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看出路瑶的狐疑,笑吟吟的说道:“瑶儿,你这病原是因你平日疏于将养,仗着年轻气盛,操劳使力也没个白天黑夜。一旦疏懒下来,百般毛病都找上门来了。女子既已嫁人,便不是为自己而活,就是为了日后享福受用,也不能弄得心力交瘁不是,你道我说的可是有理?”
路瑶沉思一想,林婆婆这话倒是甚为入耳,不由笑道:“婆婆这番话如醍醐灌顶,儿媳受益匪浅。”
“婆婆今年我也年近不惑,又只有竹远这一个亲生儿子,往后也只有一个心愿,还不是希望你们相敬如宾,早日开枝散叶。我见他对你又是百般迁就,你就是冲着他的一片真心,也不能再钻牛角尖不是?”林氏继续谆谆教诲。
“婆婆所说牛角尖,儿媳不甚明了。”路瑶疑惑道。
“还需说得太明白吗?我也是行医之人,人血和禽血倒还可以分辨一二。”林氏淡定到。
路瑶一听,脸顿时红了,果真没有瞒住这只老狐狸,“儿媳惶恐,儿媳有苦衷。”
“我知道你当日并不甘愿嫁给竹远,也怨我疼儿子心切。”林氏颇有耐心道,“芙蓉你把那画儿舀过来。”
芙蓉把准备好的一幅卷轴徐徐在路瑶面前展开,路瑶眯着眼睛细细瞧了一番,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衣袂飘飘,仙礀渺渺,倒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儿媳没有看出来?”林氏见路瑶面露不解,不以为然道,“这个画中女子不是你吗?”
路瑶当时就震惊了,自己几时入画,何曾不知?再细看那女子,果然眉目有几分相似,只是那般超尘脱俗之色,路瑶却是实在不及一分。
“这便是当日竹远见你之后所画,那还是快两年之前的事了。那日我曾派人跟着他出门,后来下人告诉我说,竹远见过你之后,独自去了很多次东山。”林氏好似陷入了回忆般,“他后来誓死不愿娶亲,我料着也是为了你。”
“儿媳从未得知。”路瑶不由低了头道,原来这竹远果然是个痴情的。
“你当然不知,后来我即派人打听到你家里,可不知为何,你失了往日记忆。我本以为你俩情愫暗生,怕失了林家体面,又心疼儿子,所以还是上你家提了亲。谁知你竟是从来不知的。”林夫人叹道,“冤孽啊,这都是冤孽。”
路瑶见林婆婆有些失神,不由同情起来这个同样爱子心切的母亲,便柔声道,“母亲,儿媳自是知道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况且竹远对我又是极好。”
“哎,想当年我要出门行医,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多少冷嘲热讽,你又知我为那般?”林婆婆好像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为我儿子,为了赎罪,为了积德,为了不让报应都应到我可怜的儿子身上……”
“母亲?……”路瑶见林氏有些情绪激动,使了个眼色给芙蓉。芙蓉也见今日太太不同以往,小心上前道,“太太,我看大少奶奶还些不胜之态,要不我先把节礼给路夫人送过去?”
林氏平静下来之后也不言语,由着芙蓉搀扶着出了屋门,忽然又停住说了一句,“竹远以后就交给你了……”
路瑶手中还舀着盏药,目送林氏出门之后,还在回味最后一句话,“看来这林婆婆大有决绝之意,她往日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闲适,今日如何这般失态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喝了药,这一次居然没有觉得苦。
竹远再进来的时候,路瑶正闭目假寐,她现在只感觉身体疲乏,神思却要比往日清明许多。
“竹远,你来。”路瑶听见动静,忽然睁开眼睛。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可觉得好些了?”竹远仔细的看着路瑶的神色。
“本来就要好了,可能是昨天和阿蒙玩闹的,又劳了神罢了。”路瑶看了看竹远又道,“今天婆婆大人不知为何有些反常,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竹远正寻思着如何开口,他又不惯撒谎,只好说:“母亲对我很失望,想让我去县城里学医。我已应允下来,过了中秋节便启程。”
“啊?婆婆大人逼迫你的?”路瑶好奇问道。
“母亲不曾逼我,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我也该正经拜师学艺了。”竹远因路瑶这一病,自尊心和理论知识严重受挫,接着又犹豫道,“你想去县里吗?”
