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梵音寺偷东西?”
“这个贼不光胆大,还很有本事。大梵音寺上下百余人,竟没有一个立刻觉。天如禅师如今可是头痛的很。”颜啸云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十梦录》对武学修习并没有用处,既然会觊觎这本书,那说明此人背后的野心不可谓不大……若不及早追回,天下难免大乱。”
一本小小的《十梦录》,却关系着后稷土地上的格局。不管是哪一方掌握了天炎将军的兵法阵势,对于目前看似平衡的各国关系都是一种威胁。若非如此重要,当初也不会交由大梵音寺看管。
姬十梦是前朝燮羽的天炎将军……月影突然想起昨日在苏襄襄身上所见到的鹰落莲花刺青来。心中一动,半晌不语。
颜啸云见她微微失神,还以为是担心《十梦录》被窃一事,于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将手边一杯酒递到她手中,琥珀色的酒液散出馥郁的异香,立刻拉回了她的心神。
他笑道:“放心吧,大梵音寺已经派出了无重,贝宫主也亲自前去。很快会有结果的。”
她接过酒杯,脸上逸出淡淡微笑:“你又准备了好酒。”
颜啸云弹了弹手指,笑道:“我只是借花献佛。简兄有位红颜知己是什雅女帝的司酒女官,宫里今年新酿了蜜酒,特地送了他?坛。我知道了岂有不讨来的道理?你说过一生的心愿就是尝遍天下美酒,我若不帮帮你,恐怕到你走不动路了,这愿望都未必能实现。”
他的语气虽然散漫戏谑,但这番用心却是极深。月影怔了怔,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异香入喉,不由笑道:“果然是好酒!”
沉默片刻,又道:“谢谢你,啸云。”
颜啸云目光一闪,摇头道:“谢我就不必了,帮我倒是真的。”
“帮你什么?”
“我还有一件不太妙的事没说呢?”
他懒懒的抬了抬眼,此刻花园里的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一身锦衣的简若尘正穿梭其间,招呼客人。间或有人朝他们这里看来,各色眼光尽收眼底,颜啸云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的变化。
月影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遂问道:“难道这件事竟是与你有关的?”
“确切的来说,是与你有关才对。”他收回目光,低声道,“上次季芒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跟他回去拿了银子去樊城的,谁知爹爹一封书信,让我不得不留了下来。”
“颜庄主给你写信?”
“不错,你也觉得奇怪么?”颜啸云目中带着几分柔和,笑道,“自我独自闯荡江湖开始,爹爹就不再过问我的行踪了。但是这次事情的确十分棘手,近日北方有一批高手过紫霞关入了大酉国境,爹爹却对此一无所知。”
“竟然有人可以瞒过颜伯伯?”
“爹爹派人暗中跟随这些高手,却在樊城附近被他们现行踪,探子几乎全灭。只有一个侥幸逃得性命,回报说对方似乎是北方某国的皇族,武功极高且心狠手辣,其中一人所用的武功竟是久已失传的‘祭水寒冰掌’!”
“祭水寒冰掌!”
这一次,就连月影都忍不住低呼出声。
“对!所以我才说此事与你有关。三十年前寒冰老人被伽叶宫的朱若宫主一掌毙命之后,这门功夫应该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时隔三十年再现,背后的谜底不容小觑。”
“你是担心‘祭水寒冰掌’的后人会来找伽叶宫报仇?”
“不光如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北六国的皇族,此时入关,行踪又这么隐秘,实在可疑,只可惜如今线索已经断了……但是以寒冰老人的性情,他的传人一定会来找伽叶宫报仇。所以,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颜啸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寒光,看着月影的眼神却有着几分了然。
月影和他共事多年,早已有了默契,此时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要我引蛇出洞?”
“不错。”颜啸云忍不住笑叹,唇角露出好看的笑纹,慢悠悠的道,“这些人的行踪是一路往辽阳京来的。既然我们找不到他们,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找我们?”
