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就先去前院吧,昨日还有些包袱行李,我也得收拾一下。”路氏看着日头不早,怕前院夫人等的不耐,把女儿又赶出了门。
路瑶心里闷闷地,加之着了凉,一时脚步虚浮起来,迈台阶的时候不由一个趔趄。多亏竹远眼疾手快快,及时在后面扶住。
“凌波,还是不适吗?”竹远抬手想触摸一下路瑶额头,顿了顿,改用手指探了一下路瑶的腕内,“回去歇息吧,我给你熬碗药,喝了就会好了。”
“没事,不差这一会儿,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前院吧。”路瑶心知自己不过感冒而已,却见竹远忧色漫延,不免有些感动。
两人并肩而行,也没有带旁人。慢慢走至花园处,但见秋风萧瑟,林叶尽染,池塘里芙蓉悄然凋落 ,正是秋色渐浓醉人时。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路瑶想及旧时高中课本里极为应景的一段曲词,不由的念了出来。
“这是谁的词作,如斯伤情。”竹远回忆所见词作,并无这样的句子。
路瑶默默不语,心下笑道,可见还没有出来这位大师,“是我有感而发,竹远觉得怎样?”
“美是极美,只是有些伤春悲秋之感。”竹远默默道。
“人人都有所爱,世间最难之事也许就是和有情人的别离。”路瑶心道这个话题不好,转而催促竹远快快走去前院才是。
不多时路瑶回到后院,和竹远一起简单在路氏房里用了些早饭。恍恍惚惚待到午后,竟发起热来。孟伯匆匆来了之后,不过轻描淡写的给路瑶诊了脉,然后吩咐人按方子取了药来。路氏自是对孟郎中谢了又谢,然后亲自把药熬上。那孟伯也无二话,伛偻着身子去前院回话去了。
谁知路瑶捏鼻闭目喝了碗药下去之后,病症也未见一丝好转。倒越发的头重脚轻起来,干脆连床也下不来了。路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病无大小,也不好再惊动前院。仗着女儿平素身体结实,少不了先拧了凉帕子覆于路瑶脑门上。待取下来时,然却连帕子也捂热了。
竹远胸中自有丘壑,无奈并无诊病的经验,盼孟伯药到病除,谁知是不是连孟伯也老眼昏花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好。自己取了那方子来看,不过是黄芪、白芍、当归、枸杞等补气养血之物,并无驱热发散的功效。眼下也不好责问孟伯,只好自己思量起来。忽然灵光一现,自己记起了一个方子。又翻箱倒柜的把方子所在的书找了出来,比对一番,正与记忆相符,连忙嘱咐了明月按方子再抓几幅药来。
不多时,明月把药抓来,自去按大少爷的意思煎了两碗。
路氏看着女儿高烧不退,心里如火燎一样。见竹远亲捧着一碗汤药过来,不由眼眶一热,宽慰道,“好孩子,这可使不得,不过些小毛病,哪能要你奉汤奉药的。快快交给我。”
竹远有点脸红,忙把药放在窗前小几子上谦道,“竹远略通医术,这药我自作主张配的,让凌波起来喝吧。”说完稍稍往帐内看了一眼,只见路瑶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巴掌大的脸儿,她双眼紧闭,微蹙着眉,脸上透出发热的潮红。
“瑶儿醒醒,再喝碗药。”路瑶被人摇晃着惊醒,迷糊睁开眼,待张口说话,声音却暗沉嘶哑,“我睡了多久了?”
“晌午喝了药睡下,现在已是傍晚了。”路氏关切说道。
“我不想喝,过会子发散发散就好了。”路瑶看着又挨到嘴边的苦汁,有气无力道。她厌恶透了这所谓的苦口良药,因那林婆婆的恶意笑容还清晰地晃在眼前。
“怎么越大越长孩子气,这是竹远亲自给你配的药呢。”路氏忙说明竹远的一片心意,要知道有几家的丈夫能这般体贴入微。
路瑶眼见竹远正立在床畔,勉强笑了笑道:“敢情我还有幸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就为了支持你悬壶济世的第一步罢,我也得一口喝了!”
说着挣扎着坐起来,就着娘亲的手又把一碗药喝干,心叹道,“这娘俩长的没一分相似,熬得药却是一个模子里出产的--苦哇。”当下也没有力气再多说话,闭着眼卧倒在床,昏昏沉沉之间很快又迷了过去。
至晚间路瑶烧热终于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过来。路氏此刻放下心来,自念了百遍菩萨保佑,又亲自守着喂了盏茶水。看着时候不早,路氏虽然挂心女儿,也不能在小夫妻房里多留。反复叮咛了路瑶几句,就要回上房歇息。路瑶心想自己病成这样,娘亲还要离去,这家真没法子待了。一径闷闷的躺着,思前想后,并暗暗筹划些将来之计--话说苏穆的秋后之礼也该捎信让他送来了。
竹远吃毕晚饭,捡了本书正瞧着,实则真没瞧见去几个字。路氏一走,房里只剩两人相对。竹远但感空气浓稠凝重起来。
路瑶睡了这半日,身上出了层薄汗,黏腻腻的着实难受,于是坐起来要换床薄点的被子。竹远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忙问道:“凌波,有何事?”
