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这日,百年盛宴在即,整个清宗观都陷入了一片紧张的忙碌之中,连卿言都是疾步而来,呆上片刻,又疾步离去,风尘仆仆的完成不似往常的仙姿奕奕。
反观这无名小院,却是如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一样,依旧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样子,那一扇院门,如同隔开了方内方外、尘世桃源。
月无垠小憩在园中,一旁的石桌上放着温热的香茗和半翻的书页,绿衣和青宁很识趣的走得远远的,或是打扫,或是整理,默契的不去打扰她的宁静,只在茶凉时小小的出现一会儿,换好新茶便又退下了。
月无垠亦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闭眼假寐,感受着山间的清风拂过脸颊,吹起青丝雪衣,远远看去,如同一尊琉璃仙女歇在碧云之上,柔美似梦。
这最后的安静日子似乎过得格外的快,待回过神时,已经日薄西山,满天星辰了。月无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绿衣连忙过来接过搭在她身上的外衣,“饭菜已经热过几次了,主子总算肯起身了,我这就去和青宁端上来。”
月无垠点点头,绿衣便快步的离开了,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棵百年桂树,又转眼看向门口,绿衣刚出门便撞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又返回来,面色有些为难。
“怎么了?”
“那,那小童说,宗主找主子有事。”绿衣自然之前已经知道月无垠的事情,作为贴身伺候的人,这些早早的就被作为必须知道的功课牢牢的记着。她知这清宗的宗主曾元浩与她家主子一向没什么往来,入门十年见过的次数怕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说是陌生人都不算过分,这盛典前夕突兀的来找主子,想着就觉得没好事。
“你倒是比我还焦虑啊。”月无垠看着绿衣一脸因关心而不满和戒备曾元浩的表情,不由好笑道。
绿衣一愣,忙跪了下来,“主子,绿衣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要越俎代庖……”
“我省得的,没有怪你。”月无垠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起来罢,你无需跪我。”
正准备起来的绿衣听见这话,吓得立马又跪了下去,眼神里有一丝惶恐“主子,这,这……主子不要赶走绿衣……绿衣知错了……”
月无垠闻言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受过多少训的人,都难掩心底的礼教尊卑思想的根深蒂固,在所谓的主子的威严之下,什么沉稳什么内敛都是一扫而空。
她伸手拉起她,“我没有要赶你走。”
“但是……”
“我所需要的,是忠士,是死士,而不是要对我跪的人,你可明白?”
绿衣怔怔的看着月无垠,似是疑惑。
月无垠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不会因为那么些小事而怪你或者其他人,不说你没有,就算你真越俎代庖了又如何?我要的只是忠于我的死士,你若愿意,就算让你当这个主子又有何不可?”
“我选你们留下,不单因为卿言和老王爷,是我在你们的眼中,看到一种光芒,一种叫做坚毅的光芒。”
“很多年以前,我也尝过一步一步踏着血腥走过来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能熬过的,内心都不容有一丝软弱。”
她深深的看着绿衣,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带着让人折服的光芒,“我身边的人,不用跪任何人,我要的是,是能挺直腰背站在我身侧之人,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弯一丝脊梁。”
“他们有他们的忠心,他们有他们的坚韧,他们有他们的不屈,我,无需任何人为我变成奴人。”
绿衣依旧看着她,水灵的眼睛里第一次从眼底深处蔓延出对眼前这个人的敬佩,她受训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富甲一方的乡绅、有名流世家的家主、有权倾一方的大人,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胸襟。
是啊,只有天崩地陷还能笔直利于天地之间的人,才足以能站在她身边。
她轻轻拉开月无垠的手,重新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主子在上,绿衣誓终此一生,惟主子之命是从,不侍二心,万死不辞。”
这一次,她真正的从内心深处臣服在眼前之人之下。
过去的死忠之心是因多年来的训练,如今却是真真正正刻在灵魂中的死忠于这个人。这个心若九天,貌若琉璃,如同沉沉黑夜之中的一轮清月,柔和淡雅,出落得不染一丝纤尘之人。
难怪王爷总说青宁比她通透多了,如今终于明了,青宁她,可是在第一眼见过这主子后,就已经完全坚定死忠之心,夜里青宁告诉她,“这就是我一辈子的主子,从第一眼看到她那双眸子时我就知道,那是我永远企及不上却又甘心臣服的明月。”
她还得更努力,才能追上青宁,才能不给主子拖后腿啊!
