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不知从哪来的兴致,月无垠翻出了许久不曾动过的古琴。
这是怪老头留下的,天下第一名琴——九霄琴。
样式并不算朴素,深褐色的琴面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总算发着丝丝幽香。琴侧是流线型的波浪延生开去,在琴尾后一尺才弯弯曲曲的终止。若说看点,也就琴尾处稍微算得上别致吧,实在看不出这是名动四方的九霄琴。
若是知道这方名琴在自己手上是年年吃灰的待遇,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要义愤填膺。
“吾道不精琴艺,这方九霄琴原是你母亲之物,机缘巧合下流传至贫道手中,如今传于你,也算物归原主了。”只记得当初那怪老头扶着这方深褐色的古琴,目光深沉的将之交付于她手中。
那年,她才七岁。
犹记得,深宫里她那薄命的母妃,才情冠绝天下,更是抚得一手绝世好琴。秦沐岚自小受母亲熏陶,很小便开始学琴习画。可是母亲却从小告诉她,才不可外露,她记得,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带着她看不懂的凄婉,摸着她的头反复说着“始知伶俐不如痴,始知伶俐不如痴啊……”
她不知缘由,只是小心翼翼的按照母亲所说的做,学得勤奋,却又扮得憨傻平庸。
母亲很是尽力,倾囊相授,可惜去得早,再精妙的琴艺她也只习得皮毛,之后的日子就一直跟着了布袋。布袋在其他方面亦是不俗,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对琴艺方面着实算不得精通,最多在初始时指点一二,剩下的,便只靠着她自学。
不得不说,总归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了天赋,那几年,她不敢露面于外人,便完全沉浸于布袋从各处精心收集来的各种珍贵至极的典籍,如海绵般疯狂的吸取着各种知识,不为人知的填充着满满的才情。初来这个世上的时候,叶澜也很是惊奇,这么个小小的人儿,竟是才华灼灼令人惊叹。
更惊叹的是世人竟只道她是草包废物,记忆里,连宫闱之中,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每每看到她,都是又恨又恼的目光,狠狠的道,“她怎会有你这样的草包女儿!”
她自是明白那个已逝去十几年,才貌双绝的女人所打算的,不过是想让女儿平平凡凡,不当那祸水的红颜。深宫之中,越是显露得早,显露得多,就越危险。
有才情,虽然可以保护自己,不至落于庸脂俗粉,可外露,便是祸之端倪。
“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个世界,不能不说没有道理。
只是可惜埋没了这惊才艳艳,空得了草包之名。
月无垠轻抚着琴弦,叹了口气,自己这生疏了几年的手艺,不知道还对不对得起那消逝经年的满腹才情的女子。
她缓缓坐下,一曲《幽兰吟》自指尖飘扬而出,起初还有些不适应,而后越来越顺畅,如同这注、安、揉、吟的指法已是刻进骨髓、潜入本能的东西,弹得渐入佳境。
柔荑纤纤,琴弦依依,一音一调,竟如幽兰暗香盈盈而至。节奏缓慢,力度轻柔,若远风如洗,吹不起一丝涟漪。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月无垠轻启贝齿,清雅的嗓音徐徐唱着《幽兰操》,不染纤尘的歌声伴着低缓柔和的琴音,如山涧轻风、清晨露珠般清莹无暇,闻之只觉内心清明一片,拂不起半点尘埃。仿佛眼前便是那幽幽山谷,置身于其中,只见那谷中白兰迎风,神静韵高,素净端丽,清雅如画。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如今才真知其中神韵。”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月无垠不由的眉头一皱,嫌恶的看着门前白衣胜雪的男子,不语。
宁子宸淡笑着,似乎没有发现眼前之人明显的嫌恶之意,一边欣赏似得看着房内布置,一边准备跨进来。
“好心提醒你,小心你的脚。”她低着头,冰冰冷冷的声音袭来,如千年玄冰般寒意入骨三分。宁子宸微微一愣,表情如初,如若不闻,洋洋洒洒的便迈了进来。
月无垠头也不抬,猛的拂过琴弦,一枚银针便“嗖”的一下射向来人,宁子宸则是不慌不忙,似无意识的随意的那么一个打开折扇的动作,只听“叮”的一声,那枚细若无物的银针便完全没入相反方向的横梁之中。
一抹杀意自眼中划过,刹那间便隐入眼底。她看着那个仍是轻笑着,如天上浮云般慵懒闲适的人,忽而冷笑一声,“宸太子好武艺,前几日委屈殿下在贫道脚下受苦了。”
宁子宸一怔,面皮不着痕迹的抽了一下,马上便又恢复往常姿态。
“既是上门便是客,客随主便,子宸多挨上几脚又何妨。”他也不当自己是外人,扯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又道,“不如再弹一曲如何?”
