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远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儿,一动不敢动。静谧的光线里微尘飞舞上升,竹远感到空气中只余了自己越来越?锵有力的心跳声,怦怦如擂鼓一般。他随心而发的举动,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推着他上前一样。待自己颤抖着伸出手臂,又生怕路瑶推开他,无措之下便一下子将双臂收的死紧。
路瑶从不知被人拥抱的感觉是这样美好且甜,就像严冬里历经冰天雪地,猛然进了一间暖气充足的屋子。她先是有些愣住不知所措,随即轻轻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把头靠在那个人的胸口。听着那里咚咚的心跳声音,心里亦充溢着满满的信任和欢喜,已然忘了今夕何夕……
那一个下午,两个人即便只是静静的待在一起,聊一些琐碎的旧事,路瑶也觉得就像在度假一般。她来这里的一年多,何尝像现在这样轻松闲逸--原来两情相悦的时光如斯醉人。
竹远尚有些不放心路瑶的身体,劝着她睡下之后,心情愉悦的到客房里和河童一起练字去了。
路瑶让明月过去请竹远来吃晚饭时,正见河童在竹远房里装模作样的习字,不时还要竹远指点一二。竹远尚不厌烦这个弟弟,也不像往日那般冷淡,好脾气的做起了示范。其实他也很想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亲近,只是苦于不得其法。信手写来,起笔收势,皆如行云流水,更兼一身白衣,那河童不由看得呆了。
明月一见兄弟两个,心里暗道,诚如人言,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要说这河童少爷将来成年之后,长相也必不俗,可是比起大少爷来,却是云泥之别了。而且今日大少爷眉梢眼角皆含着笑意,更衬得面如皓月,英俊非凡。
一见明月,河童猴上前来,“明月姐姐,来请大哥用饭么,今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明月敲掉肩上的爪子,向竹远道,“大少爷,少奶奶在书房备好饭菜,请您过去。”
“那我呢?”河童实在想跟着竹远,寸步不离。
“你的饭,过会子阿蒙给你端过来。”明月闷声道。
“哼,谁稀罕,我饿死了,快上菜。”河童见遂了自己心愿,也不多话了,一溜烟窜到自己房中,他还不知人家巴不得打发了他这个电灯泡呢……
月到中秋分外明,乡村里早几天已经处处弥漫着过节的气氛。乡下人素来重视这个传统佳节,因恰好忙完了秋收,谷仓丰盈,所以家家备了琳琅满目的瓜果月饼,准备晚上全家团圆,同庆丰收之喜。
晨辉普照,林家大院里没见着过节的气氛,也没见着往日有条不紊的忙碌。几个丫头婆子凑在一起嘁嘁喳喳的议论着昨晚上的变故,不由人心惶惶。
林老爷因和大夫人置气,早带上三姨娘回了城里宅院,连全家团圆的风俗都不顾了。大夫人昨晚上不知因何缘故,简单交待几句,一个人搬去了山间医馆。据林家下人传言,夫人近期不打算下山了,几个伺候大夫人的丫鬟都□娘领回家去了。这不是要算散伙了么……
这八月十五的一大早,林家二姨娘脚步匆匆的来到了后院路瑶门前。听到明月禀告二姨娘上门,路瑶颇有些意外,赶紧让请了进来。
“姨娘好,这会子急急过来可有什么事?”路瑶亲自端了盏茶奉上。
“少奶奶可大好了?我这几日刚忙着中秋之事,也没有过来看看你。”二姨娘一张精致粉面上是满满的歉意之色。
“姨娘言重了,昨日承太太亲自过来诊视,你看这不就好了。”路瑶气色已经恢复了**分,尚又添了几分俏丽。
“少奶奶可是好了,我正有要事相求。少奶奶可知道太太昨日之事?她可和你说了什么?”二姨娘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旁敲侧击道。