。
月无垠缓缓的走在前往见曾元浩的路上,说来可笑,这小院和曾元浩的院落只隔百步的距离,可几年来却都见不上一面。
此时夜幕已落下,这里又是宗内长者所住之地,因此一路上都没有碰上人,倒真有种有什么见不得人暗中行事的感觉。
月无垠站在这明显比无名小院华丽多了的大门,叹了口气,轻轻叩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平平凡凡道士打扮的人,想来也是某个曾师侄,只是她完全不认识。那人见门外站了个仙气冉冉之人,瞬时瞪大了眼睛,真真的差点呼出“真的有神仙来了”。
“你是……”好半响,他才轻轻的开口问道,生怕大声一点把眼前之人吓走了。
“曾元浩唤我来的,你去通报便是。”月无垠淡淡的说道,声音有如琴音清雅,让人心中一阵清明。
那人听之这清灵之声,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就照她的话转身往宗主房内走去,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就算是其他宗观的人,也是尊敬的称师祖“曾宗主”,他还是第一次遇见直呼其名的人。
他不由的往后看了看,见那如仙如画、白衣胜雪之人还站在那里,如一尊琉璃玉观音般仙雅脱俗。
他不舍的连着回头了好几次,才咬咬牙快步去跟曾元浩禀报,曾元浩听之有些微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将人请进来。
这还是第一次跨进这清宗宗主的茗香苑,月无垠一直觉得这个名字颇有诗意就是柔气了些,实在不配这一个个大男人住。
这也是时隔五年再一次见这一宗之主,只见他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于窗前,肩膀宽厚,头发已经开始发白,可背脊却不曾有一丝弯曲,周身散发着一股掩盖不住的无形的威严和傲气。
“你知我唤你来作甚?”曾元浩缓缓开口,嗓音沉如洪钟,不怒自威,说不出的庄严之气,月无垠一直觉得他比之做一个宗观的宗主,更似乎有一种枭雄的霸气。
“猜出了一二分。”月无垠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修瑾应与你说了。”
“自然。”曾元浩顿了一下,声音中似有不屑,“你还敢回那个地方?”
月无垠斜睨了他一眼,那宽厚笔挺的背影似乎在告诉她,那样懦弱不求长进的她还是别回去丢人现眼了。
她不由的冷笑一声,“宗主多虑了,生死祸福,无垠从不在乎。”
闻言,曾元浩猛的转身,却是一愣,那一眼中,有愤怒、有震惊、有不可置信、有惊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她看不懂的触动。
他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衣袂飘飘,宛若神祗的女子,她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淡漠一种冷意,那双黑如陈墨的双眸,不带丝毫感情,让人有种从心底溢出的惧意。
她明明就只是在那站着,那么看似单薄的人,此时却让曾元浩觉得那不是一尊玉观音,而是从修罗之道而来的罗刹恶鬼,她的身后似乎是一片硝烟的战场,而她,只是站着,也只需站着,便是片尘不沾衣,抬手落手间,就是尸横遍野。
什么时候,记忆中那个在他面前连头也不敢抬,紧紧的抓着布袋师叔的衣角不肯放的小女孩,竟变得如此清冷决绝。
他忽然想起,卿言曾提过,她病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了,就是五年前那一场生死劫,原来当初他例行公事去看她时感受的那一瞬而逝的肃杀的目光不时错觉,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细细的打量着月无垠,似突然发现,此人身在宗观十年,却从未好好瞧过她。从前是怎么样的?好像就是个低着头缩着肩驼着背,瘦瘦弱弱的吧,旁的,便再也记不得了。
月无垠亦于他对视,如冷月无声,凄清冷漠。
唤她来做什么?当然是别出去丢了他清宗的脸。
如果可以,他怕是巴不得她一辈子不出那无名小院的门,反正也不用他过问,省得乱惹些麻烦,眼不见为净。
记忆中,他看她永远目光都是斜斜的,那双桀骜凌厉的眼中似乎时时有着不知名的怒意,而她永远是多在布袋的身后,连半个脑袋也不敢露出来。
片刻后,曾元浩先移开了眼,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抬手扔给她一块牌子。
月无垠伸手一把接住,拿来一看,眼睛蓦地睁大,有些不敢相信,“这是……”
“宗主的手令,你当认得。”
月无垠玩着手中做工精细的令牌,嘴角弯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弧度,“我自然是认得,只是不知曾宗主意欲何为?”
“不何为,不过是答应布袋师叔的事罢了。”曾元浩亦不看她,面色一如平常的威严。
“我可记得,你从来不待见我。”
“自然,我从不待见弱者,从前的你,可是丢了很多人的脸。”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可我信师叔,他羽化之前交代的事,我自当办妥。”
月无垠一愣,有些诧异的看着了他片刻,然后便闭上眼,许久后才低声的叹了口气。
那个面容慈祥、永远笑容奕奕的怪老头,果真此生都还不清他的恩情……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