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更有人匍匐在地,五体投地虔诚祈祷,宫墙上有高高的礼拜塔,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宣礼,悠扬的赞颂声和奇异的香气弥漫在空中,使这里愈发显得神圣不可侵犯,令人心生敬畏。
十六名白衣的昆仑奴簇拥着驼轿,缓缓地从人群中走过,金色小宫殿的四面都有拱形的窗口,露出里面那个洁白无暇的身影——天宁,正是天宁!虽然他依然白纱蒙面,但薛乘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端庄而高雅的形象,圣洁无比、纤尘不染,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比拟——那是天宁!他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天宁!
他是神子,众望所归的圣者,真正的万人之上,薛乘龙远远地站着,惊讶地望着广场上所有的人都俯身行礼,对天宁顶礼膜拜,吴歌已经跪倒下去,连国王也合手当胸,深深行礼,身后的侍卫更是毕恭毕敬地在行大礼。
薛乘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缓缓移动的金色轿辇,心中惶惑,他早知天宁的身份非同一般,却也没有想到他在此地受到如此隆重的、神祗一般的崇敬,那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那圣洁无比的轻纱后面,真的就是那个曾经依恋在他怀中的可爱少年吗?
满怀的激|情,在惊人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眇小,一时之间,薛乘龙竟然有些自惭形秽、望而却步起来。
他迅速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静静地望着那金色宫殿远去,朝拜的人群缓缓跟随在后,前往远处的一座金顶圣殿,薛乘龙怔怔地立在当地,像潮水退去后显露出来的一块石头。
国王默默地观察他一会,开口道:“你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可以回去了。”
薛乘龙如梦方醒,沉思了一下,笑道:“是,可他还没有看见我,我想亲自见他。”
国王诧异地望着他,这个人刚才还一幅震惊得魂不守舍的样子,与普通人第一次见到天宁没什么两样,转眼间却又意气风发,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分外引人注目,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哪!
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既然你有这个胆量,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引你拜望神宫,但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自安天命吧。”
薛乘龙拱手道:“多谢相助,薛乘龙感激涕零。”
凛冽的寒风刮过,崖边的旗帜被吹得像刀锋一样笔直,人在崖边几乎立不住脚,薛乘龙望着五六丈远处的对面悬崖,默默筹算。
这断崖位于博格达峰西侧,壁立千仞,峰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溜滑无比,普通人根本无法攀登,薛乘龙仗着轻功卓绝,才能历尽艰险来到这相距数丈的断崖之畔,刚才登峰时耗力极巨,此时他体内真气澎湃,头顶冒出丝丝白雾,而脸上渗出的汗水,被朔风一吹,竟然结成了薄冰!
雪峰上冰寒至极,虽是阳春天时,此处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一派肃杀。
断崖对面的山壁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岤,黑黝黝的看不到底,这是血魔指定的入口,只有进入这里,才有可能到达天宁所住的神月宫。
昨天薛乘龙随安月国王求见血魔天鹰,天鹰并没有召见他们,只派人传出话来,薛乘龙若想见到天宁,必须从这西峰断崖上越过,穿过冰山雪洞,才能最终进入血魔为天宁修建的月神宫。
安月国王听了,劝薛乘龙放弃见天宁的打算,这西峰断崖险象环生,单只攀登上去便已不易,更遑论飞越那千丈深渊了!
吴歌也眼泪汪汪地揪着薛乘龙的衣袖,不肯让他去,哭道:“你见不到他,还有我陪着你,要是你死了,可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薛乘龙微笑着抚抚他的头顶,坚定地道:“事无不可为者,虽然天鹰前辈开出的条件非常苛刻,但毕竟是他亲口允许的,只要他肯让我见天宁一面,我便感激不尽,这雪山虽险,也不过是可以看得见的困难,比我两年来心中这困苦,那是容易得多了!”他敢应这挑战,倒也不是一味莽撞,而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信心,这一年来虽然奔波在外,烦心扰乱的事却比从前少了许多,心无旁骛,武功进境极快,雪山虽高,却也难不倒他,一想着见到天宁有望,浑身的活力都被激发了出来,豪气干云!
