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隽汝全身银装,沐浴在血红里,他仿佛与这浓烈融为一体。英俊的面容如玉石铸就,刚强明朗,眉间是隐忍不住的跋扈放纵。
手心却是一片寒凉,摸上去分外潮润,是一手的汗水。
他不敢保证,从来自信如他这次也无法保证什么,不到十万的守军,四十万精锐铁骑,任何自信怕也会被踏得粉碎。
他望着那即将敛尽的余晖,褪淡了惨烈的血腥气息,此时恰似一朵恬静的浅红莲花,绯艳如梦。
他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了朝堂上森列的折磨人的工具,想到了静海王府,想到了凤凰花开极盛处,那静如处子绯衣袂袂的绝美少年,夜风中静默的依偎。
他不知自己怎就想了这样多。
自从两年前接皇兄手中朱印,他将与韬光养晦的过去诀别,把心投入炼炉反复熔铸成铁,他以为,他心已决。
命运却让他邂逅四年前一场旧梦。
五年前齐州府,他紧靠父皇,凤凰花开牡丹满路,玉面修罗遥遥举樽,含笑面向四方宾客,是否有一缕温情为他而开?绯衣掩不住繁迷华贵,他压抑窒息,望而却步。
五年前,他也只是深宫高墙内一名默默无闻的皇子,怎奢求龙城殿堂煨香卧玉的凤皇?
挥手翻云覆雨梦,不过朝露夕颜改。父皇昭帝猝死,朝堂改天换日,阴差阳错,他承了爵领了二十万子弟兵,手腕日益强硬。
昔日荏弱的幼鸟长成雕鹰,欲求凤鸟而比翼,凤皇却已折翼,囚困于胤国不见天日的质子府。
“命运”二字向来弄人,无端折煞几寸心。
那个人天地蓦然空茫,山高水长,轻轻一声叹息,传到很远很虚渺的地方也不闻回声。
他也无措。
夜色如墨,紫阳岭穷山恶水,忽然燃起了一片冲天火光,火势借风生长不熄,张牙舞爪包围了翰州,吞噬着靠近的一切生灵。
一排着麻布的士兵全身浸透了油,电光火石,微弱的火星落在身上便成连天之势,那些士兵毫不迟疑冲进密密丛林,大树在火光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皮开肉绽,火焰如灭世的红莲之火,翰州在临照之下成半片孤岛。
皮肉开裂的声音混合着血流喷涌,在暴风雨般激烈的火焰许许声中奄奄一息。那些冲进密林的死士身手异处滚落出来。那些死士却很是顽强,一队又一队生生不息,前赴后继。
黑色的人影在密林中左右拉动,张开如羽翼的东西,居然凌风飞起,手中柳叶刀轻薄明亮,映着幽沉如水的夜色,妖异诡秘而残酷。
头颅冲天而起。
翼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纵是自燃的死士,亦被这凌厉的气势慑得稍微缓滞。他们震慑的唯一后果就是——死得更快,更干脆,甚至连引燃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翼军作战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论其持久力委实不敢恭维。”浅红的衣服在黑暗里便彻底沉下去了,夏殒歌望着对面的紫阳岭,轻轻摇头。
慕离从背后走过来:“果如公子所料,一群‘民夫’正贴着城墙想混进城去。”
夏殒歌微微冷笑:“用死士放火拖住翼军,趁着外边放火自己进城释放谣言,祸乱军心,倒是个好主意。”
慕离吸了口气:“中尉李路正带了上千人赶往这里,应该能在火烧眉毛之前赶到。届时只要把山顶树木砍倒一片放下去,后边的不是不攻自破了么?”
夏殒歌笑了笑:“偷袭自然不会是目的,这些人的目的就是扰乱军心,莫隽汝还要倚重城中投石器和弓箭手掩护,城中军心一乱,翰州相当于门户大开。”
“难怪莫隽汝把所有兵力集中到东门,这些人竟是幌子可是,他怎么知道是东门,不是说突袭么?”
“既然都想不到是东门,那孟舟一定会从东门突袭,因为——你们都想不到”,夏殒歌唇角轻扬,“若是莫隽汝把兵力集中紫阳岭,那便枉费我许多心思。”
慕离眉峰一聚:“那我们要不要”
夏殒歌颇有深意看着慕离:“他的输赢和我们关系又有多大?”
翻云覆雨手在绯色衣袖下点向血阳,划出近乎惨厉的一线,字字铿锵:“莫隽汝与孟舟之中,有一人必死。”
☆、三军夺帅
月,瘦骨嶙峋而惨白,在翰州城楼上透出丝丝干冷的光,如怪兽吸气的声音。
火光冲天,万千铁骑风起云涌,黑云压城城欲摧,整个翰州在火光与戈矛之声中奄奄一息,几欲倾塌。城楼上,红光照亮了镀银铠甲,嗜血残忍寒意森森,莫隽汝缓缓抽出灭天剑:“终于来了!”
