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游仙园里赏梅的人并不多,一来别人来得早,早已赏过,再则,梅花虽美,但架不住天寒地冻,都是金贵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此时都躲到厅里暖着了。
如此,正好方便了谷凡和颜舒。
谷凡和颜舒慢慢地走着,仰着头细细地看过去,疏影横斜,枝头几点梅花,虽无雪相衬,却丝毫不减娇红炽烈。
颜舒轻声道:“从前虽然没有赴过游仙宴,但这游仙园却也来过。那时,园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大,梅树也只有那么几株,一开了花,满园子里乌泱泱的全是人。你别怪我俗,那时总没觉得这梅花有多好。我娘要带我来,我还觉得冷,懒得动。可今天看来,满庭萧寂,唯有它开得红艳,静下心来,似乎还能闻到阵阵清香,才突然知道了它的好,难怪大家喜欢。”
谷凡笑道:“梅花本是清幽之品,人少清静之时,更见风骨。你从前不晓得梅花的好,却也怪不得你,满园子人比花还多呢,是赏梅呢,还是看人呢?再好的花,也被弄得腌臜了。”
颜舒听谷凡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谷凡牵过颜舒的手,缓缓走着,“现下梅花开得正好,园子里又清静,你既然喜欢,不妨多看看。”
颜舒点头,也不看路,由着谷凡牵着他走。
许惠看着颜舒往他这边走过来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等颜舒二人从他身边行过,才猛地心头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避开。
谷凡与颜舒二人自以为园中人少,园中又有梅树遮挡,人行在其间,且不说看不清他们在做些什么,就是连人也不大认得出来,也不怕引人注目,举止间便没什么避讳。却不知自他们入园以来,便有不少人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们。两人十指相扣,一路行来,神态亲近甜蜜,皆入了旁人的眼里,羡慕者有之,暗恨者亦有之。
许英笑眯眯地走到李浩身边,瞅了李浩两眼,然后叹气道:“我还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请他们。”
李浩瞥了许英一眼,哼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弟做的好事。从前觉得他和顺听话,也很会体谅人,现如今看来到底小家子气,端不上台面。”
许英也不生气,眼角一扫园中相依而行的两人,“倒是有端得上台面的,可惜有人错把珍珠当鱼目,那有什么办法?”
李浩冷笑道:“我眼神不好,有些人的眼神也好不到哪儿去。”
许英又叹了口气,“可不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你、还是我,哪个配得上人家?”
李浩瞪向许英。
许英耸耸肩,摇摇头,“罢了,罢了,我混说呢,我说的是我,与李大小姐不相干!”说完,晃晃身子往别处走了。
相隔不远处,花枝掩映着两个纤细的身影,将许英和李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公子莫生气,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自公子嫁入许家以来,大小姐一直很体贴周到,这种事万万不能放到心上的。”孙巧菲身边的侍人小声地劝着。
谁知孙巧菲扑哧一声笑了,“这种事都要放在心上,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要活了。从前觉得她为人油滑,言语总是不尽不实,难免有点心灰,现如今看来倒是比那个道貌岸然的李浩可靠些。”
侍人怔住了,觉得自家公子性情真是古怪,常人听了那番话,就是不恼,难免心里不自在,可自家公子倒显得挺开心的样子。
孙巧菲怎么会不明白侍人在想什么,可是他也没有必要解释。
“走吧,既然颜哥哥来了,我也算找着个说得上话的人,没必要在这里受冻了。”孙巧菲绕开李浩站着的地方,往西厅走去。
谷凡和颜舒在园子里逛了好一阵,虽然心里有些依依,但总归是来赴宴的,主家纵然不殷勤,也得过过场面,只好分开,各自往东西两厅走去。
许惠早已回了西厅,此时他已面上如常,仿佛根本没有瞧见过颜舒他们一样,只与冯相公等人闲话,暗里打定主意要冷着颜舒。
许惠想得挺好,但适才颜舒在园中赏梅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人看到了颜舒,进来随口一说,顿时就引得众人注意起来。颜舒与许惠的恩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想着有一场好戏可看,虽然各自三五一堆,但眼角的余光一直悄悄地往门边留意着呢。
颜舒一进来,其实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只是都按捺着,看许惠什么反应。
许惠仿似浑然不知,与冯相公等人聊得开心。
再看颜舒,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受了怠慢,悠然自得地像在自家一样,先是淡淡地一扫厅里的众人,也没有着意向谁打招呼,只是慢慢地把自己的兜帽放下,这才慢慢地解开大氅。
原本嗡嗡地小声说着话的西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许惠本同冯相公说着什么,但见冯相公的注意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疑惑地顺着冯相公的目光看去。
只见颜舒微低着头,将大氅脱下,放到左手臂上挂着,露出里面水染桃花色的对襟长袍,右手稍稍抬起,略略整理一下头发,这才抬起头,淡淡地笑看向众人,额间一颗硕大的粉红色珍珠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都似笼了一层水润光泽。
许惠曾着人打听过颜舒的近况,听闻他一直守着那间小铺子,荆钗布衣的,想来日子虽然不似从前那般艰难了,也必然好不到哪去。这才有意给他下了帖子,煞煞他往日的威风。
可谁知颜舒现在这一身袍子竟不是寻常货色,颜色娇艳鲜亮不说,还泛着淡淡的光泽,就是蔚县里大的绸缎庄也少见这样的好料子;浑身上下,虽然只戴了一条抹额,并没有旁的首饰,但那抹额却镶珠嵌玉的,华贵非常,冯相公的杜鹃花钗跟这抹额一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苏丽珍暗瞥了许惠一眼,见他似乎愣住了,心里一声冷笑,当先迎了过来,“舒儿,没听说你要来啊,不然咱们可以一起过来了。”
颜舒笑道:“我也挺意外的,初二才接到的帖子,本想告诉你一声,可大节下的,你那里肯定也不得闲,反正来了总要见面的,也就没有特意说。”
此时许惠再想装看不见,显然是不行的了,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颜哥哥,你看你来了,我竟然不知道,下人们也真是的,竟然连通报也不通报。颜哥哥,你可不要怪罪我哦。”
“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是我贪看了,也就没叫人通报,你不怪我失礼就好了。”颜舒笑看了许惠一眼,又拉着苏丽珍的手,跟苏丽珍说,“这几日事忙,没赶得及去向伯母伯父拜年,希望二位老人家莫怪我才好!”
