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颦捏着酒盏,递到一笑面前:“一笑,你信佛么?”
一笑眉头耸动,终于还是推开了那酒杯。
善信看得好生没趣,打了个哈欠便溜开了。善信瞅瞅这里,瞧瞧那里,一路晃荡一路嘀咕:“不知乾坤去哪里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得找他过过招才好!都说他武功盖世天下第一,那打败了他,我善信不就是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
“张大人,我们少爷实在抽不出身。今晚来的都是江湖人士,刀枪棍棒的,他们可不认您是不是知县大人,别介到时真耍起来伤了您。不如您先回屋等,我再去通报一声?”
“嗯。”
善信认出面上有疤的是乾家下人,眼见他一晃身没了影,便纵身跟了去。跟到一处水榭,就见那刀疤脸朝着一个女子躬身行礼道:“小姐,张知县派人送来的那两只大箱子还没有抬回去,如今他见府上热闹,人也不肯走了,领着小厮们四处晃荡,说要找少爷。”
善信咧了咧嘴,这刀疤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说是来找乾坤,却跑过来找乾家小姐。
乾家小姐齐薇儿开口笑道:“老五哥,还得麻烦你去知县府上走一遭,去跟知县夫人通个信,说张大人在春风楼里听曲儿赏月不愿还家,还送了两大箱子的金银珠宝,说要讨胭脂跟青黛回去做小妾。话传到就好她耳中就好,仔细别露了面。”
善信挠了挠头,嘿,这乾家小姐也忒不厚道,为何总不肯张大人见乾坤。难不成……这张大人是看上了乾家小姐,搬了两箱银子来找乾坤提亲的?!哈,一定是这样!善信摩拳擦掌不住点头,那乾家小姐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可就嫁不出去了,我今天定要当一回月老,做成一桩好事,哈哈哈!
善信二话不说拉起张知县一路奔。那张大人年近半百,才跑了两步,腿脚就不听使唤了,善信道了声麻烦,将手臂探在张知县腋下,夹南瓜一样夹着他就朝前冲,身后跟着张知县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跟在身后,生怕善信一个不小心,把他家大人摔成了南瓜饼。
善信跑到望舒榭前,才发现自己身边又多个人。这人方脸微福长胡子,模样温厚端庄,看起来比瘦成一把骨头的张大人更像是个什么大人。
张大人被善信夹着跑了半柱香,好不容易脚落在地下,心里慌得站都站不住,腿抖了抖就瘫倒在青石板上了,闭着眼直喘粗气。那两个小厮见了自家大人这般模样,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一个抚着他胸口顺气,一个举着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汗。
善信一扭头,正看见望舒榭中那乾家小姐窈窕而来,忙乐得去拍着张大人的背:“老头儿!老头儿!你看看谁来了!你快跟她提亲哪!”那张大人听见这话抬头一瞧,哎呦一声,口中连连呼着使不得使不得,一骨碌爬起来朝后躲了两步,急慌慌转过身去整理衣帽。善信看了他这模样,只当他怕羞,手掐着腰站在一旁点着头哈哈大笑。
齐薇儿摸了摸袖口向几人道:“小道长,张大人,顾庄主,近日家中事繁人杂,表哥委实无暇抽身,待他日空闲了,定当亲自登门谢客。夜深天凉,您三位今夜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番说着,便踩着碎步要把人往外面送。
张大人见齐薇儿神情紧张,似乎是怕人往亭榭那边靠,于是把那榭中之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跨了一步挡在齐薇儿身前,拱手笑道:“小姐言重了,深夜叨扰乃是老夫不是。老夫不知府上贵客临门,搅了各位的兴致,得向各位贵客请罪,讨杯罚酒喝才行。”
善信越听越不对劲,在一旁嚷道:“老头儿,你不是来提亲的么!”
齐薇儿扯了半天嘴角没笑出来:“道长说笑了!”
