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过去的时候，颜父正一个人站在窗边，出神地看着外面。平日里陪着颜父的两个侍人也没有在旁边，屋里安安静静的。
“爹！”谷凡轻唤了声。
颜父回头，好半天才说：“怎么就你一个人，舒儿呢？”
谷凡陪小心地说：“舒儿的腿伤了，我给他擦了点药酒，让他休息了。”
颜父哼了一声，走过来，坐到椅子上，“他现在可是金贵了，多大点子的伤，就躲去歇着了。我先前见他走得不是挺快的，怎么现在连我这里也走不过来了？”
谷凡解释道：“舒儿本来是要过来的，是我劝住了。爹，你不知道，舒儿的两个膝盖淤了好大一片，看着好不骇人。舒儿那性子，就是疼也强忍着不说，要不是我看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还不知道他伤得那么厉害呢。我就想着，一时的疼痛自然是能忍的，可若是不经心，万一落下什么毛病，舒儿固然遭罪，爹也心疼不是？”
颜父白了谷凡一眼，“别说这些好听的了，你什么样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惯着他吧，惯得他如今胆子越发大了，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若不是被我发现，他是不是打算瞒我到死啊？瞒着我也就算了，居然还瞒着你！若非武二那孩子为人老实，一心帮着你，但凡她有点别的想法，可不是要坑了你吗？”
谷凡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爹，真心话，若不是舒儿那般对待姐夫，我想武二姐也不会那么实心实意地帮我。武二姐为人固然是好的，我也相信只要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定然也不会害我。可是以武二姐的能力，到哪里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最开始的时候，我又有多少是仰仗她才成事的？若非姐夫一直心怀愧疚，我想武二姐也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帮我不可。那时媳妇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连工钱都给不了。武二姐又与冬子不同，冬子再苦也是一个人，还有家里人接济；可是武二姐还有姐夫与淳儿要养，那段时日完全是靠姐夫一人撑下来的。人心换人心，武二姐和姐夫能这么帮我们，舒儿怎么可能对他们不好？舒儿对姐夫那么好，武二姐和姐夫怎么可能不尽心帮我？爹，说到底，还是我亏欠的，您要怪就怪我吧，舒儿瞒着你，也是怕你生气伤身，不然他哪敢这么做？”
颜父看着谷凡，叹了口气，招手让谷凡坐下，“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只是我年岁大了，总有些固执处想不通，总想着舒儿他娘那么疼舒儿，舒儿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就原谅了他？舒儿为了你，可是什么也不顾了，我就不说了，连他娘也得靠边站，这么一想，我就又气又心酸。”说到这儿，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谷凡依言坐下，可听到后来，忙又站起来，跪到颜父腿边，“爹，您怪媳妇吧，是媳妇没本事，带累了舒儿和您。”
颜父伸手拉起谷凡，“傻孩子，说什么呢。爹人老了，爱唠叨两句，你别往心里去。没有你，我们父子俩还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呢，哪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好了，爹想开了，都是受苦人，不说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了。只看以后吧。”
谷凡高兴地说：“谢谢爹！”
颜父摇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舒儿那孩子是不是还怕着呢，连自己爹的面都不敢见了吗？打小，我就没骂过他，如今竟会躲了。”
“怎么敢躲着爹呢！”谷凡回说，“真是媳妇拦的他。媳妇觉得舒儿本来心里就委屈了，爹再骂他，他怎么受得了？此事本因媳妇而起，爹有天大的火气，媳妇也该自己受着。再者，舒儿的腿伤得真的挺厉害的，媳妇不舍得他来回折腾。”
“你倒是真疼他！”颜父感慨地说，抬眼看了一会儿谷凡，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不言语了。
谷凡看出来颜父有话想说，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便索性不提了。谷凡想着，有些话能说开还是说开了好，比揣在心里胡乱猜测要强，因而问：“爹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媳妇说吗？”
颜父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我就那么一说，不管说对说错，你别往心里去，可好？”
谷凡笑道：“爹说的什么话，媳妇还敢生爹的气不成？爹有话只管说，媳妇听着。”
颜父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舒儿那孩子性子好强，又倔强，最是嘴上不让人的。可是偏生心里又软，禁不得别人几句哀求，三两句好话。他总是看别人苦，可是他何尝又不苦，只是不肯说罢了。他那性子，若不是遇上了你，肯定少不了要吃亏的。也是一物降一物吧，对着你，我瞧着他的性子倒似好了不少，当然也是你肯让着他。”
谷凡微笑道：“爹，我让着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况且，我也没觉得自己让着他啊，倒是有时候，我觉得是他在让着我。”
“你们感情好，你自然不觉得。”颜父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颜父收起笑容，慢慢说道：“你肯让着他，我自然高兴。可是你别怪爹想得太多，将来若是有人不肯让着他，那他该怎么办？”
谷凡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颜父的意思。
