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啸云也不否认,挑了挑眉,慢悠悠的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简若尘眨了眨眼,道:“我的确不知道你有什么好乐的。如果我有喜欢的姑娘,一定早就说出来了,才不像你这么憋屈。”
―
他们两人正在茶肆楼头聊天的时候,月影却在宫里等得有些不耐烦。
这一天,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她是一家女眷之主,安排衣妆车驾早点,决不能误了时辰。到了宫里,还要领牌候听,按品级肃容侍立,不能说话,连动都不能多动。
慕容苏一共有四位夫人,除了她和梁婷儿之外,另有一妻一妾。一位是慕容苏十六岁时尊从母意娶的自家表妹何氏,但何氏长年有病身体孱弱,无法入宫见礼;另一个侍妾冰心是自小服侍慕容苏的贴身丫头,虽然十四岁就被收房,但按礼妾不入家谱,也不能入宫。
其他几位亲王里,只有和慕容苏年纪相仿的魏王慕容宸有一位王妃,是工部尚书家的三女儿吴樱。越阳王殷吉倒是有很多老婆,但大多是百济七十二部族的女子,这次入京一个也没有带来。
偌大的凤仪殿里只有三个女子并着无数太监宫女静默的站着,几十号人,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她怎么能不急。
好容易又捱了半个时辰,才感觉香风拂面,环佩盈耳,各位精心打扮的妃嫔们终于莲步轻移姗姗来迟。
按制,皇后以下的四夫人以及九嫔均可见礼,不过裕德帝的后宫并不充盈,再加上前段日子又死了一个柳昭仪,如今来这凤仪殿的,连上周雨周露不过寥寥五六个,身后的宫女太监却又跟了一大群。
擦身而过时,也不知哪一个不小心撞了月影一下,她只觉得手中一紧,已被人塞了一件东西,再抬头时,满目衣香鬓影脂粉香浓,哪里还能找到人?
她不动声色的低下头,手指轻拨,竟是小半张浅碧色的薛涛笺,笺上笔走龙蛇,写到:
午时三刻德仪门乞君一见。
无论字迹还是口吻,甚至用的薛涛笺,都和那日简若尘的请柬一模一样。“辽阳公子”一向神通广大,如果连宫中都有耳目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是假的,她正愁找不到线索,这种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的。
第十二章祭水寒冰同此人(二重修)
德仪门是皇城九道外门中最靠北的一道,因为靠近织染局和将作监,平时本就甚少人来往,今天更是人烟寥落。宫外有神风军固守,有品级的官员又都去了前殿,剩下的宫女杂役大都跑开瞧热闹去了。
月影借口解手,终于一路悄无声息的摸到这里。
她身上的礼服实在太过扎眼,又不能随便丢弃,只得捡着一间背阳的屋子,在墙角站了。视野所及,一色的大方青砖漫地,周围再无一个人影。
她看了看日头,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开门的吱呀声,却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正探出头来,头上梳着双环髻,玉色宫装夏裙,圆圆的一张脸,看起来十分讨喜可爱。
她左右一看,似乎没想到墙角下居然还站了一个人,定定的愣了片刻,急忙福下身去道:“局里的秋姑姑到前头服侍去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交给奴婢就是。”
这倒是个伶俐的丫头。只不过眼色不大好,不认得她身上穿的并非是后宫妃子的品彰礼服。
月影也不想解释,只摇了摇头,正要告诉她不必理会自己,习武之人与生俱来的敏锐却捕捉到一丝让人不适的凉意。
那种凉意,不同于冰雪彻骨的寒,也不是剑意料峭的冷,而是一种让人如坠深渊,如临死地,从心底变得绝望的气息。
很沉重,很不舒服。
她豁然转身,只见屋舍的阴影里正走来两个人。
前头看起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之所以说“看起来”,是因为这个人虽然穿着太监的衣服,却一点也不像太监,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反倒像是个江洋大盗。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和方才那小宫女一色打扮的宫女,身材颇为高挑。虽然垂着头,看模样却是生得极好,眉如远山轻扫,鼻梁挺直,肌肤更是腻白如瓷。
月影的心却沉了下去。因为那股碜人的寒意,正是由这宫女身上所。
那张纸条果然是假的!不管简若尘要和她说什么,依他狂狷不羁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绝对不会派人如此乔装而来。
她悄悄的握了握拳,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宫女,跨上一步不动神色的挡在她的身前,暗自思量对策。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那内侍模样的人突然站住,朝后看了看,神色颇为恭敬。美貌宫女却连脚步也不曾顿一顿,慢慢的走了过来,站定在月影身前。
她抬头,眉下一双如薄冰一般清透的眸子竟然是淡淡的绿色,眼神宛如一条没有体温的蛇,透着让人不舒服的凉意。
轻启朱唇,只说了三个字:“找到了。”
声音低沉生涩,竟然是个男人!