望着眼前无底的深渊,薛乘龙深吸一口气,真气周流全身,集中起全部的精力,纵身一跃,轻飘飘向悬崖对岸飞去,这一跃竟有两丈多远,待到半空之时,体内真气一滞,身形下坠,他右手一挥,备好的软索飞将出去,准确无误地缠住了崖边一块巨石,运力一带,身形如电,瞬时间飞越过剩余的近三丈距离,扑到了对崖之上。
脚尖沾到坚硬地面的同时,薛乘龙才敢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适才这一跃,他已竭尽全力,实是平生从未有过之险,脚下的万丈深渊,像一个大张的巨口,冰冷地嘲笑着人力的微弱,崖间厉风呼啸,产生了强大的阻力,险些将他卷走,而这五丈多远的跨度,更是连雪域的羚羊都无法跃过,要不是他巧妙地借助于软索,绝对无法飞渡,而要将细若尾指的软索运用自如,没有精纯深厚的内力也决计无法办到,所以刚才这一跃虽然看似简单,实则对人的勇气、内力、轻功都是无比严峻的考验,只有内外功夫俱登峰造极者才可顺利通过。
薛乘龙刚刚喘息均匀,对面山洞中突然蹿出三头雪豹,碧莹莹的眼睛和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咆哮着猛扑过来!
薛乘龙凝神静气,施展绝顶轻功,在三头豹子中间穿插往来,时不时发掌攻击,他知这雪豹极是珍贵,血魔虽然放了出来为难自己,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弄死它们,可惜雪豹既灵活又凶猛,体型硕大,筋骨结实,虽着了他数下拳脚,却丝毫没有示弱退缩的迹象,薛乘龙左支右拙,片刻间身上衣服已被撕破了数处,暗中咬了咬牙,运起腾龙堡的翻云掌,内力贯注掌中,猛击一头雪豹的额头,饶是那畜生极为凶猛,却也禁受不住,哀鸣一声倒地不起,另两头豹子又扑过来,薛乘龙暴喝一声,迎面飞起一脚,将一头豹子踢得飞了起来,撞在岩壁上,昏晕了过去,另一头豹子吼叫一声,立目扑来,薛乘龙闪身让过,揪住了它的尾巴,豹子猛地摇身摆尾,薛乘龙腾云驾雾般飞将起来,凌空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山洞之内,回身一记劈空掌,打得那豹子翻了一个跟头,夹着尾巴逃向一边。
薛乘龙不敢怠慢,立即向洞中扑去,几个起落,把豹子远远甩在后面,前面洞|岤却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取出怀中一颗明珠,莹白的光芒淡淡地散发出来,这是吴歌给他的,果然派上了用场。
洞|岤极深,却并无任何阻碍,薛乘龙脚不点地般飞纵而前,沿冰洞行了约有数十丈,前面突然遇到一处冰涧,约有三丈多宽,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冰涧之间连着一道铁链,粗大的锁链环环相扣,上面结了厚厚的冰霜。
薛乘龙估量了一下,提气轻身,全神贯注地踏了上去,铁链却并无任何异常,有惊无险地便顺利通过,这道难关对别人极是不易,对他这样轻功卓绝的高手来说却不算什么了,所需者只是胆大心细而已。
再向前行,来到一处空旷的冰室,四下无路,只面前有一处小小的冰洞,斜斜地穿入地底,不知通向何处。
薛乘龙仔细观察,确定这里再无任何通路,只有这冰|岤是通向前方的唯一途径,可是……突然他看到洞口旁的坚冰上似乎刻得有字,忙凑近一看,写着几行小小汉字:欲见天宁,舍身入|岤,不可照明,禁止兵器。
薛乘龙静静地思考了一瞬,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天宁那碧海般深遂的大眼睛,心头热血,再看看面前吉凶未卜的小小冰洞,一咬牙,将夜明珠和金龙剑放在地下,和身跳进了冰洞。
他并未像一般情况那样头上脚下地朝里溜,而是双臂前伸,头下脚上,向前猛扑,这样虽然更加危险,但容易掌控身体的动作,万一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反应更为敏捷。
冰洞中非常窄小,刚容一个成年人顺利通过,洞壁全是坚冰,光滑无比,全无任何阻碍,亦全无任何借力之处,薛乘龙只能听天由命地飞速向下滑去,面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下落的速度极快,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他振奋精神,集中精力向前猛冲,这世上的事经常便是如此,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有勇往直前,才有一线生机!