那张大人提袍奔向望舒榭,齐薇儿在几人身后一步一蹭地想,这县令夫人也该了起身赏月了吧。
张大人往席间略打量一番,朝着衣料最为华贵的决明子拱手笑道:“在下张世肃,是这地方的知县,扰了各位兴致,特来陪个不是。相识是缘,日后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知张某可否有幸一闻各位少侠的尊姓大名?”
席间列位神态各异,决明子不答他话,只抬手碰了一下端木闻玖,端木闻玖起身笑道:“在下端木闻玖。”
张大人看了看端木闻玖的一身朴素衣裳,心中暗暗思道,这大概是在江湖之中混的一穷二白的无名小辈,估计武功也高不到哪去,白长了一大个子。善信随口笑道:“哈,端,哪个端,从没听过有人姓端的。”张大人身后的那个大胡子轻声说道:“小兄弟,这位少侠乃是复姓‘端木’,不姓端。”端木闻玖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善信听得不耐烦,偷偷拿了一块糕点嚼在嘴里叽叽咕咕道:“什么正啊副啊的,怎么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端木闻玖听了也只是笑,面上无半分不悦。大胡子心中一凛,这少年的性情胸怀真了不得。
此时慕容霜酒已醒了几分,早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心里很是不痛快,看见这一脸俗媚的张知县,更是厌恶得很,于是索性歪在端木闻玖身上闷不做声。那张大人进来这里第一眼见的便是慕容霜,那人只是斜了自己一眼,不知怎地这心里就可劲的发抖,心里想要再细看两眼,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不敢再去看他。倒是那个大胡子在后面冲慕容霜抱拳一笑,慕容霜表情无多,依旧冷着脸。端木闻玖冲三人笑道:“慕容霜。”道士善信嘻嘻笑道:“原来是跟穆师弟一个姓,喂!小白毛儿,你可认得我穆云师弟?”慕容霜在桌上拿了一枚果子,抬手便往善信的嘴巴打去,弥子玉领教过慕容霜的功夫,不着痕迹地在底下拉了他一把,那果子便打偏了,如同稚童丢石子一般,绵软无力落在决明子身前。决明子笑着接了,道了声多谢。那张大人眼中便露出鄙夷来,还倒此人身手好呢,原来如此不济,别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相公吧。会功夫的大胡子却看得明白,拉了拉善信取笑道:“人家是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霜’字,不姓‘穆’。”善信也是个没心机的,干干笑了两句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有一个有“副”姓的。
“张大人,您还认得子玉么?”弥子玉面上笑得尴尬,言语间亦是带着些微颤抖,任谁也听得出其间的恨。那张大人此时才看清,原来这人是个男儿郎。张大人怔怔看着,显是记不起了。弥子玉却记得分明,当年,就是这个人眯着眼的一句“子玉绝色,怕是皇帝见了都要将这锦绣江山拱手相换呢。”这本是一句恭维的玩笑话,自己那师父却当了真,生生把自己困在屋里,再不许出门,这张大人便成了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生人。那张大人一拍脑门,忙不迭弯腰赔笑:“这不是乾大侠的爱徒弥子玉嘛!几年不见,出落的越发俊俏了……”弥子玉不等他说完,便转过身开口笑道:“张大人,这位是涂清澈涂公子。”善信犹自絮絮叨叨:“喂,大胡子,这个人不会是‘副姓’‘子’吧?”大胡子笑得含蓄:“小道长,‘复姓’的‘复’是双数之复,不是正副之副。”善信摸着下巴,恍然大悟般:“噢,那这个人是复姓‘弥子’。”大胡子忍不住轻声笑道:“小兄弟,人家姓弥名子玉。”
那张大人本欲在弥子玉跟前套套近乎,却不防他一句话就推了个干净,但转脸一见涂清澈身上的那一件猞猁裘,面上又立即堆起笑来。这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少年,面容苍白身材羸弱,想来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晶亮澄澈的瞳削薄的唇间透出的清傲却不是寻常人能有,这不知……会是哪一府富贵人家的公子。这边还未拢起双手,那边便出了声,“涂清澈”。冷清清的三个字,那张大人笑道:“不知府上……”“府上清寒,父母兄姐尽殁,只接些泥墙的小活做。”彼时那张大人的手才将将拢起,脸上那笑也正开得灿烂,听了这话,竟生生怔住了。
“哈!哈哈哈~”决明子笑得开心,朝张大人背上一拍,那张大人便一脚跌落在凳上,张着两手扑棱好几下好不容易捞到了桌沿扒住,这才没滚下地去。这时只见一个小厮急慌慌的跑过来:“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那小厮把他家大人拉到一边耳语一番一番耳语,那张大人陡然红了脸,恨恨骂道:“这没头没脑的贼婆娘!她几时走的?”那小厮压低了声:“走好一阵子了,这时候怕是已在春风楼里闹开了。”那张大人一张红脸瞬间紫了。
齐薇儿几步跨过去,笑得眉舒目朗:“先前的那两只桃木箱已备在门口了。张大人,府里的事要紧!”