“所以,我才请你来参加这一个赏花盛会。”
第九章白日放歌须纵酒(三简修)
慕容苏看着亭中窃窃私语的紫衣人影,双眼渐渐的眯起,眼底有幽微的厉芒一闪而过。
但最终他却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唇角微弯,很快的恢复了“苏容”温和又不起眼的模样。
不久之后,丝竹声起,美酒飘香。在一池“玉楼人醉”含苞待放的胜景之中,赏花盛宴渐入佳境。
简若尘果然不愧为“辽阳公子”,席中不论名士侠客均视他的邀请为极大的面子。所到之处无不酒到杯干,一时觥筹交错,笑声连连,直教人沉醉不知归路。
酒至微醺,简若尘洒脱疏狂,举杯长吟,说到是各位以才佐酒岂不快哉?
那些文人雅士喝了几杯,早已经按捺不住,这个提议正中下怀。纷纷题诗作画,一时墨香馥郁,将那酒香都盖了过去。
相比那边的热闹,西南角这里却是沉寂很多。
武人又有什么才艺?无非是舞刀弄枪而已,一色的大老爷们耍起刀剑来自然没什么好看的。显然这情形简若尘早已料到,他微微的笑了笑,朗声道:“今日有酒有诗,怎能无天籁相陪?在下特意请来天一阁的舒小伦姑娘,清音一曲,还请各位尽兴。”
说罢轻轻拍了拍手,身后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来。
舒小伦是“玉蜻蜓”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多数的人只知道她是天一阁的魁儿,王孙公子趋之若鹜的红姑娘。一手琵琶技压群芳,辽阳京中无人能敌。
司徒星见到那个娉婷的女子,忍不住“咦”了一声。慕容苏看了他一眼,懒懒道:“司徒,你也认识小伦?”
“这个……有过一面之缘……”
“王妃请你喝酒的那次?”
听慕容苏如此准确的就猜到了答案,司徒星也不好隐瞒,点头称是。慕容苏悠悠一笑,“月影”二字只吐出了半声,便又倏然间收了回去。
莲池畔,风姿卓越的舒小伦早已经素手轻拨,漫启朱唇,一曲《临江仙》唱得婉转动人,尤其那一句“琵琶弦上说相思”,更是缠绵悱恻,欲说还休,惹得底下的人纷纷叫好。
上一次,司徒星只是同她一起喝酒,这回却是第一次听她拨弦吟唱。曲方唱罢,只觉得余音袅袅齿颊留香,一时竟呆住了。
慕容苏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不住失笑。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朝月影看去,她还在和那位白衣公子俯低语,对方一只手虚搭在她身后的栏杆上,模样看起来十分亲昵。
他略一偏头,视线转了开去,正听到简若尘笑道:“小伦姑娘的琵琶自然是妙极,只可惜有曲无剑不免落了下乘。在下久闻伽叶宫的落莲剑法举世无双,奚姑娘既然在此,请赐教一二如何。”
他的话才说完,身形突然间拔地而起,锦衣飘飘,几步就跃回亭中,伸手在颜啸云腰上一捞,笑道:“啸云,寂夜先借来一用!”
颜啸云笑而不答,任凭腰畔那柄漆黑的长剑被简若尘抄在手中,一声轻微龙吟――这把剑竟然连剑身都是黑的。可明明是暗得不见一点光华的颜色,却在出鞘的一刹那宛如流星掠过天际,璀璨的迷了人眼。
这便是“北剑寂夜”中的名剑寂夜,持剑山庄镇庄双剑之一!
剑尖微颤,急点月影右手手腕。
她的脸上原本还有一些迟疑,但见简若尘挟剑而来,招式更是平生难见的精妙,心中一时热血上涌,不由起了争胜之心。反手拿过身旁的碎心剑,一扣剑柄,剑身弹出半尺,正接住寂夜的剑尖。
对方剑招不含内力,显然是为了引她出手的。事已至此,她也不再推诿,将剑鞘往颜啸云手边一扔,便随简若尘跃出亭外。
……
“是碎心剑!”
