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十三年六月,对于颜舒来说,是一个热闹而又纷乱的月份。在六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好的、不好的,就那么接踵而来,一件又一件,让他眼花缭乱,内心激起一波又一波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忧愁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久久难以平静。
后来,颜舒一直在想,所有的转变,正是从那个六月开始的。
先是月初的时候,武二与冬子去了普阳县。接着周家的玫瑰酱开始陆续出售,仿制的玫瑰纯露也渐渐冒了头,价格却只有玫瑰小铺的六成。玫瑰小铺的生意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只有玫瑰面脂的销量还保持着稳中有升的状态,聊以自我安慰。谷凡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交待了潘老六一些事,就跑到了兴安府,一去就是两个月。
外面皆说,谷凡不战而逃,是怕了周家。
而武二与冬子的普阳县之行似乎也不是很顺利,比去年回来得晚了足有半个月,好在一路平安,谷凡嘱咐的事也都办妥了。
除了这些烦心事,还有两件喜事。一件是苏丽珍终于在六月二十五这天如愿地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成亲的那天,送嫁的队伍排了两条街;另一件则是刘相公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女儿,刘府上下合府欢庆。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颜舒在为刘相公高兴,也有人在为此伤心难过,那个人就是颜舒自成亲以来再未见过的姜侍人。
颜舒从未想过自己再见到的姜侍人会是那样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虽然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很多的不愉快,但这些不愉快也随着颜舒的出嫁而终结了,到底是旧相识,颜舒还是忍不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此?”
姜侍人盯着颜舒看,目光是木的,“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帮她做了,我甚至为了她来逼你,可是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我?为什么?”
这样的问题颜舒如何回答,好在姜侍人也没有指望颜舒回答,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
可是时至今日,姜侍人发现他能放放心心地说说话的人,竟只有颜舒一个,就是他和颜舒红了那么多次脸,这样的话他还是只能同颜舒说,只敢同颜舒说。
“你知道吗,你刚嫁人的时候,一直是我陪着她的。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她和主夫大人在一起的时候都长、都多,她也乐意听我说话,乐意让我陪着她。你知道吗,那时我有多高兴,我想着,这回我肯定能如愿了。”姜侍人的脸上带出了迷梦般的笑意,好像他所期待的事正发生在眼前。
但是慢慢地,姜侍人收起了笑,声间变得有些尖,“可是为什么,明明她和主夫大人的关系已经很僵了,却因为主夫大人生了一个女儿,她就又回到主夫大人身边了,对他百般呵护,仿佛之前的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颜舒本不想插话,可是姜侍人的状态实在有些不好,“你——”还是想开些吧。
颜舒刚吐了一个字,姜侍人就开始了痛哭,“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啊!”
颜舒恻然,不关痛痒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武二夫郎在外边铺面分明听见,却也只能当作不知。
好长时间,似把眼泪都流尽了,姜侍人才收了声,用帕子擦了擦已经红肿了的眼,才淡淡地说:“让你看笑话了,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在刘府里不敢,回趟自己家也得端出个笑脸来,憋得我心口都疼。”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颜舒问。
姜侍人叹了口气,苦笑道:“还能怎么样,我都卖进刘府里了,好歹也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颜舒看着姜侍人,“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姜侍人沉默了一会儿,“疼疼也就习惯了。”
颜舒不说话。
姜侍人倒笑了,“真的。其实要不是那段日子,恍惚有了点希望,我也不至于如此。”说完,站了起来,往外走,“你别怪我,我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不然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你这儿。哭过了,我也就没事了。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到底你是比我强的,什么都比我强,眼光也是顶好的。”
颜舒送姜侍人出去,当打对面与苏丽珍碰个正着。
姜侍人笑了下,也没有说什么,就与苏丽珍擦肩而过。
苏丽珍诧异地指着姜侍人的背影,回过头来跟颜舒说:“那可是阿燕?”
颜舒点了点头,“可不是他。”
“这许久未见,他怎么精神萎靡至此?”苏丽珍疑惑地说,“整个人好像被什么打散了一样。”
颜舒目送着姜侍人远去,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精神怎么好得了。”
苏丽珍点头,“也是,到底不是当公子的时候了。”
颜舒与姜侍人的那些纠葛,苏丽珍是不知道的,昔日也算相识,交情不过泛泛,如今地位迥异,今后怕是更无交集。苏丽珍也不过感叹一下,到底也没有真往心里去。
颜舒领着苏丽珍往里面走。现如今不一样了,铺子里有武二夫郎,想说些知近的话,总不及两人自己自在,只能往里面的房间去。
苏丽珍看了武二夫郎一眼,笑着说:“你这铺子挑个伙计也要模样出挑的,看着就是个细致人,也亏你找得到!”
这半年多来,也许是心结渐渐打开,日子也不那么紧巴了,武二夫郎又渐渐有了昔日的几分模样,就连佝偻的背也慢慢挺了起来,虽然不及颜舒的容光迫人,但也是难得的清秀娟丽。
颜舒忙拍了苏丽珍一下,“别胡说,他可不比旁人,我还得叫声姐夫呢。”
苏丽珍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姐姐,我竟不知道?”
颜舒把武二与谷凡的关系说了,苏丽珍撇了撇嘴角,“你那妻主倒是会收买人,不过一个称呼嘛,就让人死心踏地跟着她干了。”
颜舒哼了一声,“都得跟你的妻主似的,满嘴刻薄才好?”
苏丽珍哑了,半天才说:“她就是嘴硬而已,心软着呢。”
“我看心也不软。”颜舒反驳道,“若非如此,怎么忍心让你一等这么多年?”