月影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她已经看见对方半露在窄袖外苍白的手指,指尖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即使是在午时的烈日下,依旧散着诡异的幽蓝色。
祭水寒冰掌!
她久等不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对方的一双手掌已从袖底伸出,手指细长苍白,细腻的好像女孩子。月影深吸一口气,左手轻轻的探进怀里,右手拇指扣紧掌心,在胸前作了一个起势。
那宫女打扮的美少年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话也不再多说一句,手掌一拂便朝着月影拍来。
迎面寒气逼人,蓝影晃动,正是三十年前叫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祭水寒冰掌”。
月影屏息静气,虚应一掌,随即沉腰转身,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段青翠的竹枝来,手指轻拨,一团小小的火光朝着少年玉色的手掌直飞过去。
祭水寒冰掌不愧为天下绝学,掌风扫到之处阴寒无比,那小宫女早就缩在一边瑟瑟抖,可少年一看到那团火星,却将出了一半的掌力收了回来,反倒朝后退了小半步。
火星贴着他的衣角蹿了过去,闪了几闪才熄灭。地上只残留着一丛黑褐色的干草,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焦香味。
少年绿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异色,轻轻的“咦”了一声,道:“你有火镰草?”
祭水寒冰掌不惧水火,但燃烧之后的火镰草却可以暂时破功,这是朱若宫主早年告诉她的破解掌力之法。只不过火镰草十分难寻,轻易也很难制成干草,因此短时间内很难准备。
那一日和朱丽聊天时说起,谁知三天之后她便派人送来了三株晒干的火镰草,并且配备了一个小小的青竹制圆筒,里面装着精巧的火石机关,只要手指轻弹,干草便能立刻点燃飞射而出。虽然不知道朱丽从哪里得来,但她的能力,月影是绝对信得过的。
她看着那少年,冷笑道:“你多日不来找我报仇,果然是为了进宫!”
美少年的眉眼间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报仇?我为什么要找你报仇?”
月影只当他是故意挑衅,也不言语,从层层罗衣下抽出随身携带的碎心剑,布满心型刻痕的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淡淡的红色,飘飘然只取那少年的眉心。
少年原本茫然的眼神突然间一收,仿佛恍然,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浅笑,看起来妖异无比:“……原来是这样……你就是朱若那老虔婆的徒弟?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的汉语说的并不是很流畅,似乎不是大酉人士,但语调中的轻慢却激怒了她。
“休得侮辱师傅!”
月影一声轻叱,手腕急转,落莲剑法剑走轻灵,施展开时剑尖犹如幻出无数点红莲,煞是好看,顿时便把那少年全身都罩在剑光之中。
可是“祭水寒冰掌”的传人又岂是等闲之辈?自从见到碎心剑之后,少年原本随随便便的攻势突然间变得凌厉起来,一掌接着一掌,虚实兼备,精妙之极。
他周身散出的阴寒之气也愈浓烈,竟似升腾起袅袅白雾,若是被这样的掌力伤到,恐怕寒气入体,五内俱损。这份功力,竟然与江湖中成名的“四方君子”不相上下,在年轻一辈中已是顶尖高手。月影越战越是心惊,照这样子,恐怕不到百招之外两人不能分出胜负。
远处传来隐隐的磬钟鼓乐之声,婚礼已经过了大半,再不回去怕是要不妥了。
她一咬牙,一连刺出三剑逼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打得兴起,听到这一问忍不住愣住,随即露出一抹空茫的笑:“我叫……如意。”
月影无暇去细想这么个名字究竟是不是男人该取的,凝目道:“如意,你此番入关如果是为了找伽叶宫报仇,我们择日再战,随时奉陪。但如果是为了青公主,我今日绝容不得你离开。这里是皇宫内苑,到时候惊动了禁卫军,对你恐怕没有好处。你可要考虑清楚!”