司徒星望着那柄在日光下出淡淡红色的细剑,剑身布满菩提叶的刻痕,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颗浅红色的心脏,挥动之间支离破碎,转瞬之间却又倏忽重合。
慕容苏见月影持剑而立,紫色衣影翩飞若蝶,与王府中冷淡无语的女子判若两人。忍不住问道:“什么碎心剑?”
“奚姑娘……不,王妃手中的那把剑,正是伽叶宫的碎心剑。”
“很有名吗?”
“如果您是指江湖中,的确是的。”
其实不用他回答,在场的江湖中人脸上所露出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两把剑一出鞘,那些眼神里除了震惊赞叹之外,另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敬意。
仿佛剑并不是握在两个年轻人手中,而是代表了两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力量。
纷纷议论中,月影出了第一剑。
行云流水的一剑,不像是剑招,却像是舞蹈。站在对面的也不是对手,而是心仪的情郎。
落莲剑法,以柔克刚,摄人魂魄。
简若尘知道厉害,急忙定住心神,沉腕下腰,旋身避过这看似柔软实则凌厉的一剑,反手一抖,寂夜沉黑的剑身宛如一道闪电,直削月影鬓边。
简若尘号称“诗剑风流”,剑法上有极为高深的造诣,寂夜虽不趁手,在他使来也是意态风流,如谦谦君子,从容不迫。
两人的剑法均是走的灵动一路,因此看在旁人眼中十分好看。两招一过,月影原本冷淡的眼中渐渐泛出亮芒,双颊微红,竟多了一丝难言的艳色。
简若尘看在眼中不由一愣,眼光流转,看到不远处袖手观战的白衣少年,微微低笑了一声,纵身掠去,径直将寂夜递回到颜啸云手中,朗声道:
“啸云,你接着来。”
颜啸云微微一笑,错身接过。众人只觉得一线白影掠过池畔,原本还带着一丝热意的风突然间变得凌厉起来。
假如简若尘的剑意是儒雅江南,颜啸云的剑意就是漠北风沙,大开大阖的剑招之间一道黑影舞动,仿佛天地尽在臂膀,让人胸中柔情退去,豪情顿生。
当得起。太宇沉波剑,四海尽归宗。
这般的慷慨激昂中,月影的碎心剑却不为所动,身影宛如风中紫柳,淡淡的红色相随相伴。我自轻歌曼舞,任他风疾雪骤。
这两人又和刚才不同。虽然还是过招,相互之间却既没有对抗也不似切磋,反倒有一种经久的默契。我知道你的下一招会怎么出,你也知道我的这一剑会往哪里去。一时之间,众人只见白色与紫色两道人影来回起落,足尖有莲花轻颤,水波微漾,真真是翩然若仙。
一缕琵琶声起,《水龙吟》高亢,却也婉转,诉不尽的壮志,说不完的柔情。绝代名妓素手轻拢慢捻,便将这剑胆琴心,侠骨柔肠诉说到了极致。
只是静,连剑器相击的声音都不曾有。
一时,连风都带了缠绵。
修改的时候,这一章真的舍不得大改,因着私心也就改了几个字……
第十章玉台不见朝酣酒
有那样一刻,时间静止。
慕容苏这才觉自己竟然一直在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个紫衣女子,很久都没有再去想别的事情。
柔媚的日光中,她长飞扬,满脸是不曾见过的浅淡笑意,眼睛很亮,几乎亮过了手里的剑。
他从不曾觉得她美,可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天下的女子都未必有这般明亮的颜色。
原来要这样的自由挥洒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假如她不是奚月影,不是她的王妃,不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也许会欣赏这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沉,那一丝迷惘立刻被冰冷的萧杀压了下去。
――她必须死!