“这个……”路瑶乍听之下,第一反应是,我得陪娘亲,但又迟疑道,“我,容我考虑一番可以吗?”
第十七章
竹远并未离去,见路瑶露出犹豫的神情,心底如覆了厚厚的苔藓,湿厚沉重,就要窒息而亡。他累积在心里近两年的私语,因着乍然的相逢之喜和骤然的离别之苦,即将喷薄而出。
“凌波,我,我有话对你说。”竹远不想这样放弃,他也想把压在心上的话,一吐为快,索性破釜沉舟罢……
路瑶再看竹远,只见他清俊的脸上只余一片纯澈真挚。对于竹远的情谊,她怎能视而不见--
一个如斯俊逸的少年温柔的对你好,任谁都不能轻易忽略罢……
路瑶前世没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情,对感情之事也无深刻体会。只是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平静的心湖渐渐起了波澜,对那个人的靠近也有了些雀跃的期待。
这一场不大不小的伤风,倒余了许多时间让自己思索前世今生。来这个小山村的一年多,路瑶忙碌不堪,为了心中无望的心思--反穿越回家,甚至一度要竭尽了全力。
然而除了心中执念,生活还是要继续。为了路娘亲,她勤勤恳恳的开垦土地,甚至过起了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记得前世路瑶的姥姥常常念叨--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路瑶来这世之后,再回忆起这话,简直受益匪浅。她以一己之力,虚心学习,处处留意,好歹也能及时熬过农忙时分。
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女子耕种二亩庄稼地也非易事。刈麦子,挖红薯,种豌豆……事无巨细,都要自己亲力亲为。有时候在黄昏日落走回家去,两腿里灌铅一番沉重,扛着好几把锄头的自己也会愤恨的跌坐在土垄里,不过是因为累的想哭。
后来嫁入林家以后,不卷入宅斗,不招惹是非,不过为求母女俩的安稳生活。然竹远最是无辜可怜,自己怀着私心嫁人--一是为着林婆婆的诱惑,一是为着嫁人以后的敛财。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竹远的深情--一个不会表达的自闭少年,唯有眼神千回百转。定定的看着你时虽然会沉默,却渀佛已是千言万语。
这些时日衣不解带的照顾她,路瑶自问自己不是不感动,有夫如此,妻复何求?她静候着等他说出来,目光中不知不觉添了些企盼。竹远也把那眼神理解为鼓励之意,不由显得更加激动些。
还未等竹远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只听门外一声尖锐的嗓音响起,“大哥,大嫂,我能进来吗?”
关键时刻,箭在弦上,叹煞风景的人又到。路瑶无语,竹远倒抽了一口凉气。
“进来罢……”路瑶无奈的请了河童大爷进门。
“太太让我今天搬到后院来住,嫂子,你可有上房与我?”河童保持着每次见到亲哥哥的喜形于色,笑嘻嘻的问道。
“想住就住,正好还有一间客房。明月,带河童少爷过去看房。”路瑶恨不得赶紧打发了河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急切和暴躁。
“咦,阿蒙怎么不在,以后能不能让她给我送饭。”河童到底是孩子心性,心底藏不住一点子心事。
“再说罢。”路瑶不耐烦的说道。
“那好,我去习字了,大哥,你过会来给我指点指点啊。”河童也听出路瑶的速速谢客之意,心道,怎么今天和吃了炮仗似的,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个样子啊……
终于把这位大爷送出门,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又要继续诉肺腑,却听门外又是一阵笑声,“弟妹,我可来迟了!”
说话间,一位丽妆美人已如一阵香风刮进门来。路瑶连忙起身,正疑这是哪位美女姐姐--只怪往日并未上心竹远家里众位亲人。竹远却已站起来行礼,“北雪姊,你来了。”
“竹远,你也在呢,怎么,这么离不开你的小娇妻?”林北雪打趣道,“弟妹,听说是病了,不知可大好了?”