少年定定的瞧了她半晌,突然嗤的一笑:“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你想如何?”
“那我们……改日好了。”少年眨了眨碧色的眼珠,伸出手去欲与她击掌。月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微一犹豫,对方细瘦的指尖已触到了碎心剑剑柄,她只觉得一股极凌厉的寒气沿着剑柄一瞬间传了过来,如针一般沿着手臂狠狠的刺进她的心脏。
和祭水寒冰掌不同,这是当初让月影无比戒备的,宛如置身死地一般绝望的凉意。
有毒!
那少年的掌上竟有如此厉害的剧毒!
第十二章祭水寒冰同此人(三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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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掌上,居然有毒!
月影的气息微微一滞,少年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如画的眉目不见一丝阴霾,很有礼貌的笑道:“对不起王妃,我并不是找你报仇的,也不是为了青公主,我是来杀你的。”
月影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的退了半步,横剑在胸。这寒毒很是霸道,一沾皮肤便立刻游进血脉,虽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却极为耗损功力。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却依旧无悲无喜:“像王妃这样武艺高强的女子,如意也是平生未见,杀了的确可惜……不过没办法,这是我答应别人的事情……”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一双手慢慢凝成掌势,森冷逼人。
月影微微喘了口气,又退了一步道:“祭水寒冰掌的传人却要用血蜥蜴的毒,如果寒冰老人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少年眸光一闪,突然间笑意大盛,笑声里却带着格外残忍的血腥气:“寒冰那老匹夫算什么东西?要我替他报仇,他还不配。”
月影的瞳孔倏然间收缩,气息一岔,猛然间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妃不知道有人要你死么?……不过人总是要死的,能死在我的手上应该不算是件坏事。”
他的语气及其柔软,手掌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刃,朝着月影的脖子直切而下。
就在他的手掌离月影的颈项只有半寸距离的片刻,她的袖中突然爆出一蓬火花,向少年的右肘激射而去。
燃烧的火镰草带着轻微的滋滋声。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少年来不及避开,火星擦着掌缘而过,立刻烫破那层幽蓝色的薄冰,在他细嫩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乌黑的焦痕。
少年身后那内侍打扮的男人见状,立刻踏上一步,沉声道:“侯爷,让我来。”
侯爷?月影没有放过这一声特殊的称呼,但她已经不能细想,只觉得头昏眼花。
西域血蜥蜴的“冰魂”之毒专门化人内力,她能勉力拿剑已属不易,更何况方才为了诱他近身一击得手,寒冰掌的掌风已经切中她的脖子,如今伤口流血不止,却不能停下来包扎。
那叫做“如意”的少年捂着手掌,轻轻摆了摆手道:“你先处理了闲杂的人,王妃交给我。”
他所说的闲杂人等,是指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瑟瑟抖的小宫女。她被少年阴寒的掌风所迫,一直不能逃开,如今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
月影心中一颤,闪身挡在小宫女身前,咬牙道:“你要杀我,何必累及无辜的人。”
“看到我的人,不该死吗?”
对于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人,月影决定不再说话。暗自聚集仅存的内力预备一搏。如今她中毒受伤,以一敌二实在没有胜算,但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任何机会,这是她的师门训诫。
鲜血顺着她的颈项流下,濡湿了领口紫色的薄纱。少年眯了眯眼睛,漫声道:“我真的很欣赏王妃……好可惜啊!”
话音才落,他的手突然间变掌为指,中指微屈搭在食指上,竟是十年前在零落海肆虐的海盗“一指千秋”赵介的成名绝技“千秋指”。
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能身怀这么多武林异人的成名武功!
月影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见少年双指一弹,一缕劲风直取月影眉心。
如今她的功力不到两成,自然不敢硬接,身形一矮,将积聚了许久的内力全部灌注在握剑的右手,一剑直刺少年腰际。
她不求能一剑杀了他,只要能利用他的轻敌伤他分毫,或许就能从中看出破绽。
早晚会有人经过这里,她缺的只是时间。
谁知这奋力的一剑却如刺中了一团软软的棉絮,碎心剑的剑尖被衣下的肌肤吸住,转瞬又弹了出来,除了那身宫女的衣服有些破损,他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损伤。
少年却不慌不忙,手指连连弹出。她几乎无法躲避,每一指都落在了身上。其中一指尤为凌厉,指风到处顿时洞穿右肩。
月影只觉得手上一麻,几乎连剑也拿不住。剧烈的疼痛让她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的身上……竟然有‘丝囊’……”
“丝囊”是盘丝仙女的护身宝衣,穿在身上刀枪不入。但是数年前盘丝仙女便被情郎杀死在床榻之上,从此这件武林至宝便下落不明,成为一大悬案。
祭水寒冰掌……千秋指……丝囊……这个叫做“如意”的少年究竟是谁?