这一戳,正戳到苏丽珍的痛处,但可能是因为终于如了愿,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来,苏丽珍便知道自己是真的释然了。
“她也有她的为难之处。”苏丽珍见颜舒又要反驳,忙拉了颜舒的手摇摇,“你听我说。她一个小小的主薄,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二两,攒了这许多年,也不过攒下七十两。这七十两够干什么?要不是她母亲尚有处房子留给她,这七十两连间像样的房子也买不下。她怎么敢登我家的门?这个且不说,你知道她娶我,她的压力有多大吗?人人都说她贪我家钱财。我娘本是好意,怕我嫁人后日子难过,陪了我许多东西。就是这些东西,让她越发抬不起头来,生生坐实了那些传言。我知道她的心高,她是想走仕途的,背着这样一个名声,她的路会难走许多。可是,我逼她,她就真来了;我本不想带这许多嫁妆,她却怕委屈了我……”说着就有些红了眼。
颜舒吓得忙说:“都是我胡说,你新婚燕尔的,可别哭啊!”
苏丽珍瞪了颜舒一眼,扔掉颜舒的手,“都是你招的,人家本来高兴着呢。”
颜舒连赔不是,苏丽珍才又笑了。
颜舒放下心来,转而又打趣,“才说你新婚燕尔的,不在家里你侬我侬,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苏丽珍啐道:“死没良心的,还不是不放心你吗,过来瞧瞧。听说你这里最近生意不大好?”
颜舒点点头,无奈地说:“没办法啊,周家也开了花田,同样是玫瑰酱,她们家的价钱只有我们的六成,客人不跑到她们那里才怪。”
“那可怎么办才好?”苏丽珍出主意,“不如你们也降价?”
颜舒摇了摇头,“我们降,她们也会降。我们肯定降不过她们。”
苏丽珍愤然,“那就由着她们得意?”
颜舒笑了下,“不说这个了,谷凡在想办法呢,这上面的事她比我明白得多,我才不白操这个心呢。”
苏丽珍闻言也笑了,“瞧你那得意样儿。”说着抬高了手臂,就去点颜舒的脑门。
颜舒躲了开,正看见衣袖从苏丽珍的手臂上滑下,露出了手腕上的赤金绞丝镯。
“怎么,那镯子你还喜欢吗?”颜舒笑问。
这付赤金绞丝镯正是颜舒送给苏丽珍的贺礼,没想到苏丽珍竟戴上了。
“喜欢,你的眼光当然好。”苏丽珍目光闪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才说:“舒儿,你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我不领你的情。我闻说此镯是你亲备的,心里很是欢喜;可又听说,你的妻主近日却不在蔚县,你备下如此重礼,你的妻主可知晓?”
若是从前,苏丽珍是不会把这样一付镯子放在心上的,他见过太多的贵重首饰了,这金镯子算不上什么。可是如今,颜舒的情况毕竟不同于以往,虽说日子比前段时间好过了,但也称不上有多富贵。这样的一付金镯子,礼着实重了。
颜舒摇了摇头,“她又不在,我哪里告诉她去。不过,也无妨,她就是在,礼通常也是由我备的,你我情分不同,重一点也应该。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苏丽珍劝道:“舒儿,我知道你的妻主疼你,可是你的妻主再疼你,她也不会像伯母那样纵着你。妻主和娘亲毕竟是不同的,你可不要失了分寸。这镯子,不如你先收回去,也有个转圜的余地。”说着就要往下褪镯子。
颜舒忙按住苏丽珍的手,急道:“哪里有这个道理,送出去的礼,还有收回来的!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苏丽珍不由住了手,看着颜舒歉意地说:“瞧我,这是做的什么事!”
颜舒打量了苏丽珍一会儿,才肯定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丽珍愣了一下,摇头,“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嫁人了,到底与在自己家不同,她的父亲对我也好,可是还是不一样。”
颜舒这才注意到苏丽珍的打扮比从前简单了许多,衣饰也不甚华丽,若不是头上还簪着根金簪,竟是一丝富贵气象也看不出了。
正如苏丽珍所说,嫁人了,究竟还是不一样了,就连穿衣打扮也要考虑别人的心情了。
苏丽珍拉过颜舒的手,看见颜舒手腕上闪过一抹银光,便微掀起颜舒的衣袖,露出的正是谷凡送的满天星银镯,“舒儿,知道送我金镯,就不知道给自己添两样像样的首饰吗?”
颜舒缩回手,笑道:“这是谷凡送的,我便一直戴着。”
苏丽珍先前还劝颜舒对妻主要慎重,此时却不由替颜舒不平起来,冷笑,“你总说你妻主对你有多好,看来也不过如此,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的,这样粗糙的做工,亏她送得出手。”
“你这么说可就冤枉她了。”颜舒替谷凡分辩,“那时她一穷二白的,手里稍稍值点钱的东西也就这么一个,比她全付身家加起来还多呢。她能把它给我,就是她的心意了。”
苏丽珍噎了一下,强嘴道:“总归是她不关心你,你们的日子也不那么紧了,也没见你添点什么。就这么一个破镯子,亏你还宝贝似的,时时戴着。”
颜舒不以为意,“这段时间的麻烦事那么多,够她琢磨的了,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我不能帮她,难道还去烦她不成?”
“你呀,看起来再精明强悍不过,其实就是个没出息的!”苏丽珍总结。
没出息?也许是吧,总之他见不得谷凡为难,虽然他帮不了她太多,但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力。谷凡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他总是要做的。颜舒想着,如果他都不帮她,他都不体贴她,还能指望谁来做这些呢?那是他的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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