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并肩站在阿瓦隆土地上的夫妻,他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伯缇萨德急躁而无奈,最终忍着骨肉分离的痛苦踏上了离开阿瓦隆的小船。他在船尾划动船桨,回头望去,伊莲塔瑞和赫提南加依旧站在岸边目送着他们,伊莲塔瑞的面容渐渐已经看不清晰,只知道她的皮肤依旧皎白如月亮,她的长发依旧深黑如乌檀。她的面上想必有着温柔而忧伤的笑意吧,仿佛冬日微冷的早晨,和煦而浅淡的晨光。伯缇萨德不忍再看,收回了视线,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水声衬托得气氛更加沉默。
伯缇萨德低下头,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年幼的外甥们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以为这次只是和往常一样;而艾妮格看见了儿子的泪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三】
伯缇萨德在对岸住下一年以后,艾妮格和布隆就过世了。他娶了一个当地村庄里的女子,名叫法玟沙,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并且和伊莲塔瑞一样的善良温柔,对待西路得和伊珐如同自己的孩子。伯缇萨德在结婚后曾经带法玟沙回去过一次阿瓦隆,想要给伊莲塔瑞夫妻见一见;却因为通往阿瓦隆的海上雾气浓厚,不得不半途折返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船往阿瓦隆开去。
然而伊莲塔瑞是知道伯缇萨德娶了妻的,她也知道法玟沙的名字。于是她取出被两代人小心翼翼保管着的圣杯,那盛过基督的血的圣器响应约瑟,自然也响应继承约瑟的她。她将圣杯捧在手里,圣器的光辉自她的指缝间渗出。
“慈爱的父神啊,哈利路亚!我感谢赞美你,你是自有永有的神,你是至高无上的神。你是无所不能的全能神。你是天地的主。
“感谢你让我主耶稣基督,你的独生儿子,为代替我的罪,而死在十字架上。更感谢你让耶稣基督,从死里复活,给我带来天国永生的盼望。感谢你让耶稣基督在你的右边,感谢你又赐下圣灵来,引导我祷告和成圣。我承认我是个罪人,求你赦免我一切的罪,救我脱离一切的不义;求你管理我的一生,使我成为你所喜悦的人。”
她双膝跪地,虔诚地捧着圣杯,眉目低垂,声音宁静。
“哈利路亚!求父神派来的圣灵运行作工,赐福于伯缇萨德与法玟沙,让他们免于魔鬼的试探,赐予他们喜悦与宁静的长生;
“哈利路亚!求父神赐福于法玟沙的族人,以及他们脚下的地,因为那是门徒约瑟的后代伯缇萨德的族人,以及他的国度;赐予这国度安宁的生活与长久的寿岁。”
她的嘴角露出微笑,配合着安详的眉眼,静美得就像一幅画。
“我的祷告言语上,有不合乎你心意的地方,求你饶恕和赦免。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奉主耶稣的名向父神求。阿门!”
话音落下,圣器响应她的请求,白色的光芒更加明亮,照亮她喜悦的脸庞,仿佛伊莲塔瑞正被天堂的光笼罩。然后渐渐淡去,直到最后一点光芒消失,似乎就此变成一个普通的金属杯子,再也没有神力。
“圣杯的力量消失了。”伊莲塔瑞从地上站起身,转身看见赫提南加,“即使是我,也无法再唤起它了。”
“……那么我们留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伊莲塔瑞走到湖边,把圣杯抛进湖心里,“等待下一个能唤起圣杯的人来,那个时候我们将去迎接他。”
“那么他是谁呢?他又什么时候来呢?”
伊莲塔瑞愣住了,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或许是基督再临的时候吧。”
于是岁月在对岸的不列颠岛上一年年地流过去了,在阿瓦隆也发生着它的变化。伊莲塔瑞逐渐发现艾妮格的话是不对的,阿瓦隆的时间并非完全静止。留在仙境的她的确不再受衰老和病痛的困扰,然而漫长的时间依然会抽离她的生命力,以一种不同于衰老的方式消耗着她的心,并且极其缓慢地进行。
伯缇萨德离开后将近五十年,才又有船靠了阿瓦隆的岸。伊莲塔瑞很疑惑来的是谁,便走到小岛的边上察看。驾船的是一个青年人,黑色头发,和伯缇萨德年轻时有七八分像。青年走下船来,望着她,伊莲塔瑞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忽然间就明白了这是谁。
“伯缇萨德的儿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叫什么名字?”
