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燕平讶然,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如此果决将自己交予了生杀最无常的修罗场。虽说戍边将士,理当同心同德,可是???
他还年轻啊,还不到十八岁,少年封王,皇天贵胄,前途一片光明,又何须为了这一战虚掷热血?
莫隽汝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锋利的眼睛轻易看透:“燕平,你想抗命?”
“末将——不敢!”
莫隽汝冷冷扫过众将士:“谁还有异议?”
“末将???不敢???”陆陆续续的声音响起,最终汇成一片山呼:“一切任凭将军调遣,死而无憾!”
“上酒!”莫隽汝砸开泥封,烈酒的气味熏得脸颊炽烈如燃烧,他举起酒坛高呼:“今日饮下此酒,我莫隽汝与诸位义结兄弟,从此以后,只分主次,不分贵贱,共为兄弟。”语罢,将一坛烈酒浇入口中,任凭流满衣襟脸颊。
“誓死追随将军!”山呼震天,酒坛碎裂的声音次第爆开,满地如零落的闷雷。
胤开国历一百零二年五月,莫隽汝于翰州兵临城下之际,义结五万金兰。是日,烈风横啸,一切似乎即将结束,却似乎刚刚开始???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誓死效命大将军,誓死效命大胤!!!”整齐的三声长矛杵地之声,铿锵坚决。
翰州荒山野岭,从河东与上阳吹过来的坚硬的风敲打在每个铁血男儿的面颊上,敲打在寒光萧索的铠甲战裙上,且看我大胤男儿保家卫国傲骨铮铮,热血如沸。
莫隽汝的金色衣服显出格外的凝重庄严,神狷的花纹张扬英武欲择人而噬,他面容冷肃走过一行行标直的士兵,每个人的眼神均是刀锋一样的,寒、硬、带着宁折不弯的锐利锋芒,冷冷对视着他。他突然伸手,狠狠砸在一个伍长的肩头,对方的身体就像是一尊石像,巍然不动,莫隽汝走过去,直走到最前的点将台,长笑一声:“好——不愧‘龙骧’二字。”
八尺男儿竞折腰,呼声震天:“誓死剿灭孟舟,效——忠——将——军——”
回音在崇山峻岭之间层层跌宕开来——“剿灭孟舟,效忠将军——”如巨石投入水面,转瞬便是越来越高的惊涛骇浪。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我们是你自始至终的追随者,天地本无神,你就是我们年轻的战神。
远处的摩云岭万丈绝壁之上,站着两个黑衣的人,云海在他们脚下翻滚,狂烈的风把他们的披风鼓起了又压下,远远注视着双郡二十万精兵如虫蚁蠕动,唯有那震悚天地的呼喊模糊而惨烈地激荡在耳膜上。
清瘦人影冷冷道:“大军无向君王之心,反而每个人都喊着效忠莫隽汝。”
久久,为首的魁梧身影叹道:“陈先生所言不差,胤国最值得担心的,既非孟舟,亦非莫佑彦,而是这个不足十八的孩子。”
他身后的清瘦身影笑笑:“十八岁尚且如此,以后???”
魁梧身影喝断:“本相不会等到以后。”
清瘦身影眼眸微转,寒意浩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报——紫阳岭火攻及弓箭手退敌五里!”
“命弓箭手原地待命,龙鳞随我出城!”
修我戈矛,修我甲兵,与子同袍同泽,同仇敌忾。
黑云啸卷,一千五百龙鳞在一领银光带领下,从南门席卷而出。
龙鳞乃是由莫隽汝亲手训练的一支铁军,骑射炮火机关消息飞檐走壁无不精通,尤其是骑射之术,乃是莫隽汝在弈城一片丘陵开出了二十里场地设置各种障碍危险,淘汰了十有□方才训练出的精英。
黑龙之鳞,批知者死。
甲光向日金鳞开,黑云压城城欲摧。越过紫阳岭,弓箭手屏声敛息,莫隽汝看着他们,露出了微笑,向身后龙鳞挥手。
龙鳞一声不吭,只一伸手就把弓箭手生生拖上了马背,蓦然拧转身形,跃入马蹄尘埃之中。须臾,只见上千头庞大的老虎从莽林中狂奔而出,咆哮不止,直把众人骇得惊怖欲死。走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马,身躯之上蒙了一层虎皮,马性激烈,撒蹄狂奔,有如万虎下山。
“没办法了,没有人,只有弄几只假老虎充数。”莫隽汝耸耸肩,无辜瞥了一眼面如金纸的岑参知,方才冷如铁石的脸忽然就恢复了十八岁孩童幼稚,只是这稚气,亦带着跋扈的邪魅。岑易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是在交战,早在自己被庞大的老虎阵容唬住的时候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西天一抹瑰艳的紫红,恰似盛满夜光杯的美酒,莫隽汝笑了,这笑容温柔、甜蜜,如恋人相逢的缠绵叹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他的笑容,只有血才能染灿烂。
这一笑蕴含霜天万里,瑰丽斑斓,却尽是冷意。莫隽汝放眼是远处的战阵,灭天剑纵天一挥:“杀——”
紫阳岭对面的山上,绯艳的浅红有如天地初开的一米晨曦,裹住少年仿佛弱不胜衣的身躯。少年睫羽轻垂,肤如流雪,如此瑰艳的颜色穿在身上不过平添了清寂萧索与几分倾城倾国的冷艳,如此冷艳清贵,除了夏殒歌,还会是谁?