月影紧紧的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上被千秋指伤到的地方皮肉破裂,早已经鲜血淋漓,明丽的紫色重纱粘在身上,被血染出的深紫色几乎洇成了暗沉沉的黑。
少年慢慢上前,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颚,悠悠笑道:“还不弃剑?”
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朵即将被摘下枝头的花,热烈的期盼和凉薄的无情,竟然可以如此和谐的揉杂在一起。
际淌下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疼痛让神智都有些飘渺。但她手中的剑依旧握得很紧。
她死死的盯着那双碧色琉璃的眸子,一字一字艰难的说道:“我还没有死。”
会输给他,甚至死在他手里,这是她的疏忽。但是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弃剑!
少年眨了眨眼,眼中竟然划过一丝轻柔的不舍。他用另一只手握起她持剑的手腕,慢慢的,将淡红色的剑身移到她的颈中。
她根本挣不开这宛如毒蛇缠身般的内力,眼看着自己的剑一寸寸移近,剑身甚至映出了清冷的面容。
少年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缠绵又冰冷的笑道:“王妃,永别了……”
第十三章未料辕台起风波(一)
如意握着月影的手,碎心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他正要一剑刺下,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
来人的脚程很快,转眼间,三条黑影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正落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最近的一个,离月影和如意只有数尺的距离。
这三个人一色的黑衣蒙面,手持长刀。虽然看不到面目,但在这个日色明丽的午后,看起来分外的古怪扎眼。
如意心中一动。他虽然制住了月影,却背对着那个离得最近的黑衣人。若是对方有意救人,只要袭击他没有“丝囊”护体的头部和颈部,其他人就有机会夹击。若是能占据墙角的位置……
只这一犹豫间,身前的月影突然间一动,握剑的手腕迅速翻转,从他掌下滑了出去,下一刻便拉着那小宫女退到了墙角。
正是他方才想要据守的那个墙角。两面都是高大的屏风墙,身后又有一道影壁,只守不攻的话,地势绝佳。
他愣了愣,却见这一动之下的月影靠在那小宫女身上喘息不止,显然是功力还没有恢复,方才这一下已经耗尽了好不容易再一次重聚的内力。
他双手合掌轻轻的摩挲了几下,朝着她微微的笑了起来。
她说过她还没死,没死就不会弃剑,不弃剑,就代表着还有机会。
如意背起双手,却慢慢的,朝后面退了一步。
身边内侍打扮的男子原本已准备上前杀那小宫女除根,这时候见主子反倒退了回来,忍不住问道:“侯爷,还杀不杀?”
如意懒懒的扬了扬眉毛:“我突然不想杀了。”
“可是那边……”
“那边我自会解释,反正我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她……嗯,不如这样,小五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如果王妃今天死不了,我们就求他再也不要杀她了。”
如意很好心情的和身边的男子聊天,男子愣了愣,瞟了一眼墙角低声道:“如果是这样,侯爷大概要输了。”
因为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那三个黑衣人已经动起了手,一刀接着一刀,尽数砍向角落里的那两个女子。
月影见那突然出现的三个黑衣人竟连一眼都不看貌美如花的如意,反而径直朝她们走来,心中就暗道要糟。
果然,他们稍稍打量了一眼,便一起举起手中的长刀,朝两人兜头砍了下来。
月影一时情急,一剑便扫了出去。这一剑招式虽然精妙,只是手下虚浮无力,只能稍微阻拦一下那三人的来势,片刻间,雪亮的刀锋又落了下来。
月影却趁势滚了出去,提起剑朝当先一人的脚背上刺下。这一刺比普通弱质女流的力气也大不了几分,但胜在出奇不备,只听那人一声惨叫,脚下一软便朝前倒去。
还没倒地,又出一声惨叫,比方才那一声更加凄厉。
月影双手持剑,喘息着回过身去,却看到那圆圆脸蛋的小宫女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握着一支银簪子,簪尾已经全部没入了那个黑衣人的左眼之内,鲜血流了满手。
那双手却很稳定。
她应该是借着黑衣人脚上中剑倒下的力道,把那支小小的簪子插进他的眼窝里。这借力使力的法子虽然使起来不难,但这个小宫女出手之狠之准,恐怕连很多男人都未必做得到。
月影心中一惊。身后另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口中呼喝一声,一齐举刀,再次朝前砍去。
他们竟然对此刻浑身是伤的月影视若无睹,眼睛里似乎只有那小宫女一个人。
回想起来,方才那三刀齐下的时候,竟也是朝着那个小宫女而去。否则以月影现在的功力,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一击得手?