“布瑞莎德,尊敬的夫人,”黑发青年怀抱着一个陶罐向她行礼,然后又抬起头来,“我猜想,您大概就是我的姑母吧。”
伊莲塔瑞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太长时间生活在空寂的仙境里几乎让她忘却了人间的一切,此时那些鲜活的画面闯入她的心中,不由得撕肝裂胆。“是,我是……”她机械地点头回答,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自己孩子少得可怜的画面,那时他们还是齐腰高的孩子,在阿瓦隆无忧无虑地玩耍,现在呢?现在大概和布瑞莎德差不多年纪了吧,不,一定比他还要大一些。他们是什么样子呢?比布瑞莎德高还是比他矮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很难想起自己孩子的面容,不由得心间一阵尖锐的疼痛,差点晕过去。
“布瑞莎德,你来干什么呢?”她好不容易才能用正常的语调询问。
高大的黑发青年递上手中的陶罐。“我父亲的遗愿是把自己安葬在一个叫阿瓦隆的小岛上,只可惜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小岛在什么地方。我花了快十年时间找到这里,现在终于可以把他的骨灰交给他的妹妹了。”
伊莲塔瑞接过冰冷的陶罐,泪水滑落下脸颊,说不出话来。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和所有亲人的差别,她虽然为他们求得了长久的寿命,然而他们依旧逃不脱死亡的命运。死亡是他们最后的礼物,艾妮格说的,而他们在领取了这份礼物以后,就永远离开了自己。
布瑞莎德,布瑞莎德的兄弟姐妹们,自己的儿子西路得和伊珐,都是如此。唯一不会离开的大概只有赫提南加了吧,尽管他也日益对看不到止境的生命感到厌倦。
“非常感谢你,”伊莲塔瑞擦掉腮边的泪珠,含‖着泪水看着布瑞莎德,“那么,回去吧,回你的故乡,家人的身边。”
“恐怕不行了,夫人,”布瑞莎德虚弱地笑了笑,“我恐怕再也没有力气回去了。”
于是伊莲塔瑞允许布瑞莎德在阿瓦隆休养一段时间,然而或许是长达十年的旅途太过劳累,他很快就死去了。然而他的灵魂脱出身体的束缚,来到伊莲塔瑞的面前,这多少令伊莲塔瑞找到一丝希望,再见到哥哥和儿子们的希望。然而布瑞莎德的灵魂停留了一段时间以后,也在伊莲塔瑞不经意间,消失无踪了。彼时,他父亲的骨灰已经撒入阿瓦隆的土壤,寻不见踪迹。
又几年后,阿瓦隆的福祉抵挡不住赫提南加对生命的厌倦,他在亲吻了伊莲塔瑞的手后,沉沉地睡去了。直到死,他都是当年在沙拉斯的回廊上、偶遇见阳台上的伊莲塔瑞时的样子。
阿瓦隆的湖水仿佛青铜镜面,在广阔的天地中间,独独倒映着伊莲塔瑞一个人。
☆、序幕 阿瓦隆诗篇(下)
【四】
在伊莲塔瑞因为永生而痛苦时,时间在阿瓦隆以外的地方依旧在飞快地转动。伯缇萨德的儿子布瑞莎德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是柏娜和伊理安,是法玟沙所生的。柏娜嫁给了伊莲与卡洛亚的儿子伊利亚,而卡洛亚是赫提南加的哥哥,艾佛莱克的二儿子。
卡洛亚结过两次婚,他的结发妻琼丽早逝,留下一个儿子卡洛斯。在琼丽死后,他又娶了伊莲。伊莲的祖上来自高卢,在沙拉斯扎根也只是上一代的事情。卡洛亚与她生下长女夏洛蒂和次子伊利亚以后,就因病死去了。伊莲于是想带着儿子和女儿返回祖辈的故乡高卢,那里有她家族的亲友;不料行船途中被风浪所扰,在不列颠狼狈靠岸。不得已她只好带着孩子们在陌生的地方艰难求生,正是在这艰难的生活中,伊利亚邂逅了来自圣杯家族的柏娜。
自从约瑟在沙拉斯赠予艾佛莱克盾牌,那面盾牌上的花纹就成了艾佛莱克家族的象征。沙拉斯城里人人知道盾牌上的十字来自于一位圣徒的血,久而久之,这个家族就被人们称为“圣血十字家”。在沙拉斯,约瑟与艾佛莱克相邻长眠;在千里之外的不列颠岛上,他们的后代又奇迹般地相识相爱,结为连理。或许这正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圣杯家族与圣血十字家的命运之线,还将缠绕在许多处。