那张大人讪讪笑了两声,回身一拱手:“告辞!”转过身来脸色黑的锅底一样,心中不住骂道:“还当是多气派的武林豪杰呢,特意来攀关系,满屋子的人却没一个是好的。白费了我一晚上的功夫。”
那大胡子依旧没有多话,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朝每个人面上微微笑过,便悄悄走了。心中默默思道:“这满屋子的人,每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今晚这趟,来得当真值得。”
善信小道士还在一旁吃着桂花糕。慕容霜仰在美人靠上,一脸不耐。“散场了~!”决明子笑。见除了还在低头大吃的善信,底下人全都仰起了脸,上面的人终于跃下树来。剑鞘抵上善信的背,冰冷冰的一句:“师兄令我抓你回去。”算不得解释的解释,也再无他话,拿剑推着人便走。善信手中尚抓着桂花糕,鼓着脸频频回首:“三碗半,你放开我……”
那张大人带着三两小厮赶到春风楼的时候,一众家仆正拿着棍棒列队排在夜叉裙后,他那臃肥的夜叉老婆正指着老鸨的鼻子骂得唾液横飞,老鸨捂着胸口倒在楼梯中,偶尔自口中冒出几声咕噜不明的音节,脸上妆粉花的幼儿尿床一般。原该热闹的时辰,春风楼里却早已没了客人,只留下一群莺莺燕燕躲在楼上里间里,偶尔有探出头的,被夜叉一句“看你娘个屁!”堪堪骂了回去。
山高皇帝远,这方圆百里之内还不都是知县一人说了算,妓院勾栏连同那夜叉老婆都得听自己的,一时间方才受的气都窜到了头顶,张知县重重咳嗽一声,楼里果然立时静下来。张大人挺起腰杆正欲显显官威呢,却瞥见厅角之旁有两人正在饮酒,这一瞥,只把张大人惊得拉起那夜叉便落荒而逃了。
厅角的那张檀木八角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人身穿绛紫平绉的锦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一手擎着酒杯,一袖空空荡荡垂在身侧。旁边陪着的那一个,脖间系着一颗绣金的淡蓝珠子,那珠子上面波纹隐隐光华流动,直照得半阙房屋亮如名昼。又有一个总角小童,立在二人身后为其斟酒。
主座上的那人开口笑道:“彩云,陪我去乾府走一趟,如何?”