苏丽珍嗔道:“你事情多,谁不知道,谁会跟你计较这个。来,让我瞧瞧,你这一身粉嫩娇艳的,衬得脸色越发好看了。”说着扯过颜舒的袖口细看,“哟,这刺玫花绣得可真小巧细致,刚刚远远的看不真,竟没看出是什么花来,这般繁复,亏你耐得下心。”
许惠知道这两人是故意晾着他的,可是眼下这么多人看着,发作不得,只能暗自气闷。
“还有你这抹额,真别致,这珍珠居然是粉红色的,太漂亮了。”苏丽珍故意看了许惠一眼,又说,“哎哟,上面还有玉和宝石呢,好贵气啊!”
许惠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场面不场面的了,扭头就走。
颜舒悄声说:“你从前不这样的。”
苏丽珍冷声道:“本来也没想这样,可看他老拿着你从前那串珠链四处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那链子现如今是他的了,这也就罢了。今天明知道你要来,偏偏戴出来刺激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颜舒眼中掩不去悲色,那珠链终究不是原先的模样了,想不到母亲的一片关怀疼爱,竟被别人糟蹋成这个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难过的。”苏丽珍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颜舒的伤心处,有些歉意。
颜舒长吐一口气,振作了精神,“我知道,没事的。其实看他那样,我觉得挺解气的。”
苏丽珍笑道:“那也是你自己争气,若非你这抹额给你压阵,我纵是话说上一大篓筐,只怕也触动不了他分毫。这抹额是你妻主特意给你打的吧,刺玫花很是少见,先不说贵不贵重,只这份心思难得。”
颜舒轻点了一下头。
“可见又是我小人之心了。”苏丽珍叹了口气,“那日还拼命让你买首饰,却不知那些加起来,也比不得这件贵重。”
颜舒拉了拉苏丽珍,低声说:“不干你的事,是我……心里有些害怕……”
“害怕?怕什么?”苏丽珍追问道。
这时,孙巧菲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颜舒和苏丽珍站在一起,便走了过来,笑道:“两位哥哥在说什么呢,我都闷了快一上午了,陪我一会儿如何?”
颜舒和苏丽珍见孙巧菲过来,顿时都微笑起来,当初那个可爱的男孩子,终于长成一个秀丽的少年郎了。
那边郑相公悄声说:“你们觉不觉得,那位比从前更好看了几分?不说他的穿戴——自然是衬人的,你们看看他那张脸、那双手,嫩得像能掐出水来。虽然说,以前他就出挑,可也没觉得漂亮成这个样子。哎,赵相公,你前段时间见他时,他也这样吗?”
赵相公迟疑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冯相公笑道:“你也不想想,他家是做什么的,咱们把那玫瑰纯露看得精贵,可指不定人家是在玫瑰纯露里泡着的,皮肤能不嫩吗?”
“看来那玫瑰纯露果真好用?”郑相公看向冯相公。
好不好用,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心思浮动起来,那点银子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如果玫瑰纯露和玫瑰面脂真的可以让他们也像颜舒那样。
许惠气呼呼地走过来,冯相公等人一见,忙撇开刚才的话题不提。
颜舒与苏丽珍、孙巧菲聊了一会儿,又去向素日里相识的打了招呼。那些人虽然面上客客气气的,却都有意无意地与颜舒拉开距离,显得并不很亲近。可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颜舒发际的抹额时,脸上的笑容又不经意地多了点。
孙巧菲忍不住笑了。
苏丽珍问道:“你笑什么?”
“看这些人,觉得有趣。”孙巧菲没有明说。
苏丽珍比孙巧菲年长,经得事比他要多得多,还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而笑道:“你呀,就是孩子心性。”
苏丽珍正和孙巧菲说话,常日里同苏丽珍关系不错的几位相公也走了过来,虽是闲话,但话里却也在暗暗打听颜舒的近况。苏丽珍自然拣好的说。
那几位相公一脸地若有所思。
谷凡那边就不比颜舒这里好应付了,在坐之人,基本上就没有认识的。她虽然同颜舒说得坦然,其实心里未尝不忐忑,坐冷板凳的感觉并不好受。
倒是许英过来与她闲话了几句,不外乎说她不够意思,自己诚心相邀,她竟送了贺礼就跑,连杯喜酒也不喝。
谷凡连连致歉。
之后,有人找许英,两人便散开了。然后谷凡就只能自得其乐了。
李浩分明瞧见,却故作不知。
谷凡四处看了看,倒还真看到除了许英之外的另外两个熟人——刘逢和方怀。
两人正坐在一处,眯着眼,品着茶。
谷凡本想同方怀打个招呼,可一看到刘逢坐在旁边,又不大乐意过去了。
正想着该如何打发时间呢,旁边坐下一人。
那人四十上下的样子,脸刻刻板板的,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不住打量谷凡,却又不说话。
谷凡被看得不自在,只能先出声问道:“这位夫人该如何称呼?”
“周鸣。”那人缓缓地说。
谷凡愣了一下,原来那人便是一直跟她抢玫瑰酱生意的周家家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