“怕是再听,就是催命之曲了。”月无垠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手下却是自顾自的弹出一曲不知名的调子。
宁子宸静静的听着,似是闲逸自在,手指随着调子轻敲着椅把,好一个怡然自得。一曲终了,月无垠却是不停,手指一撩,又弹起了第二次。
琴声刚起,一声醇厚的埙声兀的穿插入内,月无垠手指微微一顿,立刻又接了上来。余光一扫,只见一丈外的白衣男子端坐椅上,手握一个红木十孔埙,闭眼而奏。
如秋谭碧波般轻吟幽沉的琴声,若洪荒瘴地般深厚喑哑的埙声,此刻竟是被这两个皆是白衣素雪,仙气冉冉,如碧天沧澜外,九天重霄之上的人,合奏得完美无瑕,仿佛两种乐器生来便是为了彼此呼应,共同谱一曲凡人不曾闻之仙乐。
不知何止而至的卿言,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两个人,说不出的吃惊与震撼。首先惊的是他们合奏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自古琴箫乃是绝配,埙声则是悲怆凄婉,怎样的人怎样的曲才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乐器演绎得如此酣畅淋漓。
其实惊的是月无垠房内,竟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其他生物。这个无名小院,多少年没有第五人入内了,末文下山后,就只有那个小童和他还过来,其他人恐怕老远就被吓得直哆嗦了。
最后惊的是,这两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的相得益彰。女子傲然清丽,淡雅似遗世雪莲,男子悠然脱俗,眉间清逸如天边浮云,像那浑然天成的琴埙之音般,这两人端坐一处,竟是如此的和谐,让人不忍打扰这一副如仙如梦之画。
曲子奏了一遍又一遍,调子回旋了一次又一次,整个清宗观都沉浸在这如痴如醉的乐章中,众人都痴痴的静静的听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曲,只觉不是凡世之音,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也只道这大概就是碧霄之上为百年庆典降下仙乐吧。
一时之间,清宗之人更是热情洋溢,自豪满满,天下第一大宗霎时更放异彩。
只有无名小院内的三人,此时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声。
“师叔这是什么曲子,竟是从未听过。”还是卿言先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老头不知在哪里找到的,叫做《浮生梦》。”月无垠闭着眼靠在椅背上,面色淡然的说。
“浮生梦,梦浮生……当真曲如其名。”宁子宸轻喃着,低低的笑了。
月无垠置若罔闻,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首《浮生梦》听来名字惬意,却是真可以做催命之曲的。
这是布袋当年见她软弱至极,花了大工夫才寻来的一首谱子,只为她多一丝保命的机会。
若是她想,只需将杀意融入调子,便可杀人于无形。
后几遍还无碍,初弹之时,她真真切切的加入了意志,虽没想杀了这人这么严重,却也是换做普通人听之内力大伤的程度。
可他,不仅没事,还可以听一遍便用那埙与她合奏一曲,生生的击退了她原本越发强烈的杀意。
这是怎样的意志力?
月无垠缓缓睁开眼,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正在和卿言说话的男子。他真如世间传闻的那样,亦是清逸脱俗,就像那碧空之上的浮云一般,不耀眼、不刺眼,散发着一股宁静闲适的淡雅气息,周身都布着柔柔的光华,不夺人眼球,却又真真的吸引着目光。恰又带着些好似与生俱来的慵懒之意,便更让人觉得触摸不到,真如云霄飘渺。
天下七君子么?
云君子宁子宸,竹君子秦修瑾,无尘君子卿言。
如今见了三个,各个皆是人中之龙,气度不凡。
月无垠自来这个世上,第一次对一件事有兴趣。她此刻倒真想看看,剩下的四个人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看来,她返回俗世的日子,似乎也不会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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