☆、唐燮
涂清澈看了看席间众人,禾儿七分醉,端木闻玖八分,慕容霜与弥子玉已然烂醉,齐薇儿推脱身体不适没喝多少此刻也有几分迷蒙,只有决明子面色不改地一杯接一杯。今夜恐怕没人比他喝得更多了,然而最清醒的也是他。他看着看着,突然对禾儿道:“禾儿,你师兄是不是左撇子?”禾儿迷糊道:“他两只手都可以用,并不是左撇子。写字的时候用右手,吃饭的时候就用左手。”涂清澈又问道:“你师兄是什么时候入的师门?”禾儿摇了摇头道:“打我记事时他就入门啦,大概十来年了。”涂清澈心中猛地一惊,又去看决明子。他此时心情郁郁,不逗弥子玉也不瞧慕容霜,只是一个劲地倒酒喝酒,左手持壶左手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左撇子。如果他是左撇子,难道右手写字是后天习得?他用右手写字可是为了掩饰什么?!涂清澈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是左撇子,所以有些过度关注,也有许多人天生是左手吃饭右手写字的,更何况他字写得这样好,并不像是半路由左手改为右手的。
远处四儿一溜烟跑了过来,脸上竟有几分急切,悄悄与齐薇儿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去了。齐薇儿低低与决明子说了什么,决明子便放下了酒杯,叹着气沉了脸。这个人总是面上带笑,这副认真的神情还真是头一会见。涂清澈瞅瞅天心月,它好似……又圆了一分。
叮当脆响伴着一团光华由淡而深,转眼一身紫袍来到跟前,那人而立之貌,左手持扇,右袖垂于身侧,面上笑如春风,对慕容霜微一点头,朝着决明子躬身下跪:“唐燮拜见西南……”决明子忙扶起他来,面上波澜不惊:“唐大人不必多礼。”
他行的是君臣之礼!涂清澈举杯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脑中嗡嗡长鸣再做不得声。
此时,几个醉酒之人都如约好一般醒了酒,禾儿与小蛮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端木闻玖瞪大了眼,笑着起身施礼:“是天下第一才子唐克柔,唐燮唐大人么?久仰久仰……”弥子玉拉着齐薇儿一个劲问:“薇儿姐,薇儿姐,他就是唐燮?”慕容霜倒镇静,瞅了一眼决明子道:“你们认识?”决明子笑得略有些僵硬:“先前唐大人大病一场,我曾施救于他,见过一面。”
唐燮扫了众人一圈,着急看了看涂清澈,淡淡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与他同来的那一人倚了柱子,弯了细长的眼俏生生地笑:“呦~没想到唐大人这么受人追捧,这若是日后落魄了,沦落到咱们娼寮里来,也定是那天下第一的头魁。”
唐燮回眸:“风月场里的头魁,除了你彩云,哪还有别人敢来争。日后唐某流落风尘,定去寻你做伴。到那时……彩云公子可要赏为兄一碗饭吃。”
彩云!坊间幼儿皆知的名字。五年前太后寿筵上,以一支“彩云飞袖”技压全场,太后微启笑唇:“彩云大美,彩云之美尽于此!”皇帝见太后欢喜,心中自也高兴,将彩云唤至跟前,亲赐龙眼大小的夜明珠一颗,并立时下旨:自今而后,除了殿下此人,不可再有第二个唤作“彩云”之名。一时间王亲贵胄乡间邻里,那些个张彩云,李彩云一夜之间倾数改了名儿。有改不过口的,“彩”字刚出口,就捂了嘴藏起来,又有不知事的孩童,拖着鼻涕“彩云彩云”的乱喊,被他父母拿住了混打一番,鼻涕旁再挂两行泪,小脸花猫一般。
唐燮笑道:“唐某四处游历,近日路过此地,有幸结识了彩云公子。过几日是齐小姐生辰,唐某往日受过齐小姐的恩惠,特请彩云公子前来,也跳一出‘彩云飞袖’。”
齐薇儿连连笑称客气,见外,有心了,请上座。
众人心中各怀其事,都缄了声瞅着那彩云。那人颈间系着一只镂空的金丝袋,袋中装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珠华皓白,幽幽地散发着浓浓淡淡的光,映得他一张粉面更加艳丽,整个望舒榭内恍若白昼。那人虽是男子,却着裙衫,可也并非女子样式。裙间群花争放青红斑驳,金银绣玉花纹综错,远远观之如那花蝶一般,一张脸也涂画了厚厚的粉彩,颜色鲜艳层层叠叠,看不透原先面容,只有细细长长的双目中黑白分明纤尘不染,帮衬着一起一落浓密的睫,更显得顾盼多情。彩云身量娇巧,尚不如齐薇儿高,倒比之更显清瘦,这一身罗裙衣衫穿在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他面上妆容裙上花纹刻意但精致,身上搽的香亦是淡雅的兰,那一副多情媚态似是骨子里流出来的一般自然。整个人艳而不俗,异却不奇,此时夹在弥子玉与慕容霜中间,竟也丝毫不输颜色,当真无愧风月场之头魁。
正说话间,四儿又添了两方椅子,齐薇儿将唐燮让与上首,唐燮又让了决明子,那彩云二话不说傍着唐燮坐了。唐燮摸起席间骰子道:“这骰子是在玩什么戏法?”
