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十三年,谷凡的玫瑰花田里只有极少数的玫瑰没有开花,玫瑰的产量比上一年增加了一倍半还多。
本来应该高兴的武二和冬子,这时脸上却带着忧色。
武二说:“周家花田的刺玫花虽然不及咱们的开得好,但她们的花田大,打的量也很可观。这样算下来,今年的刺玫花竟然比去年多出三倍。去年生意那样好,每个月的玫瑰酱大概也只能卖出六七十罐,这样大的量,玫瑰酱的价钱一定会掉。面脂还好些,纯露也是问题。今年的开销明显比去年大了,收入反而会降低,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意很难维持。”
冬子也说:“本来刺玫花多收了,大家都很高兴。可是看到周家那样,不说咱们,她们四个来做工的,也有点笑不出来了。每天见到我,都是苦着一张脸,要说不说的,开口就是叹气。谷凡,也就你撑得比较稳,还有心在家里琢磨新方子呢。”
谷凡见那两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不由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谁说我不急呢,我不正想法子呢吗?非得急得满嘴泡,才能显出我的焦急吗?”
武二和冬子眼睛一亮,齐声说:“想出什么法子了?”
谷凡干笑道:“还在想、还在想!”
两人鄙视地看着谷凡。
谷凡挥挥手,打发两人出去,“好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要打扰我想法子。话说玫瑰花也快收完了,赶紧地给我去进甜杏仁去,多进点啊,今年这么多玫瑰花呢。”
冬子一拍手,对武二说:“得,咱们姐俩白操心,人家东家自己都不着急,咱们当伙计的犯得着上火吗,走呗!”
武二摇摇头,看了谷凡一眼,叹了一口气,跟着冬子走了。
等武二和冬子走了,谷凡才缩着肩膀、一脸颓丧地趴桌子上了。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啊。就算自己琢磨出再多花样,也得蔚县人有那么钱来买啊,卖得便宜她又不甘心,到外地去开铺子又不现实。真是为难啊!
谷凡正在家里发愁,没想到来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或许是意料之中的客人。
潘老六沉默地坐到谷凡对面,来了也不说话,就是发呆。
谷凡想,也许是开不了口?
谷凡试探着问:“潘姐可是有什么事?”
潘老六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早知道今年我摘不到刺玫花了?”
谷凡一愣,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问吗?
潘老六看到谷凡微愣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于是又沉默了。
谷凡有些受不了了,她看着潘老六挺爽利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磨叽,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给她装哑巴。
过了一会儿,潘老六才说:“我以为我可以多赚点的。反正那刺玫花是无主之物,满四平山到处都是,做什么花精力自己去种,又花本钱,又耽误功夫。可如今看来,是我见识短了。周家开花田的时候,我听到过风声,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可就算真往心里去了,我还能像周家那样也包上几亩花田自己种吗?我没有那么多本钱,也耽误不起那么多功夫。年前听说有几家接了你照料花田活的,我还在心里笑过她们,觉得她们不知变通,却不知真的傻的人是我。”
谷凡琢磨着潘老六话里的意思,是想跟着自己干,但潘老六不自己说出口,她是万万不会再主动开第二次口了。
潘老六苦笑道:“若不是那日你说了那句活话,我今日是万万没有脸面找上门来的。本来便是我做得不地道,再这样厚着脸皮求上门,我潘老六纵是粗人一个,也晓得什么是羞愧。今日我既然找来,便想问你一句,那日你的话作不作数?”
谷凡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悠悠地说:“我说的话当然作数。”
潘老六知道后面一定还有别的话,也不心急,安静地等着谷凡往下说。
“只是今年的情况与去年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谷凡感叹道,“你也知道,去年的生意好做,除了你,基本上也没什么人跟我争。”
潘老六的脸上一红,不安地转了转眼珠。
谷凡仿似不觉,接着说:“可是今年,光是周家的刺玫花就比我去年的多上近一倍。事实上,我去年收的刺玫花到现在还没有用完。这样大的量,你觉得我们的生意要怎么做,才能不被周家挤垮?”
周家可以跟谷凡耗,可是谷凡不能跟周家耗,不是没胆气,而是根本耗不起。
“降价。”好半天,潘老六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哦,怎么说?”谷凡问。
潘老六深吸了一口气,“去年我卖酱的时候,发现蔚县里很多人都喜欢,只是碍于价格贵,非富贵人家舍不得买。后来,我的酱降到了二百文一罐的时候,明显好卖了许多。不瞒你说,去年我的酱基本上都是以这个价钱卖出去的,除了成本还赚了五十多两。这也是我的刺玫花用完了的缘故。如果我们可以卖得价格低点,相信最后的收入也不会少。”
潘老六的意思是薄利多销?
想法虽然不错,可是明显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
谷凡笑了下,“你说得很对,如果我们可以把价格降下来,相信可以卖出去很多。但是,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可以降价,周家难道不可以吗?我们可以少赚钱,但周家可不赚钱。周家可以跟我们耗上一年、两年、三年,难道我们能陪她们玩一年、两年、三年吗?”
潘老六愣住了,半晌不语。
谷凡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潘老六。
潘老六最后苦笑道:“看来,我就算想来也是不够格的了。”说着,站起来想走。
谷凡出声挽留,“潘姐,不急,咱们再聊聊!”
