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动作却被爱克托不悦地打断:“我是在命令你,而不是在要求!”
艾利亚特停住动作回头,爱克托还想说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阻止了。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艾利亚特看向凯,凯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于是艾利亚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爱克托咳嗽完,还是固执地要求道:“快点,艾利亚特。军队不能等你磨蹭了!”
“是的。因此我必须坚决地拒绝您。” 艾利亚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搞不懂老城主怎么想的。以爱克托现在的状态,旧伤未愈,发烧刚好,身体还虚弱得很,上战场去纯粹是送死。
送死……艾利亚特倏然睁大了眼睛。本是无意之想,在这个非常时刻忽然让他联想到了很不好的可能。他脑海里闪现出被血染红的伦丁尼,红色落在爱克托的头发上,触目惊心。他死死地盯着爱克托的脸,似乎想看出什么来,那双眼睛沉静如昔,与他的目光相对,流露出彼此都了解的肯定意味。
“不,您不能这样。”艾利亚特脱口而出,“您不能……”
凯瞬间感到有些迷惑,这是爱克托不再理艾利亚特,转向凯,有些无奈地要求道:“那么凯,把你的战马借给我吧。”
“您是要……”
“不!”艾利亚特极力阻止,一不小心说顺了嘴,“城主大人,伦丁尼不值得的!”
爱克托回头,平静地开口:“我为它付出了我的一生,现在还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
凯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的父亲,英格兰大臣爱克托-伊士林卡,要亲手为故乡报仇。
“您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可能会……”艾利亚特还试图阻止他。
爱克托虚弱地笑了一下。“我的生命早就已经许给它了。”
艾利亚特说不出话了。爱克托不再看他,目光落回凯身上。年老的父亲站在地面上,仰头注视着自己身披戎装的儿子:
“凯,那也是你的故乡,也是亚瑟成长的地方。我热爱它,我为它付出了一切。而现在,这个时候,我除了这件事,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在这之后,请你一定打败敌人,回到伦丁尼去。”
凯骑在马上,看着他的父亲,父亲褐色的眼睛平静而深邃,灰色的泰‖晤‖士河水在他的眼中缓缓流过。他爱站在窗口凝视城堡底下‖流过的长河,每天每天,灰色的河水在他的瞳孔里流过,带给他一些独享的回忆或者哲思。
如今他身为他的儿子,在那条河水中读出他最后的坚守。
——我已年老,已经不能守护所珍视的一切。请成就我,身为骑士最后的光荣。
“遵命。”凯在马上向他行礼,然后翻身下马,抬起手,给爱克托他所必须的支撑。艾利亚特呆呆地站在一旁,他看见凯支持爱克托的手臂微微颤抖,但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后悔的迹象。扶着爱克托跨上马背,凯另牵了一匹马过来,自己跨上。
艾利亚特不敢相信:“您怎么能……”他无法相信自己所效忠家族的长子,愿意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向死亡。
爱克托已然向前行去,凯看了艾利亚特一眼,轻声说:“我将保护他的安全。”随后也跟上了。
凯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确实遵守了诺言。爱克托在与人战斗时,周围一直有凯若有若无的保护。然而终究刀剑无眼,凯顾及不了全部情况,当他杀死又一个企图从背后偷袭爱克托的人时,却看到马上的密罗朝他父亲冲来。看着密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战斧,凯心感不妙。密罗心机不足却勇力有余,爱克托对上他,只怕胜算渺茫。
未加多虑,凯挺剑纵马,出其不意地介入了二人的战斗。凯的突然加入让密罗座下战马一惊,扬起前蹄,刚才直照爱克托挥去的战斧因为主人顾及平衡而偏离轨迹,进攻被化解。密罗很快稳住坐骑,看着挡在爱克托身前严阵以待的凯,讥笑道:“这是你搬来的救兵吗,老家伙?也好,”他的脸上显出狠厉的神情,“让我把你们一锅端了吧!”
他的话在凯耳中只是发音粗鄙难听的咒骂,红发青年心中也被激起战意,暗暗将爱克托挡在了战局外。战意暴涨的两人对峙着,都在寻找率先进攻的突破口,这时一旁响起了爱克托压抑的声音:“凯,你干什么?!”
“如同我对艾利亚特所说,保护您的安全。”凯头也不回地回答。
爱克托的声音渲染上怒意:“你没听懂我之前的话吗?或是根本没有听?让开,让到一边去!”
凯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看似笑的表情,然而眼神始终死死盯着密罗:
“我反悔了!”