柏娜和伊理安死后,他们的灵魂无一例外地到了阿瓦隆,与伊莲塔瑞相会。伊莲塔瑞在短暂地享受与后辈们相见的喜悦与新奇感以后,又怀着忧伤回归到独自一人的守护中。也是在柏娜和伊理安的灵魂离去后,伊莲塔瑞发现自己的黑发开始变白。并不是像普通人衰老那样新长出白色的头发,而是她本已十分茂密柔顺的黑发开始一缕一缕地变成银白色,而她的面容和皮肤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她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力被永生一点点消耗掉的缘故。
在见到柏娜和伊理安后不久,她既高兴又悲伤地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们,西路得和伊珐。他们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都变成了高大英俊的男人,但是在看到母亲的时候,流露出的真情依然有孩提时代的影子。
西路得告诉她,他们兄弟两个娶的妻子恰好是一对姐妹花,他娶了姐姐潘莎,潘莎有一头麦子一样的金发。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玛尔托娜继承了母亲的发色,并且发扬光大,她的一头金发好像金子,又像阳光。玛尔托娜热爱大海,最大的梦想就是远航,或许她的灵魂里存有祖先漂洋过海的记忆。而她的弟弟涅墨亚是家族里常见的黑发,性情也如他的祖母一样,温和而善良。
伊珐告诉她,他和妻子伯莎只有一个女儿,他们为她起名为妮潘,和玛尔托娜一样是不列颠岛本土的名字。不过伊珐没敢告诉母亲,玛尔托娜和妮潘的名字都来源于异教神话,他知道母亲是个圣徒的继承者,坚定地信仰着耶稣基督,他不愿让她不高兴。
伊莲塔瑞听着儿子们跟她说起这些晚辈们的事情,感到一种错位的安详。仿佛她是一位留守家乡的老祖母,听着在外打拼回来的儿子们向她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和有趣的事情。她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不愿醒来,因为醒来意味着她将看清残酷的现实:永葆青春的是她,她的儿子们已经衰老死亡,用灵魂在跟她说话。
多好啊,她闭上眼睛微笑着想。然而当她某一次再睁开眼睛时,她的儿子们离开了。
“那样多好啊,”她闭上眼睛,黑色的睫毛下有泪水溢出,“全能的父神,为什么要让我醒来?”
时间又过了很多年。伊珐的女儿妮潘和辛路达结婚,辛路达是伊理安的侄子。他们有两个女儿,姐姐叫伦狄娅,妹妹叫妮慕薇。妮慕薇完美地继承了圣杯家族女性的外貌,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眼睛比葡萄更黑,牙齿比牛奶更白。
西路得的儿子涅墨亚与埃玟丽结婚,有一个独生子。在他们的上一代,圣杯家族的柏娜嫁给圣血十字家的伊利亚,而伊利亚的同胞姐姐夏洛蒂与不列颠岛另一个家族的恰洛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叫墨瑞。恰洛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安德烈,安德烈和他妻子莉娜便是埃玟丽的父母。因此,埃玟丽是墨瑞的堂姐,而墨瑞是柏娜的外甥女;埃玟丽与柏娜有亲戚关系但无血缘,不过因为她与涅墨亚的婚姻,他们的关系又更密切了起来。埃玟丽与涅墨亚的子嗣不多,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梅林,是从约瑟起,圣杯家族的第五代。
而涅墨亚的姐姐玛尔托娜,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驾船远航。她告别家乡和亲人,渡海前往高卢,到陌生的土地上去冒险。在高卢,她邂逅了英姿飒爽的埃德加,成为他的妻子。而埃德加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卡洛亚与早逝的琼丽之子、圣血十字家的卡洛斯。卡洛斯自小与异母的夏洛蒂和伊利亚感情甚笃,在父母双亡后,他便也萌生了到高卢寻找他们的念头。于是经过周密的准备,加上天公作美,他到达了高卢;却不知道弟弟妹妹们因为风浪的缘故,登陆在海峡对岸的不列颠岛上了。