此刻在荷花池畔,颜啸云手中的剑削断了月影的束玉簪,漆黑的长倏然间随风扬起。
紫衣女子轻叱一声,反手迎上,浅红色的剑光宛如一道浅浅的血痕,割开黑色的屏障,抵在他的喉间。
但这片刻之间,他的手指却已经夹住了剑身,纹丝不动。
这一场剑舞随之结束,她终是略输了半筹,却丝毫不见赧意,也没人敢小看她。
不知是谁先拍了第一下手掌,随后便有如潮的掌声响起。这一场比剑,不输给文人墨客的任何一词咏,也让辽阳公子的声名更盛。那两个舞剑的人更成了人们眼中的金童玉女,佳人一双。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此招摇纵情其实是另有目的。
重新落座之后,颜啸云也不管有旁人在场,伸出手将月影耳边散落的长朝后拢了拢,轻声笑道:“抱歉,我一时失手。”
月影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躲开,只是摇头道:“没关系,寂夜的剑气不是你能控制的。”顿了顿,又低声询问:“这么做,应该能把消息传出去了吧?”
“你也未免太低估自己了。”他看着她,眼神变得幽深,“明天一早伽叶宫的人在京城的消息就能传遍辽阳京,如果‘祭水寒冰掌’的传人也在这里,自然就会现身去找你。接下去的事情我和简兄都已经安排好,只是你自己要万事小心。”
虽然听不到对话,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慕容苏的眼里。他轻轻的挑了挑眉,问道:“司徒,那一位是什么人?”
司徒星尚沉浸在方才观剑而起的激越里,忍不住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慕容苏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位穿白衣的公子。”
司徒星一愣:“那位是四方君子中的颜啸云颜公子。”
“什么是四方君子?”慕容苏清越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微微的不耐,“江湖中的称谓我如何会知道,拣听得明白的说。”
这句话虽然并非指责,语气也平常,但以司徒星的经验判断,慕容苏此刻的心情显然不是太好,他也是个识趣的人,忙道:“颜公子就是持剑山庄少庄主。”
“紫霞关的持剑山庄?”他沉吟道,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原来是这样……我倒是小瞧她了……”
抬头见那个紫衣的身影似乎正要离去,慕容苏眼光一闪,唤过司徒星吩咐了几句,便起身悄悄穿过人群,隐入绿意重重的花园中。
――
因为使了力,天气又闷热,月影早就出了一身的汗,一心想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吹吹风,便一个人朝后花园慢慢的走了过去。
一路上有人出声挽留,有心结识,她一开始还略略喝了几杯酒,到了后来干脆施展开“一苇渡江”的轻功穿过人群。旁人只觉得眼前紫衣一闪,再看时早已没有半分人影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无人的竹林,林中置有一块平整的青石,月影整个人躺在上面,只觉得背后沁凉无比,那一丝烦躁的热意都收了起来,满目苍翠绿意,竹叶沙沙作响,清幽宁静的让她只想在这里好好的睡一觉。
信王府中也是这般种满了竹。
可是她无法把劲节的修篁和慕容苏这样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比起竹,似乎艳丽的牡丹或是多刺的蔷薇更加的适合他。
该想个什么办法让那个狡猾的男人早日对她提出剩下的两个要求?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才最重要?
正想着,不远处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她只当是外头的文人墨客在此散步,也不作理会,继续闭着眼睛躺在青石台上。谁知那脚步声竟分花拂柳而来,最后居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奚姑娘真是好兴致呵!”
这声音听起来竟然十分熟悉!
月影倏然睁开眼睛,竹叶间有细碎的光影点点撒下。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青衣男子正站在她的身边。一晃眼间,她认不出这个人是谁,只因那个声音的主人此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忡怔的片刻,对方已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伸过手来替她擦拭额角的细汗,动作极其轻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随口说了声谢谢,正要阻止这过分亲密的动作,却望进一双幽深的眼中,黑色的瞳仁仿佛一潭看不到底的静水,叫人不由的被吸引,却又本能的心生抗拒。
至于这股白麟香的味道,那是无论如何不会错的……
“慕容苏!”