爱克托猛然间产生一种错觉,这个骑在马上、全身上下被铠甲覆盖的高贵骑士团长,仍然是当年那个任性地试图从梅林手中抢回亚瑟的红发年轻人。
凯和密罗打得难分胜负,爱克托站在一边,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凯与密罗间没有太多交集,甚至刚见面没几天,他们之所以不共戴天,只是因为代表着不同的集团势力。然而爱克托不同,他亲眼目睹了野蛮的侵略者烧杀抢掠的全过程,受害或成为流民的都是他治‖下的百姓,他们有些人比他还要年长,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却要在他的庇护下远走他乡。每个眼神都像刀子戳在他这个英格兰大臣的脊梁上。
他感到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是英格兰大臣,却无力履行他的职责;他是伦丁尼的领主,却又拯救不了生养他的故乡。因此,他对密罗所做的一切更加不能原谅,他与密罗的仇恨并不仅因为他们是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更因为密罗是凶手,而他是被害者的家人。强烈的情感锁住了他的灵魂,他知道,如果不能亲手打开这把锁,他将永远无法安息。
爱克托看着自己的儿子,凯拼命地想要战胜密罗,爱克托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生死关头,没有人会在明知可以挽回的时候送走自己的父亲。但凯不知道,那不仅是爱克托的骄傲,更是他对无力挽回的故乡进行的赎罪,是他唯一可以获得的安息。
所以……就这样吧。
凯甚至没看清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只看见大片的鲜血在眼前溅出,受伤的人却不是自己。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再定睛时,只见密罗的战斧淋满血迹,与自己相同的红发的身影自马上颓然落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密罗安静了片刻,爆发出一阵仿佛开心的不得了的笑声。半跪在地上用手试图止住爱克托流‖血的凯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得意忘形的密罗。
那英俊得仿佛画中天神的异族人露出刻意的悲悯,摇着头说:“太可怜了,最后也没能成就他的悲壮!”
“闭嘴,”凯的红着眼睛朝他吼,“不然我杀了你!”
密罗被他吼得一愣,很明智地不再说话了。他居高临下,嘲弄地看了凯一眼,拨转马头收队去了。
凯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爱克托,其实早在他俯下‖身按住爱克托胸前的伤口时就已经知道了徒劳的结局,汹涌而出的鲜血下,心脏的跳动已经无法察觉。他栽倒下马时,颈骨折断的声音凯在近处听得分明。只是他还是固执地试图挽回父亲的生命,最后当然什么也挽回不了,就和他当年妄图挽回亚瑟一模一样。
“家主……家主大人?”身后传来艾利亚特不敢相信的声音。
凯低声叹了口气。“艾利亚特,替我合上他的眼睛。我的手上有血。”
艾利亚特走上前,机械地服从了命令。两人将还有温度的遗体抬上马背,整个过程中艾利亚特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末了,他想问凯发生了什么,却在看到凯的眼睛后改口成:“我带人去追击!团长大人,是谁做的?!”
他等了半天,等来的回答却是一道完全相反的命令:“收兵。”
那声调极其压抑,听的艾利亚特都无法忍受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派兵追击,我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凯几乎要被他煽动了,但他环顾四周,周围一具接一具自己部下的尸体倒伏在地,密罗早已没了踪影。他摇了摇头:“不,收兵。以后……还有机会。”说着牵起马离开了。
有道目光像针扎一样,穿过盔甲刺在他的背上,身后传来一声“那难道不是您的父亲吗?!”却再也没了下文。凯牵着马走过战场,周围低低的语声在他耳中被无限扩大,骑士团长面如平湖,心中却如同有激雷回荡。
密罗,从现在起,欠他一个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先更双子剑的原因,正文里老大这部分剧情和双子剑有关系。
话说又到期末了什么都要考试,很缺乏动力啊……请用长评给作者以动力otz
然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苏格兰卷还差最后一章就全部修完了w
☆、无仇之战
自那天爱克托被密罗所杀后,凯就在心中立下了亲取密罗性命的誓言。亲眼目睹爱克托被杀的将士们也都憋了一口恶气,对爱克托忠心不二的艾利亚特更是如此。新年过后,密罗认为凯已经无足轻重,便想要北上参与对加赫里斯的围攻。他的行动倒是很迅速,甚至连顶头上司都没知会一声,直接就调头去了。
报仇心切的凯和艾利亚特见密罗准备走人,不由分说就追了上去。密罗本想随意打发了事,然而这两人却一直不肯松口,从南英格兰愣是追了上千里。即使被密罗打败退走,至多也就换来密罗半天清静,下一顿饭的时候又像影子一样贴了过来。更何况由于密罗的不重视,凯他们打得胜多负少,密罗自己倒是一路跑一路损失了不少兵员。
原本抱着“和老大哥一起欺负人”这样欢乐目的北进的密罗,在奔赴下一个游戏地点的路上就丧失了游戏的兴致。被追了一个多星期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爆了句粗口,暂停了去北方的路程转身面对身后的牛皮糖们。无论如何,想要愉快地掺合远处的,得先把近在眼前的收拾了才行。
凯成功地把密罗留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但这只是第一步,还是最简单的一步。若想报仇,还得战胜他才行——这可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密罗脑子虽然少根弦,骁勇善战却不在任何人之下。就凭他那把巨大的战斧,在战场上也是个令人畏惧三分的对象。指挥官如此,部下自然也不会差,一旦他们认真起来,凯追人时那种优势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凯变得负多胜少。他和他的部将都尽了最大努力,然而西哥特军队就仿佛一台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凯的血肉之躯总是较先显露疲态的那一方,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败退。密罗则在顺风仗中发挥得不亦乐乎,越是胜仗越想继续打似乎是他的先天特性,甚至还创造了一天连战三场节节胜利的佳绩。凯不得不一退几十里,身后一片怨声载道。复仇的誓言依然存在,但离它越来越远令人沮丧,沮丧便会暴躁,暴躁无益于胜利,只能产生冲突。
“您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逃!追上去啊,消灭他们!”不知第几次,艾利亚特这样质问凯。
凯也因为战败而心情欠佳,他的复仇渴望不亚于艾利亚特,却心有余力不足,十分憋屈。尽管如此,之前几次他一直容忍着艾利亚特,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父亲当真一片忠心,对他格外的宽容。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的确不情愿撤退,然而你也看到了,部队已经没有斗志和战力了,即使追上去,也只能徒增伤亡。我们只能另寻机会。”他对艾利亚特解释说。
但艾里亚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大得近乎嘶吼:“您怎么知道没有意愿?看看我吧,我在梦中都无数次为家主报仇了!那些士兵们怎么会和我不一样呢?您不试试,怎么知道您的判断就是准确的呢?”