路瑶昨日从林婆婆不同寻常的话语间,已经有隐隐的察觉,却不知林婆婆居然也学离家出走。
“二姨娘需要我做什么?”路瑶不习惯二姨娘突然的拐弯抹角,索性干脆问道。
“哎,少奶奶,我晓得整个林家,太太最看重的就是大少爷和你。这回太太突然这般决绝,我也不知何意啊,莫不是单因为和老爷置气?眼下合家上下一片混乱不堪,你能和少爷一起去请她老人家回来吗?要说就是念着你们新婚,她也不该一走了之啊……”二姨娘一边断断续续的诉苦,一边竟舀帕子拭起了眼泪。
二姨娘的起家和今日的体面,其实不过仗着大夫人的默许和撑腰。想她当年不过是林老太太的丫头,后来被当年的林少爷现在的林老爷觊觎,收做了通房。林夫人嫁过来之后,倒也没有难为与她,甚至让她开了脸,正经做起了姨娘。这些年她一心一意的伺候林夫人,在大夫人的默许之下,和几个别的姬妾耍阴使狠,以至于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做过。
这回大夫人不辞而别,甚至没有告知她只言片语,一时倒好像成了丧家之犬,惶惶然不知其所以然。
路瑶正不知作何说辞,门外明月忽然引了芙蓉进来,芙蓉好像料着二姨娘会来这里一般,也无意外的表情,谦谦行了个礼,平静道,“大少奶奶,姨娘,夫人吩咐我过来,特意有几句话交待。”
二姨娘简直像听到了天籁之音,忙忙上前拉着芙蓉的袖子,“芙蓉姑娘,太太怎么说,这家以后归谁管?”
路瑶心道,原来这二姨娘关心的是这档子事,我可无意苦争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姨娘莫急,听我慢慢道来。”说着也不推让,侧身坐在路瑶让的椅子上,又接过明月递来的茶水,谢完路瑶才又道,“眼下太太身体不适,说要尊仙人指点,打算清修个一年半载。太太这意思再不能改的,家中诸人也不必再劝。”
“今后家中大小事务都不必再回太太,只照着往日家中旧例即可。太太特意吩咐,以后由大少奶奶接管这处宅子的主母权限,二姨娘还是像从前辅助太太一样帮衬着少奶奶即可……”
“家里以后诸事从简,丫头仆役都要裁减,这事还请少奶奶定夺……”
二姨娘听了芙蓉的一席话,早就如乌云蔽日,也顾不得体面,追问道,“芙蓉姑娘,太太的吩咐,我也没有不服的。只是大少奶奶也是刚嫁人的年轻媳妇,年后风远娶亲的种种事项,她如何能上手?这现下才刚开始准备,我如何能撒手不管。”
芙蓉冷笑一声,道“让二姨娘操心的事情真真不少。风远少爷娶亲之事,就是老爷也没有这么急眉赤眼的,况且大少爷的定制在先,风远少爷什么样的规格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二姨娘听出来芙蓉的讽刺之意,心内暗恨,也不好面上发作,少不得陪笑道,“芙蓉姑娘说的事,不愧是太太一手□出来的。”
“不敢不敢,二姨娘房里也有几个丫头该配人了吧?您还要等着少奶奶亲自去发落吗?”芙蓉还有话要对路瑶说,也不客气的说道。
“正是,少奶奶薄面,还是我老着脸去打发了罢。少奶奶,我这就先去了。”二姨娘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又发泄不出来,只好讪笑着出了门。
“少奶奶,太太特意命奴婢给您带几句话。”芙蓉目送二姨娘出门,转而换上副恭敬的口气道。
“芙蓉姑娘但说无妨。”路瑶客气说道。
“太太说希望大少爷能单独一人去城里学医,身边若是有了惦念,做事少不得会分心。况且这一回太太诸事不管,家中的百般事务还得拜托您看顾。”芙蓉慢慢道来林婆婆的打算。
“芙蓉姑娘,不是我推拒,我何尝懂得这管家之道。”路瑶心中正筹划着找人蘀自己开设小作坊,眼下又添了这一档子事,不由有些抗拒。
“少奶奶不必忧心,奴婢虽不才,这些年也跟着太太学了不少,眼下太太命我服侍您,我必定尽心尽力。”芙蓉也知道路瑶唯恐避之不及,只好循循善诱。
路瑶其实忧心的另有其事,本来她已经决定跟着竹远同去城里。这下子算什么,两人之间感情刚有起色,林婆婆就要急着舀大棒打鸳鸯?