突然前面一空,薛乘龙在目不见物的情况下猛然间全身悬空,一颗心飘飘荡荡的,不知要落往何处,真气骤然发挥到了极致,蓬勃地护住全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沉着地向下落去,全身放松,身体的敏感度却被调动到了最高,感应着身外的一切。
所幸下面似是一处平缓的斜坡,他放松身体,从带冰的坡面上轻飘飘地滑了过去,自然的冲力过后,缓缓停了下来。
周围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薛乘龙不忙起身,缓缓调匀了气息,轻轻跃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将他牢牢包围,在这完全不知底细的地方,感受着刺骨的冰寒,神智紧张得几欲令人崩溃。
地面全是坚冰,非常平坦光滑,他试探着向前走去,这里竟似一个极为巨大的洞|岤,走了十数丈还摸不到墙壁,若不是知道这里深在山腹之中,几乎以为是置身在旷野之中了。
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力量,全凭心中的坚定信念,才能一步一步向前直去,终于,他触到了一面冰墙,缓缓摸索了一会,全无头绪,正在犹豫,前面缓缓响起了乐声,渐渐的光线从厚厚的冰墙里照射出来,原来冰墙后面另有通道,隐约有道人影正从那里走来,边走还边弹奏乐器。
乐声渐响渐近,快到他面前时,转了个弯,薛乘龙目光转过,发现右侧一丈多远的地方就是入口,他走过去,正好与里面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薛乘龙惊讶得张大了眼睛,望着那人,那个笑眯眯的人留着奇特的山羊胡子,竟是买买提。
“安拉保佑勇敢的人,安拉引导善良的人,欢迎来到月神的宫殿,您将受到真诚的款待。”买买提的汉语似乎又有进步,只是腔调颇为怪异。
他乡遇故知,薛乘龙心中好生高兴,忍不住上前一步,以西域礼节抱住了他,买买提没想到他如此热情,倒是有点吃惊,又很高兴,两人紧紧拥抱了一回,薛乘龙放开手,笑问:“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已经通过了天鹰前辈指定的道路,请问可以见你的小主人了么?”
买买提满脸的喜色裉去了大半,忧伤地道:“小主人最近身体不好,您还是先去见主人和夫人吧。”
薛乘龙吃了一惊,忙问:“昨天我还看到他接受大家的朝拜,怎么会身体不好?”其实他心中早在担心天宁的安危,昨日虽远远见到了一面,天宁却也蒙着脸,看不到真实情况。
买买提也不多说,只道:“还是请夫人亲自对您说比较好,请跟我来。”说罢转身带路,薛乘龙心中惴惴,跟在后头。
43
一间巨大的宫室,静悄悄的,层层的帷幄中间,设有一张锦榻,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个人,薛乘龙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有些眼花,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震惊地望着靠坐在那里的人——血魔天鹰!
两年未见,他像突然老了二十岁似的,容貌依然绝美,但原来那种出鞘的利剑一般饱满的精神已经完全不见了,像一棵天山上年老的雪松,被岁月摧折了华茂的身姿。
“前辈!”薛乘龙轻轻地叫道,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该不该再向前走。买买提把他引到房门口就退下去了,现在这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卧,默默对恃。
天鹰冷笑一声,抬了抬手,道:“过来。”
薛乘龙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行了大礼,垂手立在床边。
天鹰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他,薛乘龙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虚弱表像并不真实,这个人还是那么傲慢尖锐,丝毫没有因为身体的衰弱而受到影响。
“你很不错,竟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这里。”天鹰慢慢地开了口,薛乘龙面色平静,并没有自鸣得意或故做谦恭。天鹰又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放缓了脸色,满意地道:“果然很出众。”
薛乘龙恳切地道:“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通过了冰山雪洞,希望您能允许我见天宁。”
天鹰淡淡地道:“你见他做什么?”
薛乘龙道:“我真心爱他,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
天鹰冷然道:“见到了又能怎样?”
薛乘龙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是啊,见到了又能怎样?他万里迢迢寻到西域,是因为实在耐不住对天宁的相思,想要在他离开人世前再见一面,可是——真的见到了,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啊?!
只怕……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只见一面怎么能够?自己唯一深深爱恋的人,难道真的要天人永隔,再也不得想见?在今后长长的若干年里,难道再也不能爱他、再也不能抱他、再也不能温柔地安慰他?那花朵一般的面貌、碧海一样的眼眸,难道只能在梦中一次次地回想?