夏殒歌遥望“万虎出山”的阵势,也不禁笑起来:“好个龙骧将军,生平功夫全用到了虚张声势上。”
欢欣在他容颜上亦不过转瞬即逝的昙花,放眼望向更远处的翊国,这欢欣便全然没入深不见底的忧悒。
所有的欢愉不过俗世尘埃,他永远守着无边的悲伤清明,在尘世跋涉了一个又一个五百年。
“慕离,三百铁翼准备怎样?”
“回公子,全部待命。”
“我马上前去检阅。”
夏殒歌走向山的深处,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化影呢?回翊国了么?”
慕离心头一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腾:“公子是想让夏景泓???”
夏殒歌一笑:“是,正是要他出兵,他把之前大司马的精兵全部解散了,边关吃败仗一点都不奇怪,这笔账不找他找谁?”
“锦裳公主和皇后娘娘还在他手里???”慕离不自觉收住了话头,因为他看见,公子方才还温熙醉人的笑容,在听到这两个名字后,乍然凝住,越来越冷,越来越萧条。
夏殒歌笑容噙一丝古怪:“我还没死,他怎么舍得杀了母后和姐姐?”
慕离幽然叹了口气,却不知怎样安慰。
越是看清事实的人越是痛苦,因为别人的安慰永远入不了他们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注:“岂曰无衣···”出自《诗·秦风·无衣》
☆、计中连环
翰州城楼,投石器森列,车马并用运来的大石头堆成了小山,红色旗帜鲜烈如血,每斩钉截铁的挥下,便是几十上百的巨石冲天而起,如一颗颗饱含魄力的炸药投入粘稠的血湖,一波一波血色的涟漪顷刻扩散开来。
战马嘶鸣,受惊的马脱缰狂奔,骑兵大阵顷刻方寸大乱。惨嚎、悲鸣、咒骂各种黑暗的声音搅成一片。
马残,人亡,肉泥和着浓稠的血肆意纵横,间杂点点雪白脑花横流。
“发,放,发,放”整个中午和下午,翰州聚集东城门的一万五千将士只听得这苍凉遒劲的声音在肆虐肃杀的狂风中起伏。远处的血花、痛苦、死亡、嘶鸣与惨嚎均遥远了,比风更远。他们的世界里只剩那一个声音——“发,放”
六千骑兵在这肃杀中灰飞烟灭。
九幽漠的五十台水车忙碌的“轧轧”声从未断绝,步兵被分成了好几拨,轮流上阵。到了下午,每一双放到轱辘上的脚都已肿胀裂开,幸是经历过龙骧将军残酷的野生训练,每个人都具有坚韧如蒲丝的耐力,自始至终未曾吭声。
犹自带着赤峰雪山寒凉的苏麓河水滚滚从山丘流下,流成一片泽国。粗粝的沙搅合寒冷刺骨的水,浩浩荡荡浑浑浊浊一大片,以水车拉开的五百步战线为中心晕开一里地有余。
战马仰天长嘶,九幽漠原本砂质松散有流砂无数,故号曰“九幽”,这一浇水,顿时化作一口无底的黑洞。踩上的马匹霎时陷落,挣扎越是激烈陷得便越深。
一里地的泽国加上九幽漠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流砂,多少马匹才够填满?
泥浆四溅,惊乱之声不绝于耳。
一千五百龙鳞越过紫阳岭,只见翰州乱石滚滚,血肉模糊的的腥气令人作呕。岑参知有点难以置信:“我们胜了?”
莫隽汝的脸刷地苍白,止住军队:“怕是忽略了什么。”
攻城,六千对两万,紫阳岭亦不过四五千人的样子,九幽漠大片流砂,不可能大量行军。何况,那攻城的六千骑兵,说是精兵,却连一点应变之能也无。
孟舟号称拥兵百万,上报是六十万,虽说有夸大之嫌,但从对敌翊国守军的实力来看,不会少于四十万。
许是要趁莫隽汝刚到军营打个措手不及,但是从他近年能将叛乱之心掩饰到如此地步,这个人的精明,不会允许他忽略对莫隽汝来一次系统的人格调查。
绝不会贸然发一兵一卒。
照此说来,孟舟这牛刀初试,败得太过诡异。
莫隽汝伸手:“地图。”
紫阳岭靠近城墙一侧,一条黝黑的线蜿蜒在丛林之中。
紫阳岭地势宽阔,丛林较多,火攻则有燃回翰州之险,弓箭手难于促发。是以布防之时亦是将大片林木砍倒,在断口之后埋伏弓箭手。
莫隽汝面如铁石:“传我将令,七百翼军从九幽漠调回南门。”
“那咱们呢?”
“咱们就在城外,等着孟舟的镇国骑兵!”
“将军,孟舟老贼已让咱们进入备战状态,真会趁晚上突袭?”龙鳞领主龙渊迟疑了一瞬,还是说出了疑虑。
莫隽汝微微一笑:“你都想不到,他当然就更会当作了好计谋。”
投石机依然在城门罗列,这已是翰州的全部,有士兵上去修葺磨损之处,擦好了桐油润滑。连续战了一天,却无人有困倦之意,血红的眼睛张开迸发出残忍的杀气,目不转睛盯着西方渐渐下沉的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