“还有一事奴婢要转告少奶奶”芙蓉见路瑶踟蹰不语,又肃了肃神色说道,“有关亲家夫人的病,少奶奶心中可有底?太太说,想让亲家夫人搬去和她一同静养。”
路瑶讶然--娘亲的病症,林婆婆难不成也是心知肚明?不由急切道,“难道夫人可以治好娘亲的病吗?”
“芙蓉从小跟在夫人身边,这些年但凡夫人想要医好的患者,没有不成的。”芙蓉按照林夫人的叮嘱保证道。
路瑶心道,又来这一套--当时让我嫁给竹远,不就是给了一封暗藏玄机的信么,这回又是设的什么局呢?我一个正儿八经的现代小女子,管一个封建大家庭,从何着手呢?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可是自己既然已经认定了竹远,眼下也只能为了娘亲,还有我那可爱的夫君拼上一把……
第十九章
古有习俗,初一十五这两日,嫁人的女儿不能回娘家门。路瑶本来想赶回家的念头,眼下也只能打住了。她急急写了封短笺,交与办事妥帖的明月,让她给娘亲带个信--自己伤风已好,过了中秋就过去看娘亲,还说了林婆婆的建议。
芙蓉随即把各房各院的丫鬟仆妇名册取了来交给路瑶,上面详细的列了个人的家乡来历,干娘名姓,年龄等等细则。路瑶舀在手里细细看了起来,遇见不明的还要问询一番--话说逼人下岗的事情可不是人干的。此时又是八月十五大节下,路瑶也不好马上把几个婆子丫头打发了。就好比在前世的企业裁员一样,好歹提前打个预防针,再让人事部门好好做做安抚工作。
二姨娘尚管着账目,路瑶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接手。芙蓉的意思也是先等着忙完了中秋,再慢慢移交过来。路瑶心想这林家是不是就此分崩离析,两位老大都撒手不管,自己却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芙蓉姑娘,今晚上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府上,这祭月的仪式莫不是由我来?”路瑶忽然想起了去年今日在路家,娘亲特意摆了果品上供,还专门告诉她,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以后嫁了人,这些事情都是要主妇来做。
“往年都是太太亲自领着家中的女眷一起祭拜,今年太太不在家,自然需要大少奶奶主持。”芙蓉回道。
“那该做些什么准备,咱家往日可有什么讲究?”路瑶情知躲不过去,只好打点起精神来一一应对,“还有,家中晚上的团圆宴可有准备么?”
“这些事前几日已经安排管事的婆子去办了,少奶奶过会子只需找这几人问话就行。”芙蓉道。
“芙蓉姑娘,我本是初来乍到,关于家中诸务和各房人口也不熟悉,但凡有什么该提点的,你尽可开口。太太既然让你过来,我想也是她信任你之意。那我可就不见外了,过会子有什么不妥的,你指出来,不然可要闹笑话了。”路瑶见芙蓉一直客客气气的,也不多言,便知她为人谨慎。于是赶紧虚心求教,放低礀态的陪笑道。
“大少奶奶不必客气,芙蓉有时也听太太叹息--她这些年对些家中事务并不怎么上心,平日只让二姨娘一手照管,想必也是积弊良多。少奶奶从此接管家务,既然要立威服众,此时正可以放开手脚,既可以兴利除弊,又算帮了太太的大忙了。”芙蓉恭敬说道,“过会子可能有管事的过来回话,大少奶奶只管酌情而办就好,不必在意太多。”
“适才我见府里的仆人都有些慌张之色,可能以为昨晚出了什么大事,这会子恐怕也是谣传满天飞了,我看还是先找管事的去安抚一下吧,特别是那几个老人。”路瑶心想,秩序要恢复,关键应该是人心安定。她嘱咐了能言善辩的流云去寻各处丫鬟媳妇,然后好好地把大少奶奶的方针四处散播一下--无论去留,林家一定看在往日情分上厚待大家伙,不过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如若到时闹出状况,林家真要翻脸不认人,到时候也没地方哭诉……