众人迟疑,弥子玉嬉笑着开了口:“是在玩‘吕杯令’!”
唐燮哈哈一笑:“有趣!不知这lv杯之lv,是行旅之旅,是双口之吕,还是驴马之驴?”他在桌上转着骰子,朝决明子笑道:“有趣!实在有趣!唐某也要玩上一回。”
齐薇儿将大概玩法说与唐燮,隐去了渡酒一节。众人又围成一圈,决明子与禾儿之间添了唐燮与彩云。唐燮掷出个一来,轻巧笑道:“看来唐某要向神医讨教一下作诗的学问了。”毕竟第一才子的诗难得一闻,众人都知他逆了次序,却都不声张。
唐燮张口即道:“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
这本是一首李太白的《赠孟浩然》,改了寥寥数字,意境已然全非。“芬芳”二字尚未落地,决明子一声低喝已砸出声响:“唐大人!”停顿,捏了捏拳,又款款笑道:“抓药些许会些,这作诗嚒……我认罚便是!”
决明子饮尽三杯,面上笑意全无。众人一阵喧哗复又闹开,他扫了一眼众人,见涂清澈正笑吟吟望着自己,那笑里带了纷杂而莫名的涵义,似有重量般往心里直砸过来,恍惚间竟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酒令又行起来。涂清澈说:“天上明月如珠,地下珠明如月。”唐燮对:“天宫云彩多情,不及人间彩云情多。”决明子道:“君子似玉。”端木闻玖叹:“明月如霜!”齐薇儿看着半倚栏杆的慕容霜抛一句:“美人靠上美人靠。”禾儿一瞄彩云脚下彩云石应一句:“彩云踏落彩云踏。”弥子玉来一招花间望月,慕容霜去一记闭月羞花。几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直把那喝空的花雕坛子堆成了一堵墙。
彩云不与几人掺和,却也被灌了许些酒,靠在一旁直打瞌睡。端木闻玖见了便笑:“齐小姐的生辰还要过些日子吧?我们恐怕不能亲睹彩云公子的‘彩云飞袖’了!”
唐燮笑:“彩云公子,今夜难得大家能聚到一起,跳一场如何?”
彩云亦笑:“无琴无乐,如何跳得?”
唐燮将扇子一下下敲打在桌上,瞅着慕容霜背后的那黑色锦囊笑道:“七少爷的琴艺,可比皇宫里头的琴师强上百倍。”
众人默默瞧着慕容霜,只见他嘻嘻笑道:“弹一曲无妨!”
彩云眨了眨眼:“跳‘彩云飞袖’需得着羽衣霓裳五彩花袖,画流云妆,空地丈余,五百乐工三百乐器同时奏起,千万人齐齐唱和那才跳得。今夜不跳‘彩云飞袖’,慕容公子弹什么,彩云便跳什么!”
