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蔚县游仙园里红梅开得正好,虽无雪相伴,少了几分清雅,却也免去了沾湿鞋袜的尴尬,正好合了游仙园内一众人的心意。
游仙宴,关键还在游上,既离了家,怎么着也得四处走走,再者游仙园虽然只是一个小园,但园中的梅花却是蔚县最好的,就算附庸风雅,也要赏赏的。因而,游仙宴虽然为宴,却比寻常的宴会要自由多了。
赏够了梅花,可以到厅内休息,男聚西厅,女聚东厅,中间隔着梅花,各得自在。就是正式开宴,也是男女分开,没有什么固定的席位,不过是三五合得来的,坐于一处,上些爱吃的寻常菜式便够了——大节下的,大鱼大肉谁吃得下!
西厅中,逛够了的众位相公便各自找位子坐下,端着茶杯,拈着茶点,闲话开了。
作为此次游仙宴的主家,许惠自然要里里外外的招呼,好不容易得了会空,就被素日里的交好的几位相公叫去了。
许惠坐下,喝了口茶,一边用手扇了扇,抱怨道:“外边天这般寒,我却热得额角都有点渗汗了,你们说这算什么事?”
“这得亏你的准备做得足,炭火烧得好,这么大个厅,不见一丝冷气,不说你这忙里忙外的,自然心里热,就是我们这些闲坐的,也觉得厅里暖意融融。可见你用心了!”说话的是冯相公,年纪比许惠略长,家里与李家有生意往来,他与许惠也时常见面,关系自然亲近些。
许惠略显得意地说:“怎么着也是我家做东,又是请各位哥哥,我哪里敢怠慢,就怕哪里想不到了,让各位哥哥受委屈。”
冯相公冲旁边的赵相公笑笑,“你瞧他那张嘴乖不乖,分明是自己怕丢面子,说他年轻,办事不牢靠,如今却全成了为咱们着想了。”
那位赵相公比较憨厚,不太会嘴皮子上的事,这时也不由赞道:“到底还是心里想着咱们,不然哪里就这么周全了。大冷的天,厅里纵是稍冷些,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另一位郑相公也说:“可不是吗,去年咱们也不是没来,可从头到尾,咱们身上的大氅就没有离过身,就那身子还抖呢,只好找了个借口跑了,不然这么冻上一天,还不冻出毛病来!”
冯相公看了郑相公一眼,面上带笑,却没有接下话。
郑相公也知失言了,往左边看去,只见隔着几张椅子凑在一起说话的几人,仍在兴高采烈地聊着,连眼角都没有往他们这里撩一下,才悄悄松了口气。
许惠哪里有不明白的,当下就撇开这个话题,只谈现今流行什么款的衣裳,又配哪个颜色好看。
几人都是有钱人家的相公,对穿衣打扮自然格外留心,一说起这个,都变得兴致勃勃起来。
“冯哥哥头上的杜鹃花金钗好生精致,上面是嵌了红宝的吧?没有个二百两,肯定下不来,也亏得嫂子舍得!”许惠赞叹地说。
其他人也是连声附和。
冯相公摸了下发上插着的杜鹃花金钗,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总劝她要节俭些,奈何她那性子也不是个听人劝的。”
郑相公推了冯相公一下,取笑道:“你就别在我们面前装出这付贤夫的样子了,不知道我们都快嫉妒死了吗?你再这样言不由心,我们可要动手了,既然你不稀罕,那转让给我好了!”
冯相公护着金钗躲了一下,“那怎么行,这可是我妻主去年从兴安府给我带回来的!我一直没舍得戴,怎么能让你抢了去!”