“若是叫相公,我会更高兴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的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瞄,低笑道,“既然奚姑娘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
她一时语塞,皱着眉不说话。
慕容苏在她身边坐下,把手中的丝绢塞进她的手里,语气颇为懒散悠闲:“若是我没来,岂不是会错过奚姑娘一剑光寒的卓越风姿?”
“你……”
“莫生气,我是真的在夸你。”他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一双眼睛却没有笑,盯着她,眼神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迫得她不得不转过身去,急着离开。
他却轻轻的抓住她的手腕,柔声道:“月影可尽兴了?随我回去吧。”
“不行,我还有事。”
她甩开他的手,带着一缕莫名的心慌,头也不回的逃离了那片竹林。
身后的慕容苏却笑意宛然,悠悠道:“现在不随我回去,你可是会后悔的……”
――
月影很快就知道那句“后悔”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简府门口突然停了一辆华美精致的马车,同行的还有一队身穿号衣手持武器的王府侍卫。一个身穿华贵锦缎的中年管家满脸倨傲气焰嚣张的登堂入室,对着满园错愕的宾客大声宣布道:
“我家王妃已在府上逗留多时,王爷心急,特派在下接王妃回府。”
月影的脸都绿了。
可最后,她还是只能在颜啸云冷冽的目光和简若尘玩味的笑容里慢慢的走出来,在旁人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踏上那辆金光灿灿的马车。
她答应过,要和他扮演好“相敬如宾”的夫妻。只是她想不到他竟然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这样一种方式宣布她的身份。
她是伽叶宫的碎心剑,可她也是信王慕容苏的王妃。这个尊贵却又让普通人避之不及的头衔,恐怕从此以后就要传遍辽阳京。哪怕她以后离开了王府,也是绕不过去的前尘往事。
卑鄙!
她看到马车里那个悠闲的青衣身影的时候,真想把这两个字狠狠的掷到他的脸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寒着脸别过头去,一路之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慕容苏却只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眼神淡淡的转向窗外――
其实,他也很疑惑。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沉不住气?
在她面前,他竟然变得刻薄了……这个样子,很不好。事情应该到此为止。就算是半分的变数,他也绝对不允许生。
第十一章桃花潭水深千尺(重修)
盛夏刚过,司马裴其硕私贪赈灾银两一案由大理寺定案开审。最终裴其硕被革去官职,杖责一百,配回乡。
裴其硕为官清正,判罚惹来民怨暗起。又闻今上欲保之而未果,一连三日称病不上早朝,一句“天下不囿于朝堂”,令百官瞠目。
但皇帝的脾气并没有得太久。不久既有圣诏颁下,大酉裕德皇帝将于八月初七迎娶巨泽长公主沈斐然为妃。
圣旨一下,京中一片喜气,裴其硕的事情也被人渐渐淡忘了。
如此诸事纷纭,月影却并没有如期等来祭水寒冰掌的传人。她心中不免有几分焦急,这一日牵马出京,一是为散心,二是为了顺便去看望一位病中的朋友。
她唯一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朱丽,如今正在京郊岚山别院养病。
朱丽是前虎骑将军朱舜佑的女儿。先帝在世时,月影的父亲奚仲和朱舜佑是同军袍泽,征战沙场同生共死,情谊非比寻常。隆华五年,两人因赫赫战功同时擢升左右将军;隆华七年,白朔骑兵大举犯境,二人于鹿台点兵,联手抗敌。
那年冬天,白朔斑雎单于调派大军袭击大酉驻军后方,守将力战身死,白朔挟城威逼大酉退军,数日之内彤云关内外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战乱中,年方五岁的奚月影和朱丽在家将的保护下侥幸逃脱,被途径此处的伽叶宫宫主所救,带回宫中。
战争结束以后,两人从伽叶宫返回中原。没过多久,奚月影又回宫拜在朱若大师门下,从此潜心学武。朱丽则执意留在了辽阳京。