“等我真的尝试了就晚了,艾利亚特,”凯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我知道,你追随了我父亲半辈子,迫不及待地要为他报仇——但难道我不是这样想的吗?难道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比你和他之间更深?只是战场上形势还不允许。你且耐下心来,执行我的命令。我向你保证,你很快就会见到那一天的。”
凯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冷不丁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嘲讽的笑声。“您哪次不这么说!可是,下一次照样退却不误!”
凯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皱了一下眉头:“连一个月都没到,你就认为战场上没希望了?”
“是啊,都快一个月了!”艾利亚特眼中流露出更多的嘲讽,“离我效忠的家主战死都快一个月过去了,可是他的儿子还在敌人的斧头下苟且偷安呢!”
凯终于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勇敢的人,不过我知道,你在这里和我纠缠这种问题,对于改变战场上的劣势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你不会感到羞耻而改变作风!”
真是够了。凯本来就因为休息不够而有些头痛,现在秀才遇上兵,更是头疼了。他也不再跟艾利亚特多说,打算自己离开,留他一个人冷静冷静。
谁知,艾利亚特却在他背后继续说:“你让我失望了,骑士团长大人,你继承了他的姓氏,但你一点也不像他。我想不通,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他话语里浸透的失望之情不似假作。
凯忍无可忍地把帐篷的门帘甩在了他脸上。
夜里,凯带着白天的郁闷心情和衣而眠。行军途中他的剑总是放在床边,为了在有突发情况时方便应对。睡下没多久,帐外传来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什么东西掉地的闷响把凯惊醒。当他听清脚步声落在帐外时,睡意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轻举妄动,手却下意识握住了剑柄。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进帐内,在经过地上的炭盆时微弱的亮光照亮了他靴子的一角。凯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那人一路走到床前,凯保持着睡着的姿势,却在匕首刺下时一翻身躲过,抓住了来人的手。那人急于挣脱,匕首却刺进床板一时拔不出来,凯顺势扣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压,疼却未到骨折的地步,那人却咬紧牙关,打死不出一声。
凯在黑暗里冷笑了一下,拽过刺客的手臂,同时向柔软的腹部用力一踹,对方吃痛加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凯顺势跟上,长剑挑起炭盆正正扣在那人的胸口。盆内的木炭虽然不再火热,但比其体温仍然烫得可以。只听刺客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惨叫,凄厉如同断爪之狼。凯走到帐篷门口,撩起门帘,月光照进帐内,照亮了艾利亚特扭曲的脸,也照亮了帐外死去卫兵身上的血迹。
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了,而凯的侍从亚历克斯被凄厉的喊声惊醒,此时也从邻近的帐篷赶来。“怎么回事?团长大人,您没事吧?”
“我很好,让听到声音赶来的人都回去睡觉,留下两个就够了。”凯命令完后将注意力又落回了艾利亚特身上,收起剑,他站在帐篷边缘摇了摇头:“艾利亚特,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冲动没有意义!”
艾利亚特胸口的衣服被烫出了许多洞眼,还带着零散的火星,他的目光如炬,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你根本不配让我效忠!凯,伊士林卡这个姓氏所代表的荣誉不是你想败坏、想抛弃就可以的,我要让你知道还有我这样的人在!那是我此生唯一一个效忠对象的姓氏,对它没有基本尊重的你,不配拥有它,也不配拥有我的认同……”
这番慷慨陈词还没结束,艾利亚特就被凯一记重拳打偏了脑袋。“你算什么人,就自以为比我更有资格议论我的族名。连基本利害都看不清、一心只想完成报复——你以为这样就算是对我父亲的忠诚了吗?你不去在意伤亡人数、士兵情绪和战场的其它情况,只是在那里指责我而已——”凯嗤笑了一声,“到底是我不配还是你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