潘老六站直了身子,“还有什么可聊的吗?我自视太高,却不知道面对这些问题,我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头绪也没有。你要我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
谷凡笑着摇了摇头,“潘姐,莫急,你若是废物,那么我当初也不会找上门去,想邀请你一起来做事。来,潘姐,你先坐。”
潘老六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谷凡想了想,换了个问题,“潘姐,我这么说吧,你是想跟着我一起做事,还是想自己当东家呢?去年虽然咱们只说过一次话,但我感觉潘姐是个胸怀大志之人,很看不上发的那点死工钱。”
潘老六顿感很难堪,但本就有求于人,只得强忍了下来,“如今我却看明白了,我不是那块材料,各种大小事考虑不周全,还不如有份稳定的活计,至少可以养家糊口,不至于挨饿受冻。”
谷凡静静地看了潘老六一会儿,才笑道:“潘姐,我没有讥讽你的意思。我是说真心的,自己当东家和给别人做事,收入肯定是不一样的。潘姐去年随随便便卖点东西,不过三几个月的样子,就能赚五十多两,我肯定是给不到那么高的工钱的,潘姐可想明白了吗?”
闻言,潘老六倒是笑了起来,心想,说了半天,不就是为了压低工钱吗,虽然早已料到,但心里未免轻视起来,“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明白了的。只是不知,东家打算让我做什么活儿呢?”
谷凡也没有漏看潘老六眼里一闪而过的轻鄙,也不急也不恼,“虽然如此,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明白,省得日后你我都麻烦。你若是愿意来,就得按规矩签文书。我这里有三年的、五年的、十年的,还有二十年的,不知你想签多少年的呢?自然,年数不同,工钱也不尽相同。”
“那三年的工钱多少?五年的又是多少?十年、二十年呢?”说到工钱,潘老六也不客气,直接问出口。
“三年的,每月三两;五年的,每月五两;十年的,每月十两;至于二十年的……”谷凡慢慢地说,“自然每月二十两!”
先前潘老六还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后来便是满脸的惊诧和犹疑不定。
在蔚县,三两的工钱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高工钱了。更不用说五两、十两,二十两更是闻所未闻的超高工钱!
谷凡见潘老六不说话,轻笑了下,“当然,还有一年的。不用问,工钱自然也是每月一两。虽然跟三年的比起来少了点,但在蔚县也算是可以了。当初我给人做工的时候,有九百文,我就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潘姐自然不能跟我比。潘姐,你看你属意哪个呢?”
潘老六目光闪了下,突然问道:“你给这么高的工钱,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听潘老六这么问,谷凡反而在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潘老六不是一个轻易被钱迷花了眼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清醒地问出问题的所在,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工钱不一样,我给你的活也不一样。”谷凡没有正面回答,“反正不会让你坑蒙拐骗。”
潘老六还想问,谷凡却不肯说了。
“这样吧,你回去想一想,跟夫郎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我也不急着一时,你想好,我不耐烦三天两天改主意的。”谷凡示意潘老六可以走了。
没想到潘老六却装作没有明白谷凡的意思,就是不肯走。
潘老六还在问:“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给工钱呢?一年一年的签,你省不少呢。”
看来潘老六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肯走了。
谷凡叹了口气,“你以为谁来我都给这个待遇?也只是你潘姐有这个面子罢了。给你工钱多,只是因为想求个稳定。我是打算长久做事的,三天两头的换人成个什么样子。”
“就算那样,工钱也高了。”潘老六继续问。
谷凡看着潘老六半天不说话。
潘老六还是不放弃。
谷凡只好说:“要是潘姐觉得工钱高,我减点也使得。”
潘老六笑了下,认真地问:“是不是因为你让我做的事,有机会让我得到更多的钱,你为了让我觉得要对得起你给的工钱,让我手脚干净点?”
人才啊,真的是人才!
谷凡不得不说,潘老六真的很敏锐,一句话就问到点子上了。
谷凡抚额笑道:“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是诚心想求个长远。不瞒你,那个活也许你有机会得到更多的钱,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决定会持续多久,一切看实际情况。也许将来会成长为一条新路,但也许行不通,很快就会断了。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所以,无论我选择哪个,我的活实际上都是一个!”潘老六肯定地说。
谷凡冲潘老六竖起了大拇指。
潘老六倒是笑了,“那我选二十年的!”
谷凡惊诧了,“我还以为你会选第一个呢,这样一年下来,你摸到门道了,就可以自己当东家了!”
潘老六摇摇头,“自己当东家,也许会赚得更多,也许不会。而你也说了,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你就要换别的路子了。成功了好说,失败了,我又该怎么办?我自问这些事,我想得肯定不如你周全。我这个人敢干,但到底不细致。你给我指一条路,我就敢冲到底,可是让我自己去想那条路走不通的时候该怎么办,我就有些力不能及了。二十两,二十年就是四千八百两。足够我和我的夫郎、孩子安安稳稳过一世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先前潘老六不说,谷凡自己还不觉得,现在谷凡真心觉得自己苦啊,这档子事怎么就摊自己身上了啊,自己明明就想过点安稳小日子的啊。开间铺子,守着舒儿,悠悠闲闲的,多好啊,怎么就走到这个岔路口上了呢?
潘老六见谷凡半天不说话,以为自己一算账,听到要给自己那么一大笔钱,把谷凡吓住了,正暗自后悔呢,忙催促着谷凡把文书签了。
谷凡梦游似的在文书签了字,一式两份。
潘老六忙不迭地揣着文书跑了,回头跟谷凡说:“虽然是今天签的文书,但我不占你的便宜,文书上的日子是大后天的,等我把家里的事清了,就过来上工。”
谷凡这才低头认真地看了一遍文书,上工的日子是潘老六自己提出的,自己就顺笔写下了,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只以为是今天呢。
谷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这种迷糊事可要不得,上工时间虽然是小事,但自己没有意识到可是大事。这种错误可大可小,谁知道小事会不会坏大事呢?
而自以为得计的潘老六,在此后的二十年里,无数次的后悔,钱真的不是那么好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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