因为她的父亲、虎骑将军朱佑舜在最后的黑眉河战役中生擒敌方主帅,最后却身中六箭力尽而亡。
朱佑舜死时不到三十岁,膝下只得朱丽一个女儿。朱夫人伤心欲绝,没过几个月也随之病故。
奚仲收养了故人之女,待她犹如亲生。等到朱丽年满十岁,便把她送往大酉最有名的白山书院学课。朱丽天资聪颖早慧,很快就在白山书院中才名远播。
随着年岁日增,不断有人上门提亲。朱丽身为功臣之后,又有龙骑大将军照拂,本人更是才貌兼备,莫不让青年才俊趋之若鹜。
可是她却说,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可以配得上她。
月影成亲的时候朱丽没有来,只让人送来一副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月影习武,如何会用到文房四宝?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觉得她嫁错了。
月影轻轻的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半个人都没有。
窗子底下却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一个娇俏的女声正在和花匠讨论院子里的花草品种,只要说对了一个名目,她就会高兴的拍手,笑声宛如银铃一般。
月影微微一笑,走到窗边探下头去。
窗子底下开了一大片的茉莉,香气馥郁。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中间正蹲着一个穿着火红色夏衫的女子。
她的姿势不太文雅,长长的黑上落满了草屑,尾端也散落在了地上,可是她却并不理会,手里握着一支怪模怪样的草叶,笑得一口白牙,无比灿烂。
月影扣了扣窗棂,道:“阿朱,生了病要乖乖的躺在床上。”
“月影!”
红衣女子回过头一声惊叫,急急忙忙的站起身扑了过来,隔着窗子搂住了月影的脖子,大笑道:“我猜你不到半天就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她手上的草叶还没有扔掉,衣服上也沾了一些泥巴,却毫不在意的在月影藕荷色的绸衣上蹭来蹭去。
好不容易等她洗完手坐下,月影忍不住皱眉:“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太阳这么大,也不好好养着。”
“大夫说过不碍事了。一直待在屋子会闷坏的。”朱丽从月影带来的食盒里面挑了一块松子糕扔进嘴里,满不在乎的笑道,“我正向花匠伯伯请教花草的习性,原来这里头也有好多学问呢。你知道吗?平时随处可见的锦带草,如果把根茎捣碎了喂养动物,可以让动物一下子变得很有精神……”
月影不禁失笑:“你知道了这些做什么?”
“现在没有用,难保以后就没用了。比方说,行军打仗要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手边有锦带草,就可以消除马匹的疲劳;再或,偷偷的往敌军的马棚里放一些,战马过于兴奋,自然就不听指挥了,那我军趁乱一举攻击――”她火红色的宽袖轻轻一挥,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事半功倍。”
“你在白山书院学得就是这些?”
朱丽轻轻的瞄了她一眼,神色娇憨,又带了一些狡黠:“那些女工刺绣有什么好学的?我第一年就学会了。现在本小姐都是乔装了偷偷去正院上课,那些男孩子的玩意儿才新鲜。”
月影愣了愣,想起苏襄襄欲说还休的模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当心院正知道了把你赶出来。”
朱丽伸了一个懒腰,懒懒道:“谁敢赶我?我可是奚将军府上的人。”
这话听起来可真威风。月影笑着摇了摇头,却突然瞥见她褪了半分的宽袖底下一抹深红的痕迹,映在白皙的手臂上分外醒目。
她一把拉过朱丽的手,捋起袖子,立刻就明白了。
“她们欺负你了?”
朱丽却抽回手满不在乎的笑道:“不碍事。”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碍事?”月影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告诉我是谁。裴家的小姐?还是龙家的小女儿?”
红衣女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暗影,笑容却不带阴霾,道:“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啦,月影你还提它做什么?”
“阿朱!”