他心中涌起一股悲愤,那弥漫开来的尖锐痛楚简直无法忍受,体内真气如沸,一时冷一时热,喉间一阵腥甜,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终是多年勤习的内家功夫起了作用,他蓦然惊醒,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控制住体内乱蹿的气机,屏息凝神,反观内照,灵台清明,片刻间已恢复了平静,睁开眼来,正对上天鹰讥哨的眼神,他定了定心,正色道:“生死有命,人力不可胜天,我只求在天宁还活着的时候,让他明白我的心意,让他知道,在这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一个最爱他的人,会永远把他放在心里!”
天鹰方才见他被自己激怒,有点控制不住内息,暗自得意,没想到他如此之快就平静下来,显是内家功夫修练得极是精纯,倒有些意外,又暗暗佩服,听了他的话,嘲笑道:“伪君子的作派!你爱他?是爱他的容貌还是身份?是爱他这个人还是爱我的财富和武功?”
薛乘龙正色道:“我爱的是天宁,并不是他的身份或者容貌。他生而具有美貌和非同寻常的身份,这是事实,但如果他不是您的儿子,也没有这样的美貌,只要我爱上了他,一样会倾心不已,至死不渝。”这是他的心里话,说出来没有半丝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惺惺作态。
天鹰锐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薛乘龙坦然面对他的审视,又道:“天宁是您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的美貌和身份是您的赐予,但他又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他有自己的能力和气质,能够面对自己的人生,您向来把他保护得无微不至,几乎不许他接触真实的人世,可他仍然在有限的机会里展示了他的才华,在中原的那几年,他开办善堂、救死扶伤,获得了无数人的真心尊敬,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梅雪姑姑和薛神医在幕后操作,但天宁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具有真正慈悲的心,只要有条件,他一定会像观音菩萨一般,在世间传播福音和平安。”
天鹰哼了一声,道:“你们不过是想利用他而已,又有谁是真正为了他好?你嘴上说不贪图他的美貌和身份,实际上这两样东西才是你追求他的真实目的!”
薛乘龙道:“他的身份生而注定,无法改变,我既然爱他,便连他的一切都要接受,我不求您的财富和武功,武功我自己就有,虽然现在还不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只要假以时日,以我的天赋和努力,成为一流高手并不算难。至于财富,它只是可以运用的一种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驾驭它,或者遇到不可预测的命运波折,那么非但不会从中受益,反而会深受其害,这一点,相信您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
天鹰心中一动,数十年来的人生际遇蓦地里兜上心头。他自幼身份显贵,又被师父倾心教授了一身绝世武功,一直长到二十岁,竟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挫折,后来因缘际会,在前往中原游玩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波折,恨爱情仇,纷至沓来,竟在短短的数年里将他整个的人生完全颠覆,使他的心从此阴狠刻毒,即使有爱妻梅雪的百般抚慰,都不能真正平和。
他的独子天宁,是他此生的至爱,也是他最大的遗憾。天宁的出生曾经挽救了他的生命,但也是由于他才不能得享天年,近二十年来,他时时害怕天宁会夭折,日日为此苦恼,梅雪夫人为天宁费尽心机,却终于不能使他延长寿命,每思及此,天鹰便恨得咬牙切齿、痛不欲生!而这一切,起因竟都是因为他的美貌和财富!这两样东西,是世间无数人拼命追求的,也是他与生俱来而拥有的,他曾经漫不经心地享用它们,又曾经因为它们而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天堂与地狱,他都曾经历,回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感慨良多!
薛乘龙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又道:“美貌和财富,需要强大的力量来保全,否则它们带给人的,往往不是幸福,而是灾祸。”
天鹰嘲讽地道:“你是说你具有这种力量?”
薛乘龙坦然道:“是,我认为我有,而且我并不是自吹自擂,您可以从我的表现来做出真实的判断。”
天鹰冷笑着看他,薛乘龙不卑不亢,从容以对,渐渐的天鹰的脸色放缓了些,对这个勇敢的少年颇感敬佩,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想得到我的允许,去见我的巴拉姆,可你考虑过没有,你的到来会给他带来什么?”
薛乘龙有些不明白,用目光询问,天鹰黯然道:“他已经有两个月不能出去骑马了,这半个月来天天都只能躺在床上,我怕他会过不了这个秋天。”薛乘龙大吃一惊,脸色巨变,身体微微颤抖,几乎无法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天鹰碧海一样的眼睛中落下泪水,恨恨地道:“你来了又有什么用?除了扰乱他的心神,使他不能安心地回归天国,还能有什么用?!”