她拄着剑慢慢的支起身体,眼神警觉的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如意,后碧绿的眼瞳闪了一闪,反倒若有所思的朝她笑了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他却反而不动手?
但是眼下更需要担心的,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
虽然她一簪子废了一个黑衣人的眼睛,但那也是出其不意,再来恐怕就要被两把钢刀砍成肉泥了。
月影咬了咬牙,合身朝前扑去,一剑挡在了小宫女的身前,长刀随之砍下,巨力重压,刀口几乎砍到了她的肩膀,肩上才止血的伤口又裂了开来。
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朝着身后低声道:“姑娘,你还不快走。”
那小宫女似乎浑身都在抖,连声音都抖个不停,语气却很坚定:“多谢。但是他们要杀的是我,我走不了的。”
一个小宫女有什么好杀的?月影虽然心中纳闷,但手上却不敢放松。
她身上没有力气,全凭剑招精妙,挡了两招之后,手腕沉重酸麻,几乎连抬都抬不起来。
可不远处的如意却背着双手,眼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嘴里在慢慢的数着数,一二三四五……按着顺序数下去,在月影挡下第二刀的时候,他正数到五十五。
身边的男子却有些焦急了,眼神不时的看着四周。
就在如意数到八十的时候,远处庄严肃穆的钟磬鼓乐之声突然间乱了起来,曲调难成,最后竟然完全消失在礼和殿的方向。
取而代之的,则是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如意的眼神还是没什么焦距,只是停止了数数,转过身淡淡道:“小四得手了,我们去善后吧。”
一直跟着他的男子听到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正准备随之离开。如意却又突然站定了,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小五,那个赌约,我赢了喔。”
小五愣了愣,立刻回头看去。
那两个黑衣男子正举起了刀,却没有砍向月影和那个小宫女――
手起刀落,竟毫不留情的把受伤的同伴一刀砍死,随后转身跃上屋脊,如来时一般迅速的扬长而去。
方向和他们一样,正是此刻宫中大乱的起源――礼和殿。
小五顿时傻了。
第十三章未料辕台起风波(二)
月影挡了三刀,结结实实的三刀。
每一刀都让她身上的伤口越裂越深,她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不省人事,这第四刀无论如何也接不下来了。
可这时候,那两个黑衣人的刀势却突然缓了下来,互相对望了一眼,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月影的感知已经模糊,加上两人又隔着蒙面布巾,即使距离非常近,听在她耳中也只有“青公主”“快回去”等寥寥几个词。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再次握紧碎心的剑柄。
身后的小宫女却拉了拉她的衣袖,伏在她的肩上轻声道:“不要紧,他们要走了。”
她一愣,却见那两个黑衣人骤然间收势,刀锋一转,竟向身旁那个瞎了左眼废了左脚的同伙一刀砍了下去。刀下,更不见一丝留情。
被砍的人却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任凭刀锋划开血肉,鲜血沿着青砖漫地的细缝渐渐湮开,一直流到了月影的脚下。
死的时候,他的眼神平静,无惊无怒,似乎这般归宿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个黑衣人砍死了同伴,又朝着月影身后的小宫女深深的看了一眼。突然间足下一蹬,脚尖在墙上借力,再次跃上了来时的屋脊,朝着礼和殿的方向迅速奔去。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不远处背手而立的如意也不见了。
偌大的一片屋舍只剩下颤巍巍的影子,突然间又安静下来。和暖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一丝一缕的撩拨着月影的神经。她这才觉得全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样,轻柔的紫纱浸透了她的血,竟然沉重的有如铁甲。
月影咬了咬牙,正要叫那小宫女帮忙,却见那娇小的女孩子正从角落里爬起来,快步走到那个黑衣人的尸体前,抬起脚尖轻轻的踢了一脚。
她那张圆圆的脸上还留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眼神却很亮,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在看着一根木头。
看到那黑衣人确实死透了,她才撇了撇嘴,拾起地上的刀挑开对方的蒙面黑巾打量了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转身就走。
月影挣了挣,想要说话,出的声音却低沉嘶哑。小宫女听到了,脚步只是稍微停了停,还是继续往前走。直到又走出了一丈远,这才放慢了身形,最后终于转身回来,蹲在月影身边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还能走吗?”