“看看,这回逼出本心了吧。”郑相公向许惠和赵相公呶呶嘴。
冯相公有些讪讪地,目光移到许惠脖上挂着的珍珠链子,“要说起贵重,还没有哪件首饰贵得过你脖子上的这串珠子。”
许惠嘴角微微往上一咧,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外边有人唤他,说是方主薄和她的夫郎来了,李浩叫他出去迎一下,刚带出点喜意的面孔,略略沉了一下,对冯相公等人告了声罪,披上大氅,便起身出来。
来到游仙园的大门口,方怀和苏丽珍已经进到园中来了,正和李浩说着话,许惠紧走两步,站到李浩身边,微微施礼。
苏丽珍还了礼,本来不想与许惠多言,但不经意间从许惠未合拢的大氅开口处,看到许惠挂于胸前的珠链,登时有几分压不住火气,“李相公脖颈上带的珠链真是好看,李相公定是爱极了,时时戴着——不过,李相公别怪我多嘴,这珠链虽然贵重,但不时也要换个别的戴戴,要不然,让人以为李大小姐刻薄李相公呢,只有这一串链子……”
许惠的脸有些挂不住,刚想反唇相讥,却被李浩狠狠瞪了一眼,只好强压着不快,说道:“苏哥哥说的有理,只是我真爱极了这链子,倒未曾想到这一层。”
苏丽珍笑而不答。
方怀与李浩寒暄后,便往东厅那边走,苏丽珍跟着许惠往西厅去。
苏丽珍与许惠虽然不亲近,但也无甚大的过节,本来那话没想着出口的,只是他着实看不惯许惠那种抓着别人的伤痛显摆的样子。
经此一事,苏丽珍与许惠更无旁的话,进了西厅,便各自走开了。
冯相公他们见许惠脸色有点不好看,不知为了何事,但见许惠无意说起,便撇过不提。
冯相公小心地说:“上次听你说起,这次要给颜家的那位下帖子,可下了?”
许惠还未说话,郑相公已经轻嚷开了,“你给他下的哪门子帖子,你当他还是当年的颜家公子呢?开了那么个可笑的小铺子,一盒面脂要二十两,想钱想疯了吧!”
许惠掀起一丝冷笑,“怎么说也是旧相识,我若不给他下这个帖子,他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见识一下什么是游仙宴?就当给他开开眼了!”
“什么开开眼,许哥哥,不,该唤二弟了,你们在说什么呢?”一个容色秀丽的少年凑过来,好奇地说,“我才成亲,这是我第一次来游仙宴,什么都不知道呢!”
许惠看到那少年,换了一付亲切的笑容,“姐夫,我们说……”
那少年却没有等许惠说完,便惊讶地盯着许惠脖子上的链子,感叹道:“二弟,你脖子上的链子珠子真大,要不少银子呢吧。”
许惠刚想应是,便听那少年接着说:“我记得颜哥哥以前也有一串,跟二弟你戴的这个好像!”
郑相公等三人互视一眼,俱都沉默,什么像不像的,谁都知道本来就是同一串。
那少年又迟疑了,“不过,我记得颜哥哥的那串光彩熠熠的,衬得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可二弟你的这串,漂亮是漂亮,但我总觉得珠面似乎有些泛了黄……”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忙捂住嘴,小心地看向许惠,“二弟,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别见怪!”
许惠的脸色发青,但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强撑着笑脸,“姐夫言重了,我怎么会怪你呢!”然后又用众人听不到的低声,凑到那少年耳边说,“姐夫啊,你可是——我的姐夫,你的胳膊肘怎么能向外拐呢?”
那少年笑道:“二弟,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你的姐夫啊。”
许惠深深地看了那少年一眼,也笑了,“姐夫第一次来,自然有些不惯,可有相熟的,若没有,便在这里一同坐坐,如何?”
那少年摇了摇头,“我还想去园子里看看梅花呢,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说完,接过侍人递过来的大氅披上,毫不迟疑地往园中走去。
赵相公寻常不大爱走动,见得人少,此时有些疑惑,“刚刚那位有些眼生,不知是哪家相公?”