薛乘龙的眼泪夺眶而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天鹰望了他一会儿,静静地道:“你真的很爱他?”
薛乘龙心若死灰,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有多爱?”
薛乘龙坚定地道:“如果用我的生命能够延续他的生命,我一定会去做。”
天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在判断这话的可靠程度,薛乘龙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数年的相思,万里的奔波,所为何来?天宁将死,似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思,可是,并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情到深处无怨尤,不管天宁知不知道自己的心,甚至自己再也不能见他一面,也没有什么可执着的,毕竟自己曾经深爱过、追求过、痛苦过、幸福过,这就是人生,就是爱的经历,从此之后,天人永隔,自己的心,仍然会爱着他、想着他。痛苦?也许,但不会长久,更长久的,是心底那份默默的爱恋,温暖着自己孤单的心,直到永远。
他心结已开,竟然微微一笑,道:“他不会死,他只不过是回到月宫中去,从此我再不用夜夜相思,而是抬头便可仰望到他。”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只是,怕他在那清冷的地方,会觉得孤单。”
天鹰觉得他这话竟大有痴意,呆了一呆,轻纱后面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可怜的孩子。”
这声音如此的温暖,饱含着关怀,薛乘龙再也忍耐不住,抢过去扑倒在梅雪夫人脚边,放声大哭,梅雪夫人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道:“痴儿!痴儿!”眼泪一滴滴掉在他的身上。
“哼!只会哭,有什么用!”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薛乘龙的伤心,他心中一动,觉得天鹰这话竟似还有转寰余地,忙拭了泪,转身跪在天鹰榻前,恳切地道:“前辈,是不是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挽救天宁的生命?”
天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机会不是没有,可你肯为他牺牲么?”
“肯!我肯!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办?”薛乘龙焦急地道。
“天宁的毒深入血肉之中,如果你肯与他换血,冲淡毒性对他的损害,他便可以延长数十年生命。”
薛乘龙大喜,忙道:“我肯,我肯!”
天鹰冷冷地道:“先别答应得那么快。跟他换血之后,你也浑身是毒,从此不能与正常人一样生活,连你的亲人都不能直接接触,你还肯答应么?”
他的话像冰水一样从薛乘龙顶门灌下,使他顿时寒凉彻骨,哑口无言。
“还有,他的毒性侵入了你的身体,你便会折损数十年阳寿,你还肯答应么?”
薛乘龙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梅雪夫人温和地道:“这件事原是极难,你不必急于回答,先考虑一下吧。”
天鹰冷酷地道:“你只是想见他一面对吧?这多容易!看过了,掉两滴眼泪,然后他死了,你就自由了。”
梅雪夫人皱眉道:“别这么说。”
天鹰恶狠狠地道:“他就是这么想的!假惺惺地装出一幅情圣的样子,其实哪肯真正做出什么牺牲?”
“他并不知道可以这样,你要给他一点时间考虑。”
“哼!爱他!他真的爱我的巴拉姆吗?他能像你爱我那样深情吗?他肯像你救我那样为天宁折损数十年寿命吗?他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只会考虑自己的得失罢了!”天鹰的脸上泛起红潮,情绪极为激动。
梅雪夫人不再说话,走过去坐在天鹰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默默看他,天鹰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淡淡地道:“安拉是公正的,让时间来做出决定吧。”他摆了摆手,老阿里轻轻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俯身向薛乘龙行礼,引他走出门去。
薛乘龙心乱如麻,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了一间空旷的宫室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走得酸了,才发现自己在室中已踱转了不知几百圈,连长毛地毯都被磨出一圈印子。
他怔怔地望着这一圈印记,忽然胸中浮上一股辛酸,人生的路,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么?在这条路上,有多少酸甜苦辣,多少悲欢离合,哪有人真是一帆风顺到底的?在这条路上,又有多少人能有福分得到自己真心喜爱之人的陪伴?若真有这么一个人,是自己所挚爱的,又能倾心爱恋自己,两人相依相伴,共对秋月春花,岂不是莫大的幸福?