“好啦好啦!”朱丽摆了摆手,身子一歪靠在月影肩上,笑眯眯的说道:“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把她们打一顿,还是找奚将军替我出头?那样的话,我和她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月影皱眉道:“什么办法你别管,我不能让你这么被欺负。”
“暂时啦只是暂时!”红衣女子又往前蹭了蹭,把头埋在月影的颈窝里,像一只撒娇的猫咪。
在月影看不见的地方,明媚含笑的眼底泛上了一丝凉薄的冷意:“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向她们讨还的……”
月影一怔,抬起头却看到朱丽的眼睛,清澈明亮的没有一丝杂质,她笑道:“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吧。做王妃的感觉好不好?”
“不好。”
“也对,书院里关于慕容苏的传言那么多,只要有一条是真的你就没好日子过了。”她撅了撅嘴,“所以我就说么,月影这么好的女孩子嫁给那种人渣做什么?好在你也做不了多久的,有什么委屈只好先忍一忍了。”
月影讶然的望着她:“你知道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猜到的喔”朱丽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生完了气回头一想,依着月影的性子怎么会嫁给慕容苏呢?然后再想想奚将军的立场,答案就很简单了。”
“至于你会瞒着我的原因,除非是其中还牵涉到了伽叶宫的事。既然如此,你这个唯师命是从的家伙一旦达到了目的,自然就不会留在信王身边了。我说的对不对?”
月影轻轻的叹口气,道:“全都被你猜中了。”
朱丽笑笑的摸了摸她的眉头:“既然我都不怪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呀?”
月影心中一动,便把心中的事说与她听。时隔数日,祭水寒冰掌的传人依旧没有现身,实在是蹊跷。
朱丽听她说完,沉吟了半晌,突然边摇头边叹气道:“不好不好,糟糕糟糕。”
“怎么说?”
“假如不是持剑山庄那边的消息出了错,那这件事情恐怕不太妙啊。对方与你有不共戴天的仇,可他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为什么呢?除非是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最近可不多。”
月影想到颜啸云所说的“北方贵族”,脸色徒变,轻轻吸了口气道:“是为巨泽青公主而来?”
朱丽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含糊的说道:“很有可能。巨泽国内乱数年,如今新帝才刚刚登基便将长公主嫁给大酉国的皇帝,这不就是告诉天下的人,巨泽的白王要和大酉的裕德帝结盟吗?”
“如此一来,不光和白王争权数年的子陵王叔沈夜勋不服,其他国家的掌权想必也不乐意。只要巨泽和大酉结盟,整条甸江就等于是这两个国家所有,每年多少的漕运赋税,来往交通,谁不想分一杯羹的?”
“就算是北方六国有君主派人入关刺杀青公主,或趁机阻止两国联盟,顺便捣个乱什么的,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嘛。如果我是白朔的单于或寒国的国主,我也派刺客去碰碰运气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对如今的天下大局各国朝政无不了如指掌。
月影静静的听她说话,只觉得面前那双一向狡黠含笑的眼中有一种清光越来越炽亮,一瞬间竟让她觉得陌生。
这个时候的朱丽很像一个人。
很像慕容苏。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定了定神,点头道:“的确如此。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也唯有国事了……但宫闱之变,知易行难,我也不能管……”
朱丽似乎有些累了,又歪倒在月影身上,懒洋洋的圈住她的腰,低声道:“别管最好,我可不想让你有危险。别以为自己武功高很了不起啊……月影的武功,只能用来保护我一个人。”
她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打架。月影淡淡的一笑,揽住她的肩膀,忍不住想起五岁随军失散那年的事来。
在一片断墙残垣中,朱丽握着她的手,郑重的,稚嫩的,一字一字的说:“月影,以后不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要记住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朱丽送我情……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一定要记住喔!”