月影点了点头,指指腰畔的锦袋。小宫女手脚利索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琉璃小盒,那原来是给姑娘女眷装香料用的,早已被月影换上了伽叶宫的伤药,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拿起药丸迅速的服了三颗,拄着剑勉力的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姑娘知道如何出宫吗?”
小宫女眼珠转了转:“看你的样子可是宫里的贵人,难道你不知道?”
看来直到现在这女孩子都还以为她是后宫里的妃子。月影皱了皱眉,如今她的力气恢复了些许,耳中已渐渐能听到远处礼和殿的喧哗马蚤乱,也不知道那里究竟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些声音在一寸寸扩大,很快,这个地方就会被人现。
绝对不能久留!
她喘了口气,勉力保持清醒,摇头道:“我不是宫里的人……还请姑娘……带路。”
小宫女又警惕的看了她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勉强,但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月影,边走边道:
“看你的打扮,就算被人现应该也没什么事才对啊,我可不想管你的。不过……看在你替我挡刀的份上,我就带你一起离开好了……”
走过那具黑衣人的尸体旁,月影心中一动,伸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下,果然在腰带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来,她只看了一眼便收进怀里,没有注意到身边小宫女眼里那一丝诡谲的暗光。
两个人相携着离开德仪门,沿着墙根慢慢的行走。
那小宫女自称叫小然,是织染局一个打杂的小丫头。
虽然除了名字她一概闭口不谈,但看样子却对宫里的地形十分熟悉。根据她的说法,这是一条平常给宫女太监做饭的大厨房采买食材运送泔水的小路,尽头有道偏门,一直通到西街上。
这一路都是些宫里最低等的仆妇杂役行走的地方。也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如今那些屋子大都人去楼空,就算有人也是行色匆匆。月影的功力恢复了些许,躲开这些人也不是难事。
可是算算时间,早就应该有人现了那具尸体,四下里却一丝动静都没有,负责宫中安全警戒的大内侍卫和神风军,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
虽然对她们来说这是好事,但是月影总觉得不安。
从浓密的梧桐树阴影下望去,狭窄的石板路上正远远的走来一个小太监,看服色应该是后宫里行走的,算得上是个有身份的人。
月影心中一动,手指扣紧碎心剑剑柄,低声道:“小然,我去问那位公公借件衣服,你等我一下。”
刚要动身,小然却按下了她的手,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神秘:“别急。如今青公主已经死了,皇帝那边乱着呢,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的。”
青公主……死了?两千神风军,左右大内侍卫,宗亲百官,这么多双眼睛之下,皇帝的新娘竟然死了?
关键是,她怎么会知道?