他不期然想到了天鹰和梅雪夫人,虽然两人命运多桀,九死一生,但终能相依相伴二十余年,真情感人至深,梅雪夫人是奇女子,肯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一切,而天鹰亦是奇男子,终能得到梅雪夫人的倾心,他们纵然折损了数十年的寿命,但有至爱之人相伴,终也不枉此生了!回想他二人并肩而坐,双手温存互握的模样,薛乘龙心中感动,热泪盈眶。
“我肯的,我也肯为天宁做出这样的牺牲,用我的生命来延续他的生命!”薛乘龙喃喃地道,对自己的心意毫不置疑。
可是,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完全能够由自己支配,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家族对自己的寄托,还有自己对武林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啊!爱一个人可能是自己的事,但真要与他共度一生,所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简单的情爱而已了。
薛乘龙缓缓坐了下来,认真思考,他从前一心一意地想要在天宁离世之前再见他一面,如果有机会,就把自己的真情诉说给他听,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曾有一个人热爱着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可是,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转机,自己还有可能使天宁的生命延续下去——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他肯,他肯为天宁换血,折损自己数十年的阳寿,换取天宁数十年的平安!
但,真要实行,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
今后怎么办?
天鹰的话虽然无情,却也是事实,对一个人说爱很容易,痛悼他的早夭,掉几滴眼泪,然后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如果把他今后的生命都跟自己联系在一起,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身上背负的全部恩仇干系,那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却未必容易,共同面对纷纭的外界,共同走过漫长的一生,不但需要真诚的爱,还需要足够的勇气、韧性、理智、容忍……
他考虑了很多、很久,终于定了下心来,露出率真的笑容,打开门走了出去。
天鹰见到他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冷冷地问道:“你想好了?”
“是!”薛乘龙恭恭敬敬地向他跪倒行礼,认真地道:“我请求您,允许我陪伴天宁走过今后的人生。”
44
天鹰闪闪发光的眼睛目不转瞬地盯着他,良久才道:“你知道你的承诺会带来什么吗?”
“是,我知道。”
“你从此不能与其它人亲密接触,除了天宁,任何直接接触你的人都会丧命!”
“我明白。”
“你身体健康,先天饱满,本来最少可以活八九十岁,但现在要折损一半!”
“我愿意。”
“你将不会有后嗣,按你们中原的说法,这叫断子绝孙!”
“是。”
“哼!你自己不在意,难道你父亲也不在意么?”
薛乘龙黯然道:“我知道选择了自己的幸福就不能恪尽孝道,但在这件事上我想遵从自己的意愿,至于父亲,我尽量从其它的方面来报偿他。”
“哈!说得好!敢自作主张才是大丈夫!可你还忘了一点,天宁是我血魔天鹰的儿子,他是个男子,单只这两样,你父亲就一百万个不会答应你!”
“我暂时不会告诉他。”薛乘龙难过地道,这也是他心思百转而无法解开的难题,可要让他因此而放弃天宁,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那你想让我的巴拉姆永远做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天鹰勃然大怒。
“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我会永远陪伴着他,我们的生命将始终并列,无论是在光明之中还是黑暗之中,不离不弃。”薛乘龙无奈地解释,突然灵机一动,微笑道:“其实您又什么时候在意过世俗的眼光了?只要天宁平安幸福,又何必去管别人的看法?再说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事,他们也不配知道!”
天鹰冷冷地盯着他,缓缓地扬起笑容,道:“狡猾的小子!”
薛乘龙认真地道:“这世间有太多的束缚,太多的是非,有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去管它,适当地把自己隐藏起来,避重就轻,这样活得可以轻松一点。况且天宁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无上宝物,需要我们妥善保护,世间的无知之辈,根本不必让他们知道,以免徒惹觊觎。”
天鹰赞许地点了点头,嘴里却道:“偷到了宝物就藏起来,你根本是个可恶的大骗子!”
薛乘龙见他语气已有松动,心中大喜,也不反驳,微笑不语。
天鹰又道:“就算我们同意了,也要看天宁的意思,如果他也欢喜你,那才能进行下一步。”顿了顿,又道:“侥幸你的血象与天宁相合,不然你再有天大的勇气,也不可能达到目的。”
薛乘龙不明所以,梅雪夫人柔声道:“在你来此之前,我们已对你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并且验过了血象,换血之事非同小可,如果两个人的血象不合,那便无法进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是绝不会让你来到此地的,以免扰乱天宁的心神。”她歉然一笑,道:“为人父母的总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凡事常会从单方面考虑,对你未免不公,请你原谅。”
薛乘龙大感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接受过任何检查啊?