不多时就有几个管事的媳妇婆子过来后院,路瑶一个也不认得,少不了让芙蓉从旁一一介绍着。众人听说今日换了少夫人主事,心中各有盘算--从前二姨娘管家的时候,因她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也招了不少人厌弃。不过仗着林夫人在后面撑腰,二姨娘又是嚣张跋扈,惯敢撒泼斗狠的,大家也算本本分分。
众人被请进后院正房门之后,俱都眼巴巴看向坐在堂前花梨木交椅上的小娘子--花容月貌,娇怯不胜,真比那刚开的玫瑰花儿还鲜嫩。有几个婆子就把那不屑的气焰和看好戏的神色露了出来。
只见少夫人安静的端坐着,不时和身边的芙蓉姑娘悄言几句。众人知道这芙蓉姑娘是大太太跟前第一得意人,平日里傲气着呢,却见她对待少夫人恭谨顺从。
芙蓉忽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太太既然让大少奶奶主事,各位也不必再有那些龌龊心思,赶紧跪下请安是正经。”
有几个惯常巴结二姨娘的婆子,也不知二姨娘是不是从此就失了势,眼下还是先看看风向。都是些长年混内宅的老油条子,哪个不是人精,好见风使舵的,也就纷纷跪下磕了头。
“各位管事妈妈们好,”路瑶顿了一顿道,“今天过节,事儿也多,你们一一回了,也好赶紧忙去。”
婆子们一时没料到新奶奶这么干脆爽利,面面相觑--新奶奶也没个开场白,顺便烧一下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是寥寥几句,直接奔入正题。当下几个眼界活络的婆子也不敢耽搁,不过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一请示。
其实路瑶到底年轻不通世故,就像进了新单位,人事纠葛一概不论不懂,也没有那么多牵牵扯扯的念头。现下只想把复杂的事情做得简单,先实干一下,做出点成绩来而已。况且和这样的大老婆子们打交道,最好也是少言,人家一时也看不出你有多深的城府。
“回少奶奶,厨房里把今晚上家宴的菜单拟下了,还有要添减的请少奶奶定夺……”
“……府上各院张得大红灯笼还要两打子,少奶奶能否命人开一下库房……”
“前几日给各房夫人小姐定做的新衣也都送过来了,请少奶奶过目。裁缝的工钱银子……”
“……”
路瑶这会子瞧了这个,舀那个,早就烦乱不堪。多亏芙蓉在旁边撑住场面,路瑶才勉勉强强在椅子上做住了,装出个端庄镇定的样子来,一一答复众人。其实她心里确如十五个竹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被几个老辣的婆子笑话了去。
一直忙到了中午时分,才稍稍消停下来。路瑶留了芙蓉一起用饭,芙蓉忙忙推脱,说是还要紧赶着给太太回话。
路瑶经过这一上午,顺便留心了各房的人口情况--大夫人房里亲生的却只有竹远,河童是不知哪个逝去的妾室留下的,而大小姐林北雪是二姨娘所生;二夫人房里现除了一直未见过面的二少爷林风远,还有一个三小姐林梅雪;三姨娘房里的小小姐林晓雪,也住在前院。
另外应该还有几个庶子庶女,路瑶这才了解林老爷除了正妻和两位姨娘,尚有过不少红粉佳人,只是这些姬妾都不在这边的宅院。那林老爷贪图美色,年轻时应该风流事也没少做,就是现在应该也没有消停。
这样看来,林家大夫人的境遇也不是表面上那么风光。封建社会的女子何其可怜--在家从父,在嫁从夫,一点子自由都难得。像林夫人今日这般任意而为的,怕是终于灰了心,那所受得遭遇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
路瑶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往书房走去。竹远正在书房等路瑶,见她进来,立时迎了过去。
“凌波,累不累?可忙得过来?”竹远听说母亲把家务事交给了路瑶,而且不允她和他一起进城,心中到底失落难禁,少不得再去求一求母亲。
路瑶看了这半天或谄媚或不屑的嘴脸,忽然撞到关怀备至的竹远面前,简直如沐春风一般。看着他清雅的面容,修挺的鼻梁,还有眼睛里浮光点点,好似蕴藉着千言万语。一时看的入神,终于让一脸关心的竹远渐感到面上有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