里哪里。”涂清澈不敢再多话,急急问道:“敢问兄台姓名,可认得端木宏前辈?”端木闻玖奇道:“端木宏是我爹,在下端木闻玖。你认得我爹?”涂清澈心中一喜,将身后的碧玉箫横在身前:“听我爹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在京城,便是端木前辈了。”端木闻玖讶然道:“恕我冒昧,不知令尊是谁?”涂清澈心中纳罕,怎地他见了我这碧玉箫没甚反应,看来他并不知道噬月琴的事,许是端木宏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看来得去他家里走一趟了,他一壁思索一壁道:“家父涂霆,与端木前辈是旧交,能否请兄台带小弟去拜访一下老人家?”端木闻玖凄然道:“家父已殁,怕是不能相见了……”
涂清澈疑虑重重,端木宏似乎从没向他儿子提起过涂霆,不过也许是面前这个少年在刻意隐瞒。借着明朗的月光,涂清澈开始慢慢地打量他,只见他身形健硕正气浩然,面容俊朗有如刀刻,眉间清朗眸光坦荡,并不像是奸诈之人。涂清澈叹道:“家父亦在月前病逝,希望两位老人在天上能够相见。端木氏祖述圣学,御宅屋,可惜后世人丁稀少,英脉骤减,实在可惜。不知兄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这厢端木闻玖也在打量着涂清澈,只见他大约十四五岁,骨骼清瘦面色蜡黄,双眉微蹙似在病中,一双清眸黑亮如水,更衬得人瘦弱可怜,又听见他也没了父亲,顿生怜爱之情。他轻轻叹道:“家父唯有我一子。”
涂清澈快转着心思,既然端木宏只有一子,断然没有隐瞒噬月琴的道理,或许是他还信不过我,待我再点播他几句:“愚弟家中父母兄弟皆去,仅余我一人,如此看来,我与端木兄是一样的心情了。”
端木闻玖将酒壶递了过来:“涂兄弟可能饮?”
涂清澈接过酒壶饮一大口:“昨夜见端木兄独自饮酒形容悲伤,愚弟心中亦悲。听闻双仪城有酒名‘醉生梦死’,一杯下肚即可忘却种种烦忧,可惜此地极不容易去,否则必要讨一坛回来与兄共饮。”
两人你来我往半壶黄酒下肚,人也热络起来。涂清澈见他有些醉意,又道:“端木兄昨夜一直在叫的‘晚霜’,可是昨夜负你回家去的那个少年?他替我打晕了我的仇家,我还没来得及谢他。”
端木闻玖面上潮红嘻嘻笑道:“正是霜儿,他这个人心肠热,脾气却古怪。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涂清澈道:“家中早些年做过些木石生意,我对玉石也有些爱好,昨夜夜深看不太仔细,他腕上的可是花家祖传的珍宝雕花血玉环?”
端木闻玖点了点头:“这玉镯可真是件通人性的宝贝。”
涂清澈更加糊涂了,怎么端木宏没有把噬月琴的消息告诉儿子端木闻玖,还把藏琴的钥匙给了别人呢,而且还是这么一件难得的稀世珍宝。涂清澈奇道:“这晚霜到底是谁?他看起来并不像你的家仆。”
端木闻玖哈哈笑道:“他当然不是什么家仆,他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好朋友。”
涂清澈觉得有些头疼,他抬头望一望月,月光皎皎,熟悉而又遥远。他打了个寒颤,北方的冬夜,尤其是破院子房檐上的冬夜冷得令人沮丧。但他强撑起精神,又晃了晃手中碧霄,口中继续胡说八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有瑶琴在此,你我合奏一番,定然不负此间风月。”
端木闻玖已有五分醉意,此刻,他终于仔细瞧了瞧那管碧箫。但见月光之下,那管碧箫宛若活了一般,在半明半晦的夜空中流动着晶莹剔透的光,端木闻玖叹道:“好一管碧玉箫,我却没有一把能配得上的琴。对了!有的。涂兄弟你等我一等。”
端木闻玖几步下了房檐,钻进那破院子里去了。涂清澈又惊又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阵叮当乱响,就当涂清澈以为他逃走了的时候,端木闻玖抱着一把琴上来了。端木闻玖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坐着的地方,是我们家的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