许惠的脸色已经恢复过来了,“这就是我那新入门的亲姐夫,想来你们也知道了,就是孙家的那位娇公子。”
三人点点头。
冯相公夸道:“倒是生得一付好相貌。”
“那倒是。”许惠笑了笑,“不然我那一直不肯成亲的大姐,怎么会突然松了口?”
冯相公点点许惠,“你呀,谁也取笑,那可是你亲姐!”
许惠无辜地说:“不是我亲姐,我还懒得取笑呢。”
四人便是一通笑。
郑相公想起刚刚未完的话题,“你既然请了颜家的那位,他怎么现在还没到呢,是不是不打算过来了?”
许惠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来的。”
“许是路程远吧,听说他搬到东旺村住了,不像咱们到底在县城里,说来也就过来了。”冯相公猜测。
郑相公低声说:“别人是越住越好,他倒是越住越回头了,从前再怎么样,好歹是在县城里,这回倒好,直接搬村子里去了。你们说,他现在是不是一身的村味?”
赵相公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别胡说,只是他家败了,再想像从前那样,自然是不可能。前半年的时候,我还到他铺子里去过,虽是一身布衣,但精神样貌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郑相公好奇地问:“怎么,你也用他家的面脂?”
赵相公点头,“我私心里觉得,确实挺好用的。就是现如今,卖得实在太贵了。”
“就是。我听说他那儿现在生意可差了,我看他还能撑多长时间,再不降价,等着饿死吧。”郑相公恨恨地说。
许惠听他们说起颜舒那里的面脂,越听越心烦,又不好开口打断他们,只能推说有别的事,走开了。
郑相公与赵相公面面相觑,突然想起许惠爹家也是做脂粉生意的,肯定不乐意听他们夸别人家的面脂好。
冯相公突然插嘴道:“其实他家的面脂也不能算太贵。我妻主去兴安府的时候,给我带回来一盒,我用着觉得和他那里的也没什么区别,兴安府那边要的可是二十两。可如果在他那里买,咱们说起来都是老顾客,要买的话,不是说可以打折吗?”
郑相公有些鄙夷地说:“他那儿的东西能和兴安府那边的比吗?不是说,他妻主去年往兴安府那跑过吗,别是看了人家卖得贵,眼热吧。”
冯相公摇头,“我看了那盒子,都是一样的。指不定兴安府那边卖的,就是他家的!”
郑相公咋舌,“不会吧?”
冯相公不说话了。
许惠离了冯相公三人,独自走到园子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今天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突然间他希望颜舒还是别来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许惠正想着呢,便看见颜舒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一齐往园子里来了。
李浩刚好同几人在园子里赏梅,见又有人来了,忙走了过去招呼,待看清来人,不觉微僵了身子,想说点什么,但来人实在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只能生硬地随便说了两句,就快步离开。
谷凡与颜舒早已料到不会得到什么热情的招待,因而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看李浩那不自然的神态,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们会来,不由地有点疑惑。
想了想,颜舒轻哼道:“必是许惠下的帖子,却没有告诉李浩。”
谷凡点头,应该是这样。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狼狈地离开,不管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游仙宴的规矩我问过爹了,咱们是分开的。你到了西厅,可要留心,别被他们欺负了。”谷凡嘱咐道。
颜舒笑道:“我还怕他们!那里的人,我不说全见过,至少见过一半,不愁应对。”然后又有点忧心地说,“倒是你,人生地不熟的,难为你了。”
谷凡不在乎地说:“也没什么,聊得来的,多聊两句,聊不来的,少说话便是。都是在场面上呆过的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谁也不会刻意刁难谁,来日也好见面。”
颜舒听谷凡说得有理,想来心里也有一番准备,便不多说什么了。
“你且不忙去东厅,我瞧着这梅花开得正好,陪我赏会梅,可好?”颜舒笑道。
颜舒披着鹅黄色的大氅,氅边上滚着白色的兔毛,头上罩着兜帽,身后一片红梅,煞是好看。
谷凡怔怔地看了颜舒一会儿,应道:“当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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