天鹰拍了两下手掌,房门开处,几个人鱼贯而入,静悄悄地伏地行礼。薛乘龙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安月国的国王、吴歌,还有阿依古丽和阿娜尔古丽那两朵草原姊妹花。
天鹰招了招手,安月国的国王轻轻走上前来,俯身亲吻他的手,问道:“叔叔,您好些了么?”
天鹰微笑道:“我已经听到了安拉的召唤,不久将去赎我一生的罪孽。”
国王虎目含泪,刚要开口,天鹰拦住他道:“我来过、征服过,我很满足;我快乐过、痛苦过,我很满足。这人世的一切,我已经遵照真主的指示经历了一次,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你不必为我难过。”
国王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安拉保佑您。”
薛乘龙望着傲然而笑的天鹰,心中无限钦佩,这个人,曾经笑傲天下,睥睨群雄,尘俗的一切,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傲慢狂妄得令人望而生畏,曾经热爱过,曾经狠毒过,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却又如此的洒脱,实在是人间异数。
天鹰笑着看他,道:“你应该感到庆幸,本来我的巴拉姆应该与他堂兄换血的,阿卜杜拉因为早年征战的时候受过重伤,无法习练高深的内功,所以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薛乘龙诚恳地道:“是,我很庆幸。”他膝头已经跪得麻了,但见天鹰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也就不敢站起。
国王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道:“我肯答允带你来见叔叔,是因为希望你可以挽救阿丹的性命,如果你曾经有丝毫的犹豫或退缩,那你不但没有机会来此,而且一定会性命不保!”
薛乘龙坦诚地道:“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他这才知道天宁的西域名字叫做阿丹,在心底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好听。
天鹰指着吴歌和阿依古丽姐妹道:“他们都是阿丹的奴仆,我派他们去试探你,如果你不能通过测试,那么即使你有一万种的用处,我也不会把我的巴拉姆交给你。”
薛乘龙暗道侥幸,瞧了吴歌一眼,吴歌正偷眼看他,向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阿依古丽姐妹俩都在看他,眼光里又是温柔又是伤感,还有着毫不掩饰的敬佩。
梅雪夫人道:“在旧宫宝藏那里,你被这孩子迷昏了,我们对你做了全面的检查,你确实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又先天饱满,气血充沛,我为你疏通了任督二脉,今后你的内功进境应该会更加迅速。”
薛乘龙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最近觉得内力修为明显提高很快呢!不由得对梅雪夫人愈发感激。梅雪夫人温柔地道:“我们最后选中了你来跟天宁换血,不只是因为你对他的情意,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件事的成功几率,这跟普通的推宫过血大不相同,两个人的血液需要完全融为一体,周流往返,没有深湛纯粹的内力修为,根本无法办到,天宁体弱,不习武功,带他换血之人的责任便更艰巨,这些年来我已考察过了不下百人,没有一个完全合适的,天幸你竟符合全部的条件,也真是天宁之福了。”她歉疚地望着薛乘龙,又道:“只是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还有隐含的意思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换血之后,两个人的生命休戚相关,需要定时行功方能保持生命的延续,也就是合藉双修的意思,如果这两个人不能心意相通、彼此关爱,那今后若干年的朝夕相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除了感情的和谐,还要求主导运功的一方武功高强,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否则一旦他有了闪失,连带的天宁也就性命不保了。
当年天鹰本身武功极高,梅雪夫人出身名门,所修的是正宗内家心法,又精通医术,两人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勉强行功,终于保住了天鹰的性命,而现在天宁因为体质特殊而未习内功,他所需要的带功者,势必需要具有更强的能力,否则两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而且,天宁体内的毒素非同小可,与他换血之人需要事先服用大量药物,承受极大的痛苦,没有过人的耐力和强壮的体力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本来以体力和武功而论,天宁的贴身护卫哈力克也是上上之选,可惜他与天宁血象不合,而与天宁有嫡系血缘关系的安月国王,又因为早年征战时负过重伤,损及心脉,无法修练到高超的内功层次,是以都对天宁爱莫能助。
薛乘龙望着梅雪夫人,诚心诚意地道:“梅雪姑姑哪里话来,能够长伴在天宁身边,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了,也是我以前不敢奢望的幸运。如果与天宁失之交臂,那么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再不会快乐,现在即使只能活四十岁,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