齐薇儿命人把周边之物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方木椅给慕容霜,其余之人都坐在椅后的美人靠上。待小蛮将桌子擦了三遍,慕容霜方将瑶琴摆出。琴名晓月,玄木赤弦形如弯月,赤似猩血,玄如黑玉。
彩云解去外面花蝴蝶一般的外衣外裙,露出单弱身材,腰杆挺拔一如他素带青衫之上的翠竹。他立于水榭探入水中的花台之上,清风扑面长发冉冉,明珠月华相流转,映在他星星点点的双眸中,出尘若仙般的不可描绘。
慕容霜望了望彩云,拨弦启了音。
先是端木闻玖和着琴声吟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后唐燮拍案而歌浪淘沙,两曲过后,慕容霜忽而拧了眉,手下错错杂杂山呼海啸般风起云涌,彩云毫不遮掩地弃舞从武,曲手成拳,拈枝成剑。各路门派招式精练老道,惊得众人倒吸连连。
耳酌琼瑶,目品珍馐,幕幕幕幕不堪传会。几位看客好一时间不能言语。
夜已深透,拂面清风渐而侵肤刺骨,酒也再不能暖身。朗月霜华,树影婆娑,倒衬得近前灯盏有几分寒酸。一席人都乏得东倒西歪,唯有天心明月不动声色地独散清辉。
“沙沙—砰!”,涂清澈肩上一沉,心中猛然一紧,回头一瞧却不觉哑然失笑,原是禾儿睡倒在了自己肩上。
决明子拉着禾儿的腕子把她从涂清澈身上拖起来:“时辰不早了,散了吧!”
小蛮挑着灯,涂清澈扶着禾儿回房去了。彩云婉拒齐薇儿留宿的邀请,带着他的总角小僮拐出了门。唐燮说要与决明子叙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亭子。齐薇儿要送玖霜二人回房,却被一口回绝。齐薇儿笑了笑也不再客套,留了笼灯自行去了。
一时间人皆去了,夜静得越发深沉。端木闻玖熄了烛火灯笼,蒙于天地间的盖头嗖然滑落。天地披霜银以色,草木折叶风为声。亭台楼榭平水远山,风与月无边,浑不似人间。端木闻玖与慕容霜并肩相依,只觉前尘后事皆可抛却,若穷此一生身畔之人终在侧,纵一世坎坷定也甘之如饴,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
端木闻玖心中有无数的肺腑之言要说与慕容霜听,如今揽过他的肩,握着他的手,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了。端木闻玖苦笑,自己并非才华横溢但也绝非胸无点墨,并非舌灿莲花但也绝非口齿愚讷,何以遇到这人,就如那幼童小儿一般不是哭就是笑了呢?而今决明子是见着了,慕容霜虽不曾言语,但看那神情,应是放下了。这几日时间同他相处下来,朦朦胧胧间似有些心意相通的意味,如同那春柳萌芽般絮絮含烟轻描淡写,虽看不真切,但那盎然春意已拦不住地伸展舒张开来,丝绦垂万浓情依依,也只不过是欠了几场明明白白的春风,差了几帘踏踏实实的雨。面前这人,看似凶狠爽落,却实在是个柔弱糊涂的人。端木闻玖揣度良久,一腔炙热浓烈终是化作一声低叹轻喃:“晚霜,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不负如斯夜月呢。”
慕容霜也觉有话要说,只是醉得太深脑中混沌,怎也理不清楚。罢了!来日方长,那些个难为情的话语,还是留到来日吧!爬上他的背,慕容霜缠住端木闻玖的颈,酒气夹着些许药香挠得人心痒,略微嘶哑的音线愈加销魂:“天凉,回房吧!”
端木闻玖负起慕容霜,腮颊酸涩,牙齿也冻得要掉下来,咧开的嘴却始终合不上。尚未走远,背上人儿已呼吸匀稳,轻鼾渐起。这几日奔波担忧,是真累了吧,相识已久,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喝这么多酒。今晚……就好生休息一夜吧。
虫声渐隐,明月独圆。
唐燮垂腕低首,毕恭毕敬地道:“王爷。”
沉默,轻叹,冰冷的声音:“唐大人想不想再断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