卡洛斯孤身一人在高卢,娶了异族的少女伊尔狄科,伊尔狄科有着她族人里标志性的金发碧眼,她的儿子埃德加也是。埃德加成长在母亲的族人中间,沾染了他们尚武的习性,与热爱冒险的玛尔托娜相遇后,很快就博得了后者的好感。他们热烈地相爱了,并诞下子嗣,在这片土地上圣杯家族与圣血十字家再度结合,广泛地繁衍生息。
许多代以后,他们的子孙遍布高卢各地,其中有一位叫做本维克的罗格里斯王,他的儿子是湖上骑士兰斯洛特;还有一位不幸的公主叫做依‖兰,她与兰斯洛特生下了日后的圣杯骑士加拉哈德。
这些关于后代们的故事,伊莲塔瑞都会慢慢知晓;她依旧在甜蜜和痛苦之间徘徊着。然而伴随着相隔的辈分越来越大,子孙们回归阿瓦隆的灵魂渐渐不能给伊莲塔瑞带来太多的喜悦。她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渴求着解脱。
全能的父神一定听到了她苦楚的低诉,因而让那个名叫妮慕薇的后代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伊莲塔瑞在圣杯家族的篇章里所书写的部分,因为她的到来,就要结束了。
【五】
妮慕薇同梅林一样是圣杯家族的第五代,他们之间是表姐弟关系。这一代关系比较紧密的是伦狄娅、妮慕薇和梅林,三个人中有两个加入了德鲁伊教。对耶稣基督的信仰,由于在异教的土壤上生存多年,渐渐在圣杯家族中淡薄了。伦狄娅首先成了德鲁伊,梅林后来居上,在他成为大德鲁伊的那一年仅仅20岁,唯一一个没有加入德鲁伊教的是妮慕薇。她对基督的信仰虽然还不及她的祖辈们百分之一强烈,但至少能够作为一个不加入异教的理由。
伦狄娅不止一次提出希望妮慕薇加入他们,因为妮慕薇有着超人的天赋,是个人们口中的“视者”。或许圣杯家族在这一代注定不平凡,出了梅林和妮慕薇两个“视者”,梅林凭借出色的能力年纪轻轻就成了教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所谓“视者”必然长于“视”,梅林能读人的心,妮慕薇能看透人的灵魂。同时,在亲近并掌控自然方面,他们都有着远超过常人的天赋。德鲁伊教崇拜自然,梅林因此取得了大德鲁伊的资格。而妮慕薇利用她对水的亲近,开始修习白魔法。她是整个圣杯家族中第一个做这件事的人。
在妮慕薇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和家人们一起送别玛尔托娜扬帆远去。她因此而萌生了与玛尔托娜相似的念头,想要驾船前往陆地所不能达到的地方,而在她的心目中,这个地方竟是祖先的阿瓦隆。到她这一代,圣杯家族对于阿瓦隆的感情已然淡薄,在依然活在世上的年月,人们并不知道还有一位老祖母伊莲塔瑞在苹果岛青铜绿色的湖面上,翘首以盼他们的到来。他们只传说,圣杯家族的人们死后灵魂会归向阿瓦隆,因为阿瓦隆本是他们祖先落脚的地方,也是圣杯的所在。
而妮慕薇说:“我要以活人的身份到达那里去。”这让整个家族都知道了她。
在梅林当上大德鲁伊的同年,妮慕薇遵循圣杯家族古老的记录,从英格兰南岸登船,向西南方航行而去。她的船上备有船桨,不过她并没有使用它们,而是仅凭着精神力操纵海水,就把自己送到了孤岛的岸边。
当她登上阿瓦隆的时候,她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只见巨大的湖泊占据了小岛的绝大多数面积,湖岸被青草覆盖,环绕着湖泊生长着树木,树干高大,枝叶森幽。她停下船,踏上阿瓦隆的土地,惬意地享受着林间吹来的凉爽的风。岛上一个人也没有,妮慕薇便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往里走去。
她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湖上漂浮着薄雾,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