血光耀亮,为首的一颗头颅冲天而起,溅起大朵鲜红的花。灭天剑在手,滑下一丝血迹,依然清亮如镜。
马蹄铿锵,十二万骑兵,带着摧毁一切的霸烈气势,轰隆逼近。
“投石!”惊天霹雳,巨石在铁骑中炸开一圈黑色的涟漪,层层推进,依然是那熟悉的人仰马翻、骨骼碎裂的声音。
孟舟军队里射出万道流火,带着烈性炸药和油包的箭噗噗射上城墙,接着便是带着火苗的火箭。成千上万的红色莲花从幽冥升起,风掣电转,红花四溅,城楼上一片烈烈火海。
却有无数的车推上城楼,竟是流砂,如决堤之洪流汹汹落下,城墙上的火挣扎了几下终于无声熄灭,那流沙含了水分,径自堆叠在城楼下,城楼立即矮了一丈多高。
孟舟大喜,拔出剑长声大笑:“莫隽汝,你这可是要平了城墙迎我大军?”手一挥,鼓声震彻九霄,连这浓稠的幽夜亦发出惊怖的战栗。火光在夜色中一瞬亮如白昼,一瞬又黯淡下去如鬼火明灭不定,只见一面绣着“孟”的旗帜迎风张开,烈烈赫赫,张扬霸气。在飞箭的掩护下,第一波骑士披坚执锐,冲向城楼。
城楼火把上的火焰颤抖起来,张开惊恐的眼睛。
莫隽汝心头紧抽了一下,他煞费苦心布下的几道防线,在五万与十二万的差别下多么苍白无力。
然而,他没有流汗,握剑的手依然稳定而有力。
城楼下马的悲鸣人的惨叫混合一体。
所有的马奔至城楼下,像是被诡异的魔法钉住,铁蹄一软翻倒下去,却只是发出更凄惨的鸣声。人仰马翻,殷红的血染红了沙地。城楼上万箭齐发,齐刷刷钉住那些绝望的挣扎。
投石器再次投石。
只是,投出的已非石头,而是粘满火油的燃烧的硝石,十二万大军火海一片。孟舟看出端倪,长剑砍下,盾牌齐齐压下,挡住猛烈的火势。与此同时,上百黑色的羽翼迎风拉开,如跳丸在银色的盾牌大陆上点过,直扑翰州城墙。
万箭齐发亦无济于事。
翼军个个久经空战训练,早就对这常用的套路了熟于心,尽管有三成的人中箭身亡,却已有约六七百翼军踏足城楼,手中剑均为寒铁铸造,于森严的布防中杀出血路,直取那几十台投石器。
“嚓嚓嚓”,干脆利落的砍削之声,如切瓜剖豆,转瞬已逼近投石器。
龙鳞部队一拥而上,却被翼军时起时落的灵活战术拖住。而弓箭手专心对抗城外攻军,已无暇顾及翼军。这时,脆响不绝于耳,玄铁铸造的投石器接链四分五裂。
高大的投石器轰然坍塌,满载的火球立即回落城楼,皮肉焦灼的气息清晰而惨烈。
“前五千人为陆,搭云梯,攻城——”军令如山,五千老弱病残匍匐在地为后来者挡去了洒落满地的铁蒺藜纯钢箭头,身后的十万大军如洪流迅速漫上来。
莫隽汝动了一下手又放下,他原本在城楼外围埋伏了三万步兵,如今看来亦是杯水车薪。
灭天剑钺震,龙吟阵阵,饮血的渴望将剑身化作血色,耀亮惊心。莫隽汝按住了右臂,那里立即沁出细密的血珠——几天前被夏殒歌所伤,到现在尚未好转。
灭天剑却仿佛感受到了血腥的刺激,越发疯狂,清吟不绝。
血气在莫隽汝眼中升腾。
莫隽汝高呼:“城外将士及龙鳞全体听令,掩护本帅!”身形陡然拔高数丈,灭天剑冲天而起,直扑敌军阵营。
腾空而起的刹那,一抹清寂的浅红跃入视野,最是那倾城倾国的寂寥容颜,在对望城楼的高楼上月色下,遥遥瞩目。
凤皇殿下。
莫非,你是我的影子?
慕离就在翰州对望城楼的一座高楼上,月色清寂,满天流霜,默默看着。
袍袖偶一拂动,一痕冷光映月,带一种冰寒的璀璨。
忽然背后一暖,他还来不及回头,熟悉声音已传来:“别动。”
慕离一怔:“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身后的声音不带半份感情:“此战非同小可,我来来有何不可?”
城外轰响震天,夏殒歌一震,就看到一道幽红的轨线,自城门始,落入城外镇国军阵。
他能从他一飞冲天的姿态,看到藏于冷峻之下的几分轻狂,最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孤注一掷以为前路是所向披靡或者马革裹尸,却忘记回头一顾多少黑洞已遥遥张开。
“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怎么,不行?”轻狂少年从上林苑草地弹坐而起,乜斜眼眸,气恼,似笑非笑。
雪白衣裳拂过视野,双眼弯如新月,莫隽汝一惊一乍:“你两年没骑过马打过仗,是不是憋得难受,想带你去天涯城。”敏感的字眼即将出口又咽下,生生憋了下半句的话。
耳畔横啸的是杂乱的惊呼,杀伐千浪万涛叠涌到耳边久不消散。
城脚下的步兵听命冲出,混入骑兵。铁骑的长矛轻易刺透了脑颅,听得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地上溅满血红粘白,腥气冲天,画出巨大的繁复图案。依然是那样义无反顾,前赴后继。
他们相信,他们的龙骧将军,他们的神。
孟舟冷哼一声:“找死!”一手举过铁胎弓,强弓拉满月,霹雳弦惊,像一颗炮弹疾驰而去。
夏殒歌握紧拳头。
众军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