小宫女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轻轻的吐了吐舌头,道:“……不过你这一身血淋淋的衣服,等一下走到大街上也确实吓人。这样好了,我去,就算查到了也落不下把柄。”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衣裙上灰尘,露出了一脸拘谨却又讨好的笑容,朝那个小太监走了过去。
由小然出面,确实比月影亲自动手要好得多。她如今的模样实在太过醒目,只要看过一眼的人就绝对不会忘记。就算她逃了出去,也难免以后会被人查到身份。
小然做出的判断,非常完美。
月影的目光不再惊讶,反倒渐渐幽深了起来。
外头的石板路上,也不知道小然对那个小太监说了什么话,小太监竟然笑眯眯的跟着她走了过来。
眼看快到她藏身的地方,月影手里紧紧握了一枚石子,正要力把他打晕――
小然的袖子里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匕在空出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切在小太监的脖子上,血光爆起的一瞬间,少女纤细的手掌已经按住了他的嘴,把那一声痛苦凄厉的呼喊硬生生掩了回去。
快,狠,准。
就像她把簪子刺进黑衣人眼里的时候。虽然这女孩子不会武功,杀人的时候却比很多会武功的人还要无情,毫不犹豫,直中要害。
月影轻轻的吸了口气,眼神却很平静,只是道:“你没有必要杀了他。”
小然正在动手脱那个小太监的衣服,听到月影略带着指责的口吻,手里的动作却毫不停顿,只是淡淡道:“有些时候你不把别人杀了,就是给别人杀了你的机会。你是学武的人,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懂的。”
说完,把手里的一件外袍递过来:“穿上这个,小心别把自己的东西留下了。”
月影接过那件外袍,看着她,声音依旧虚弱,却是一字一字道:“我和你,不一样。”
这句语意暧昧的话,终于让小然放下了手中尸体,转头看着那个阴影里目光清亮的紫衣女子,渐渐的,露出一丝幽微的笑意来。
第十四章挑灯夜看洗红妆(一)
她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面还只是十岁模样,第一次跟着师姐出宫游历。那一年天灾不断流寇四起,她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强盗。贝师姐的伽南剑没有一天不染血。
以杀止杀是伽叶宫的慈悲,可她还太小,她不敢杀人。
直到那一天。
婴儿的哭声刹那间终止在冰冷的锋刃下,男人狂笑着抽出刀,刀锋的血映红了她的眼睛。
莫名的火焰烧去了畏惧,她终于拔剑,剑刃刺进血肉的时候有一种钝重的快意。男人灼热的鲜血喷洒在她的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以及,隐隐的芳香。
血液的温度迅速变冷,杀人的眼中映着另一个杀人,眼神里是一瞬间凝聚的恐惧,以及诅咒和嘲笑。她看到她自己,手脚颤抖,泪流满面。
却知道从此之后,她会这样的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和这个男人一样,死在另一个杀人的剑下。
……
月影倏然间惊醒过来。
身体里涌起的无力和刺痛让她迅速回忆起那个名叫如意的少年,以及叫做小然的宫女。在和前生死相博之后,又和后一起逃出皇宫。直到看见西街尽头的简府院墙。
之后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冰魂之毒太过霸道,她又失了太多的血,能撑到走出皇宫,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紧绷的心神一旦放松涣散,任她如何意志坚强也难以支持下去。
她试着动了动脖子,现右肩的伤已经被细心的包扎起来。她的手正被人牢牢的握住,一时不能活动自如。
她转过头去,看见有人正倚在床边。也许他才刚刚入睡,漆黑的长垂落在白色的衣襟上,英挺的眉峰微蹙,五官清冷,如刀剑镌就。
她的手被他用力的合在掌心里,就算是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月影静静的看着他,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轻声唤道:“啸云。”
颜啸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中盛满了疲惫,但看到她醒来后本应有的喜悦却来得很缓慢。他看着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月影只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不确定的茫然和隐隐的怒火。
然后,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她散落枕上宛如水藻的长里,缓慢而低声的自语:“……该死……”
月影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道:“没关系,我已经没事了。”
是的,她的伤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她还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去做。
她后来才知道,自从在西街上失去意识之后,自己已经像一个死人一样昏睡了三天三夜。
小然是个聪明人,就算月影没来得及说要去哪里,但看她倒下的地方也能猜到几分。依着辽阳公子的名头,随便问一个路人都能打听的清清楚楚。
衣服是舒小伦帮她换的,但随后的三天,除非必要,持剑山庄尊贵的少庄主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床榻。
可等她真的醒来的时候,他却只说了两个字,然后就转身一言不的走了出去。
颜啸云是真的生气了。生自己的气。
可是谁又想到竟然有人会在皇宫里下手?更不会想到那人身怀的竟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功。
月影的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一旁正端着药碗的舒小伦见到了,眨了眨眼:“月影?”
她收敛了心神,问道:“这么说,青公主真的死了?”
在她昏迷的三天里,辽阳京里已经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公主沈斐然在大婚那天遇刺,刺客虽然被当场击毙,但公主却也身受重伤,回天乏力。
皇帝陛下亲自拟下祭文,追封青公主为“孝仁皇贵妃”,遗体安放在在东陵清妃园,十日后入殓,葬礼依大酉后妃最高礼制。
舒小伦笑了笑:“自然真的死了。皇帝说她死了,谁敢说她活着?”
月影眼神一闪,淡笑道:“既然已经死了,想必刺客也查到了。”
舒小伦掩口轻笑:“这么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