第十二章祭水寒冰同此人(一重修)
月影在岚山别院里留宿了一晚,直到东方开始泛白才悄悄离开,没有惊醒尚在梦中的朱丽。
回到信王府的时候,四下里很安静,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王妃一宿未归,合府上下却像什么事也生过似的。
之前的那几天里,月影和慕容苏都没有见过面。皇上不日将迎娶青公主,负责典仪的信王诸事繁忙。即便回府也是宿在西厢,连半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
因此她越的被人冷落,就连下人都不关心她的去向。
月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跨下马背,独自穿过花园回东上屋。谁知手指刚刚搭上门板,背后就有个声音轻笑道:“早上好。”
她转过身,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王爷这么早就起床,真是稀奇。”
慕容苏不慌不忙的朝前走了两步,,慢悠悠的说道:“天气热,清晨出来走走。月影这幅打扮,是要出门呢,还是刚回来?”
月影不经意间看到他长袍褶皱间几颗盈盈欲坠的细小露珠,又抬头看了看渐渐升高的日头,他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吗?她有些疑惑,如实答道:“我刚回来。”
慕容苏看见她的神情,不动声色的抚平了衣袖,道:“去了岚山?”
她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的香气是岚山独有的紫玉茉莉。”他又朝前走了半步,闭着眼睛叹道,“岚山的茉莉应该都开了吧?若有机会,我也想去住上几日。”
“我去看望一个生病的朋友。”如果想探听她的行踪,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她直接说给他听就是。
慕容苏的眼神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古怪,让月影觉得自己是他眼里的一朵花,一只动物,带着温柔的怜悯,却偏偏没有人的感情。
他又笑起来。低了低头,一言不的转身走开。
――七天之后便是皇帝的大婚,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随后的几天里,慕容苏都没有回过王府。就连最得宠的梁婷儿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人虽然不在,却不断地有安排好的裁缝师傅、胭脂铺老板、梳头嬷嬷入府,也有大批的珠玉送来,各位夫人每天忙着的,就是挑选衣服,搭配饰。
月影的那份最为华丽贵重,慕容苏甚至还细心地挑选了她最喜欢的紫色,但她却越的心不在焉。直到现在,祭水寒冰掌的传人还是没有来找她。这也证明了她和朱丽那番猜测的可能性越来越高。
青公主的送嫁队伍已经进了京城,就等在驿馆;就算简若尘和颜啸云再如何厉害,总也不能阻止皇帝娶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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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三年八月初七,吉星主西南,宜?光、?盟、?采、嫁娶。
大酉国裕德皇帝以皇贵妃之礼迎娶巨泽青公主沈斐然,诸宗亲皇子文武百官观礼,仪仗鼓乐的队伍一直排开了两条街。
虽然并不是大婚,但这般阵仗不啻为裕德帝登基之后最为隆重的一场典仪。除了表示皇帝对青公主的重视,也有意向天下人彰显大酉礼仪之邦,富足昌盛的万千气象。
巨泽国的白王沈荇飞刚于风雨飘摇中登基,政权未稳便将青公主远嫁,因此这场联姻的先期准备未免仓促了些。不光六礼减省,钦天监也选不到更好的吉日。但看眼下这华盖满目的情景,哪里像是匆忙准备的?
就连左右神风军的礼服,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赶制的一线不差。
简若尘又看了一眼远处被金灿灿的神风军围得宛如铁桶一般的御街,笑叹道:“这么奢侈的婚礼,皇帝也不怕别国眼红来抢么?”
颜啸云不以为然的朝外看了一眼:“普通人讲究财不露白,搁皇帝这就叫威慑四方。”
简若尘笑了笑:“也不知道奚姑娘在宫里怎么样了。你我准备多时,却再没有那批北方高手的消息,这情形太不寻常,莫非真如她所说是冲着今天的大婚来的?”
颜啸云皱了皱眉,只说道:“月影不是小孩子了,若有变故也能自理。”
简若尘看了他一眼,笑得像朵花似的:“你明明很担心,却硬要说不担心。既然不担心,一大早到这里来坐着干什么?颜少主,你累不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