“这被子恁的厚实,我想换床薄的来。”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竹远扔了书,紧几步迈过来,抢先开了橱柜,一边翻出床红绫薄被,一边道:“你莫动弹,让我来就好。”原来这书房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坐卧之物都是齐备的。
待竹远转身过来,正看见路瑶蹬了被子,双手支在床边,双腿垂下地面。娇柔无力的撑坐于床前,身上仅着一件素白亵衣。更要命的是某女并不知此刻一副病西施的模样,给眼前人造成多大的杀伤力。尚且瞪着一双盈盈欲滴的秋水眼眸,感激的看着竹远笑道,“夫君,你太好了”。
竹远愣愣的瞧着她--这是凌波第一次露出这样的娇憨神态,他不由呆了,然反应过来以后,又迅疾的低下眉眼。把手中的薄被往床上一塞,也不看她,径直返回角落里去了。
路瑶迷惑不解半天,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单衣交领松松的散开来,露出大片白腻肌肤,乌黑长发凌乱的缠绕在胸前……往日堪比城墙厚的脸孔也不由红了,顿了半晌方道,“夫君,我昨晚上已经吩咐明月收拾了客房出来,今晚上就委屈你再去将就一下了。”
竹远心内正狂跳不已,声如蚊蚋般应了是。路瑶又把门外守着的明月叫进来,“小明月,客房准备的怎么样啦?”
明月今天一直在担心少奶奶的病情,这会儿看她精神头回来了,欣喜道:“少奶奶,您好生休息就是了,这等小事,明月已经办好了。”
“我就知道,交给你的事,没有不妥的。那你现在陪大少爷过去罢,我这个样子,晚上可能会扰了他休息。”路瑶亲切道,“过会儿再让蔷薇过来就完了。”
明月忙到:“今晚上还是我在外间上夜罢,她年龄小,怕有照顾不周的,让她们来我也不放心。”
言毕,明月引着竹远到了西边的客房,打开其中一间瞧去,倒也干净整洁,床榻俱已安置妥当。明月又从书房舀过了被褥铺盖,特意亲自料理一遍才算满意。
当夜月色明媚,照着同样两个无法安睡的人儿。一个暗自嗟叹,一个辗转反侧,一个对月难眠,一个闻风轻愁。当然月亮知道他一个是为情所困,一个又为啥子,想是各位看官都猜得出来--某女子白天睡多了。
头晚上路瑶破天荒的失眠了,精神不济之下,第二天又偷偷洗了回澡。结果一任性一豪放,这病又卷土重来,比头天还严重了几分。竟牵牵扯扯的一直挨到了中秋节,也未见大好。孟伯奉命看视几番,用了药以后也见些效果。只不过再无发烧,惟感全身乏力,手懒脚懒的不爱动弹。路瑶很久不曾体味躺在病床上的感觉,索性当休养生息了。每日不过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和娘亲聊几句,再就是顺便支使支使竹远大少爷。
因要准备过节,林府上下也是一番忙乱。路瑶因病将养,却乐得清闲。待精神好些,特地把阿蒙要了过来,手把手教她编织一些新鲜的玩意物事。
阿蒙年龄虽不大,却也心灵手巧,在路瑶的稍事点拨下,很快就颇为上手。那小柳墩子,食篮子,收纳筐,手到擒来,做得有模有样。
河童也来探望路瑶,正巧遇见阿蒙正跟路瑶学习编织手艺。他久未露面,一见之下,倒像是真正稳重不少。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观赏了半日。临走时路瑶送河童一个阿蒙练手的竹凳,他却像得了个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抱怀里舀走了。
路氏见女儿已无大碍,就紧着回自己家里去过中秋节。路瑶先是不依,后来细想--往日一意孤行的恶果自己也渐渐尝出味儿来了,这林家毕竟不及自己家里,娘亲忍耐的太多了。只好派了人送路氏回去。又求了几百遍,路氏勉强同意让她十四那日去送节礼。
第十六章
这一日是八月十四,天气晴好,路瑶昨日已经命人把节礼准备齐整,一早就忙忙的起来洗漱妆扮。因着体力尚未恢复,不得不让明月帮着梳了发髻,换了装。已是仲秋时节,天却总未见凉快,路瑶尚穿着一身粉色夏衫,又在明月的柔声劝说中,披上了件薄地素罗斗篷。
明月见路瑶神情还是恹恹的,不由劝道:“少奶奶,您这身子还虚的很,要不今日的节礼,奴婢代您送过去罢。”
路瑶也知道自己有些强撑,不过还是盼着回家看看娘亲,于是笑笑道:“小明月就是婆婆妈妈,我身子不妨事,你去客房看看大少爷收拾好了没有。”
“凌波。”
明月正答应着要出门看时,就见大少爷英气逼人的踏进门来。
“今日可大好了?”竹远自见那晚路瑶春光乍泄之后,再相见面,脸上隐隐就有尴尬之色。
“哪有那些娇气,倒是整天里让大家伙操心。”路瑶说着就原地转了个圈,“你看我这不就好好地?”谁料大话尚未讲完,那身子已如同秋风里的一片落叶,摇晃不定。路瑶但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竹远脸色大变,抢将上前一把扶住路瑶,抱起来时,只觉得比纸片儿还轻,心中不由大恸。
“少爷……”明月在一旁帮扶着把路瑶安放在床上,一脸紧张问道,“我去叫孟伯过来?”