颜父见状，只好又说：“你们成亲也有几年了，舒儿一直没有怀上。我知道，这件事上，是舒儿对不住你。旁的话，我也不说，我老了，也看不了你们几天了，日后你们是好是歹我也不知道了。可是我希望你看在舒儿这么全心全意对你的份上，将来，不管什么事，不管有谁，你都能多护着点他！你知道的，他就是嘴上厉害，但什么害人的事，他都是做不出来的。啊？”
谷凡先时还有点不懂，后来听颜父说起孩子的事，一下子就知道颜父在担心什么了。她知道若她说，这件事上怪不得颜舒，而她也并不介意，颜父是肯定不会信的。颜父要的是一份承诺，一份自己会永远对颜舒好的承诺，尽管颜父并不知道这份承诺最终能不能兑现，可是他还想为他的儿子争取一下，哪怕只是一时的心安。
谷凡再次跪倒在颜父膝边，对着颜父发誓：“爹，我保证我会对舒儿好，永远对舒儿好，只对舒儿好！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护着舒儿、疼着舒儿，不让他受委屈！”
颜父轻轻地点头，缓缓地点头，最后扯住谷凡的胳膊，“好孩子，果然是好孩子，不枉舒儿那么对你，那么信你。我也信你，我信你会对舒儿好！来，快起来！”
谷凡站起身来，认真地说：“爹，你说的我都明白，你没有说的，我也懂。我的心没有那么大，这辈子，我只想和舒儿一起好好的过日子，过最简单的日子。爹，日子还长，你且慢慢看着。”
谷凡回到自己屋里，就见颜舒忐忑不安地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
“让你休息一会儿，你就这么不老实。”谷凡略带责备地说。
颜舒听见谷凡的声音，翻身坐了起来，急声问：“爹爹怎么说？他原谅我了吗？”
谷凡走到床边坐下，“对你妻主有点信心，我是那种办事没谱的人吗？”
颜舒笑了，“爹爹不生气了？”
谷凡嗯了一声，伸出手指头点点颜舒的脑门，“瞧你那点出息，做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吗，现在知道怕了？”
颜舒强着嘴说：“谁说我怕了，我就是担心爹气坏了身子。”
“好好，你不怕，我怕成了吧。”谷凡笑道，“我从来不知道爹的脾气那么大，一开始听到爹骂你的时候，我吓得腿都软了呢。”
颜舒切了一声，“又胡说八道，爹哪有那么可怕。”
谷凡拉住颜舒的手，亲了一下，“我这不是担心你呢吗？你想，爹发了那么大的火，一时冲动，把你哪里磕了碰了，可不是要把我心疼死吗，我的腿能不软吗？”
“又来逗我。”颜舒拍谷凡一下，“看来爹果然气消了，你还挺本事的嘛，怎么跟爹说的？”
谷凡故作莫测高深，“天机不可泄露。”
颜舒翻身躺下，背过身去，“装神弄鬼！不问你了，明天我自己问爹爹去！”
谷凡把鞋子脱下，也躺到床上去，“你以为爹会告诉你啊？别想了，不信你去问，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
颜舒转过来，半撑起身子，“有你说得那么玄乎吗？”
谷凡点点头，“就是这么玄乎。”
颜舒不信，“你别糊弄我，我现在就去问。”说着就要往床下爬。
谷凡赶忙搂住颜舒，“别闹了，爹好不容易清静会儿，你还去烦他！”
听谷凡这么一说，颜舒不由瑟缩了一下，心虚地又窝回床上。
“好了，别闷闷不乐了。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谷凡还是看不得颜舒那个委屈的样子，不由地说。
颜舒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着谷凡。
谷凡被颜舒看得心一跳，咳了一声，才说：“也没什么难的，说到底，爹还是心疼你的。你那么做，爹不是不生气，可是他再生气，还是一心为你打算，生怕你受了委屈。我只要说得爹心疼了，爹自然就原谅你了。”
“这么简单？”颜舒怀疑道。
谷凡失笑，“你以为多难。”
颜舒嘟了嘟嘴，“你不知道，爹对我有多凶。我还以为这次爹不会轻易原谅我了。”
“我早就说了，爹在气头，让过去就是了。等爹冷静一下，过了那个劲儿，咱们陪个小心、认个不是，还有什么不成的？爹还能真跟你生气不成？”谷凡揉了揉颜舒的发心。
颜舒松了口气，趴到谷凡身上，无意识地蹭了蹭谷凡，“幸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谷凡心说，没有我，这事也不会发生。拍拍颜舒的背，“这回安心了吧，可以安生闭会儿眼了吧。”
颜舒仰头瞪了谷凡一眼，又窝回谷凡的颈间，“我安生闭会儿眼，你哪儿也不能去，乖乖陪着我。”
谷凡轻笑了下，“好，我陪着。”手臂搂着环到颜舒的腰上，也合上了眼。
第二日，谷凡如常去上工，武二也按时到了，两人相视一笑，前事算就此揭过。
颜舒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去见颜父。
颜父见颜舒来了，却踟蹰着半天不敢上前，不由地叹了口气，“怎么，还跟爹爹记仇啊？昨日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躲着爹了。”
颜舒一听，忙走了过去，挨着颜父坐下，“哪有。我做错了事，爹骂两句也是应该的。”
颜父看着颜舒那小心的样儿，忍不住笑了，“傻孩子，爹对你发脾气也好，骂你也好，说到底，爹心里还是想着你好的。所以有些话，你不好说，爹替你说。”
颜舒不解地看着颜父，“爹，你和谷凡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什么话，需要爹替我说？”
“舒儿，心意是要表达出来的，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不说让她回报什么的，至少也要让她念着你的好。你只看现在的日子红红火火的，谁又知道明日之后是个什么状况？你又没有子女在身，你让爹怎么能不担心？你从前说的，爹也不是不信，可是你娘不在了，爹也让你依靠不得，如今爹能帮你的，也不过就是嘴里的几句话罢了。”颜父感慨地说，“你不好开口的，爹帮你开口，你不好问的，爹帮你问，你也不用怕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
颜舒知道颜父是为了他好，也知道颜父心里的不安，可是他的心里又何尝真的安稳下来，他再信谷凡，心里也是怕的。谷凡昨天不肯说，自然是怕自己多想。一想到谷凡的这份体贴，他就觉得说不出来的窝心。
颜父见颜舒不说话，就说：“爹知道，爹说的话你不爱听。爹也盼着，她能像她承诺的那样，一直对你好，只对你好。”转眼看见颜舒脸上压抑不住的喜悦，忍不住说道，“我的舒儿天生就是有福气的，别人不敢想的，我的舒儿肯定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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