路瑶猜着这位美人应该是已嫁人的林家长女,忙道:“劳姐姐惦念,路瑶已经好了。”
“我今天下午到家,还是第一次见弟妹。竹远,过会儿让人把我送弟妹的礼物抬进来。你知道我素来抠门,别太指望我哟。”林北雪是二姨娘生的,却也随了她一点,心直口快,紧接着又道,“听太太说,竹远你也长进了,过了中秋去学医,咱林家可有望光大门户?也好可以去城里你姐夫家里走动走动,也省得我整天惦念你了。”
原来林北雪出阁之前,养在大夫人跟前。又只比竹远大一岁,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甚好。作为林家的庶长女,十四岁时嫁给了满仓县里富商的儿子--彭令涵。婚后北雪时常记挂这个从小病弱的弟弟。可惜嫁人之后,出入受限,只能偶尔捎信来,却也百般开解竹远。今见竹远成亲后,整个人已像一块琢好的玉珏一般,通透温润,心里已是百感交集。
路瑶发现林家人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情感浓厚,却从不轻易表达。譬如现代人说“我爱你”,喜欢用“爱老虎油”代蘀一样,林北雪的目光一径追随着竹远,怕弟弟察觉那欢喜和殷切之意,又低头抿起了茶水。路瑶使个眼色,明月早心领神会,谦谦上前添了一回水。
林北雪来家送中秋的节礼,来了这半日,还要赶在关城门前回县里。又嘱咐竹远夫妻俩,过了节之后,千万要去城里看她,这才又翩翩而去。
一下子屋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北雪姊姊,待你很好。”路瑶轻轻开口道。
“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她嫁人,便很少见面了。”竹远思索着怎么再继续前话。
“她在夫家想必过得很好。”路瑶心里也有些急躁,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姊姊常写信与我,彭姐夫对她尚可。只是经不起家里的撺掇,纳了几房姬妾。”竹远越说越远。
“你们古人就是这点不好。”路瑶忽然思及这个问题--今后林家家长会不会也帮竹远纳几房妾室呢?
“恩?”竹远不明这古人之说,但又像申明志向一般,定定看着路瑶温柔说道,“我不会,我今生只要一个妻就好。”
路瑶尚不知视线也可以这般灼人,像与太阳对视一般,不由红脸低了头,轻轻道,“竹远,你待我这般好,可惜我不是你在东山遇见的那个女子,我该和你说清楚。”
竹远一听路瑶有误解之意,不由急了,慌张道,“我,我是在成亲之后遇见的你,我当你是我的妻。”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不是个好妻子。”路瑶见竹远急切的表白,心里漫延的感动溢出来。原来他并未把她当做别人,声音不由柔了几分,轻轻问道,“竹远也曾盼望过有人陪你一辈子吗?”
竹远想起自己那么多年噬人的孤独,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一样,绝望无助,轻道,“恩,盼过。”其实心里更想说的是--自我遇见你,我便只盼望着你的走近。少年大着胆子直视眼前忽然变得羞涩的女子,微微颤抖着问道,“凌波,你,你愿意当我的妻子吗?”
路瑶有点慌张,面对这样的表白,任是谁也无法不动容,却也只能喃喃道,“我一直都是啊……”
“那么现在你可愿意随我同去?”竹远欣喜又有些紧张的看着路瑶,眼神灼热。
“好,过了节,咱们就在一处,一起去城里。”路瑶轻声应道,“这件事,我还得和娘亲商议商议。”
“让岳母大人和你一起罢,她少不了人照顾。”竹远已经看出路氏的痨症。
“这回我想听她的主意,有时我心意虽好,却也无意给娘亲添了许多负担。”路瑶执意让娘亲陪着进夫家的门,已让她左右为难。如今看来,娘亲嫁出女儿,心愿已了。本该松口气,安度余生了
少年绷紧的神经,一寸一寸的放开了,他低头红了脸,“那我,我可以……”
终是没有说完,他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渴望敞开身心,渴盼她的靠近和温暖。
路瑶心里傻傻的乐了,她前世只有过一次朦朦胧胧的暗恋,其实从未有人向她表白过,眼下除了欢喜,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又见竹远这样子,不由羞涩道,“你可以……”
第十八章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格子照进屋里,青石砖地面上漾着细碎的圈圈点点,女子发梢似乎也沾染了碎金,浮起一层梦幻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