竹远定了定神,也无表情道,“你在这里守着凌波,我去去就回。”说完,如风一样出了后院,却是往林夫人房中奔来。
林夫人居然还没有起床,竹远让芙蓉进去通报,自己却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着,心里忐忑不安,油煎火燎--只怪自己无能,平日只能纸上谈兵,于实际却无一点用处。这些日子,自己用心为路瑶诊治,这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不得已还是求一求母亲罢……
“太太,少爷他来了。”芙蓉为林夫人心腹,凡有私密之事,林夫人也从不瞒她。
“先晾一晾他好了。”林夫人慢悠悠道,“他也该长进了。”
“那大少奶奶的病?”芙蓉面露为难。
“不差这一会子。”林夫人仍然气定神闲。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林夫人才慢慢掀了帘子出来。
“母亲,儿子给您请安。”竹远几乎踉跄的小跑过去,见林夫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才又迟疑着慢下来。
林夫人早见儿子不成器的模样,为了一个女子,慌张失措,成何体统。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道:“远儿,这一大早来这看娘亲,真让为娘感动,快坐下罢。”
竹远听娘亲这般说话,不由有些不安,只是也顾不上其他,急切说道:“娘亲,你能亲自给凌波诊视一番吗?今早上她又晕了过去。”
“原来不是专门看娘亲的啊,白白让娘亲空欢喜一场,那个女子就这般让你上心?”自路瑶嫁给竹远以后,林氏见儿子渐渐抛开往日阴霾,心中早寒了几层--自己往日的担惊受怕,儿子何尝记挂过一分。
“我,我……”竹远不会反驳,也确实为往日所作所为惭愧,脸色不由青了。
林氏终是心疼儿子,见他额上汗都出来了,当下走至竹远面前,用帕子轻轻给他擦了擦。也不再难为于他,只道:“这一回,娘亲但能医好你媳妇的病,我便有一事恳求与你。”
林氏缓了神色说道:“竹远,你今年十八了,又娶了亲,但凡有些实务也该上心些。娘亲从不指望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娘尊重你的意愿,往后尊了你外祖父的衣钵也是好的。今日娘求你这事,便是过了中秋,你就去城里罢。娘特意求了你祖父昔日同僚,破格收你为关门弟子。你如今也愿意出门,这事你可答应?”
“我答应。”竹远心中酸楚--娘亲还是疼他的,只是自己忽略的太久,“以后儿子再不让娘亲为难。”
“那好,快带我看看你那稀罕的媳妇去罢。”林氏没想到竹远这么容易便答应了,难不成那女子给儿子的影响力已经如此之大了吗?真让人可叹可畏。不过既然儿子能答应,往后自己便可少操了分心,这一世只求他安安稳稳,再无坎坷才好。
林氏进门的时候,路瑶尚在昏睡之中。芙蓉作为林夫人的助手,很快打发走闲杂人等,又给了明月一包中药,要她速速煎了药送来。林氏坐于床边,轻掐路瑶人中。
路瑶便在一丝疼痛中慢悠悠的睁开了眼--怎么做梦都躲不开这老妖婆,居然还在笑?幸灾乐祸一边去。路瑶不想看这煞风景的,赶紧又闭上了眼,却听耳边有人笑道:“乖儿媳,就这么不待见婆婆吗?”
路瑶疑疑惑惑的再次瞪大眼,果不是林婆婆其人吗?赶紧挣扎着坐起来道,“母亲怎么亲自来了?”
“哦,自你病后,我还是头回得空呢,也不知这孟伯怎么给你看视的,怎么老不见好?”林婆婆假模假式道。
路瑶心道,“哼,也不知是你捣得什么鬼,使个装聋作哑的怪癖老头来看病,村里的郎中都死绝了不曾?”却也只能勉强谢道:“儿媳这次病来的凶险,已经幸亏孟伯的照拂了。”
“哎呦,我的乖儿媳就是知书达理,来,我再给你把把脉,难不成是有喜了?”林婆婆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
“嘿嘿,敢情好。”路瑶赔笑道,但在林婆婆的眼神里,路瑶好像觉察出有什么地方又被看透了……
“太太,少奶奶,药来了。”芙蓉用小盘拖着一盏汤药,笑着进了门。
“来,乖儿媳,喝下这药,你这病也就无碍了。”林婆婆亲自端过药,送至路瑶面前。
慌得路瑶赶紧接了过来,腹诽道,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老妖婆不会是早算计好了吧?怎么这么快,还没看病,药就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