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时光悠悠倒流,女孩初涉艺圈,初露光华,被吃戏醋的师姐打了一记耳光,蜷缩在暗角哭泣。那时,我父亲正追随夏福麟,加盟顾泉笙领班的花月社,看见了大欺小的一幕,激起了少年侠义的心,他踅入暗角,抽出我奶奶为他备好的雪白手帕,轻轻搭上女孩的细手,压低声音劝:“揩揩眼泪,不要哭了,不要太顶真,哭坏了身体自己吃亏。”小女孩抬起泪眼,望望素昧平生的相劝者。 梨花带雨,sh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黑亮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少男少女,天真无邪地默默对视,依稀记下双方稚嫩的容颜。 “侬叫啥名字?屋里住在啥地方?”少年憨憨地问。 “我,我叫金妹……”小女孩怯怯地答,语未完,看见了老师顾泉笙走近的身影。 不久,我父亲耳闻挨打的女孩遁入了尼庵。他与女孩无亲无故,萍水相逢,不便过多关注。之后,他飘泊杭嘉湖,女孩的身影溶入了水光云海,模糊不清。偶然静处,记忆里会浮出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心湖中会荡出迷惘的小船:想不到尘世间,有比自己更倔强的女儿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归向何方,真的是青灯素卷了却青春吗? 七度春花红,女大十八变,相逢不相识,偶然间往事重温,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平添了几分相亲相知。 女人太容易被感动,善良的女人更容易被感动。数日后,大男人被允准代替阿嫂充当护花使者。每每散夜场,我父亲小心相送,途中遇雨,他雇辆黄包车请顾小姐坐,自己撑伞在车后奔跑,还振振有词,说是分坐两辆车他不放心,跟在车后跑,心里踏实。我母亲怎忍心大男人雨中跟车奔跑,频频回顾,屡屡劝阻,眼角涌出粒粒热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一个弃儿,来到人间,几曾拥有一位异性这样的关爱,这样的呵护。 解顾相恋佳话在申曲圈内外沸沸扬扬。 我奶奶横加干预和阻拦,她身旁早有个未来的儿媳徐云芳。一场激烈的u子战争爆发。我奶奶责问儿子记不记得小妹之死?记不记得云芳是小妹的同窗好友,记不记得云芳数年如一日替他们兄妹侍奉老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1931年端午节刚过,我父亲正在徐家汇法华镇唱高台,收到了绿衣邮差东寻西找送进唱戏大棚的电报:“妹亡,速归。”四个字像火舌舔焦了少年的心,慌忙忙冲回南市张家弄的帽子店,只见我奶奶痴坐床边,神情木然,目光滞涩。邻居阿姨好婆悄悄告知:小妹病故,解李氏先是嚎啕大哭,哭干了泪,就不吃不喝不睡,自说自话自语,怕是得了失心疯。爱子声声唤,唤回了母亲的魂,唤不回乖巧玲珑小妹的命。如若说,我祖父驾鹤西逝,我父亲尚处于混沌;那么小妹的夭折,像锋利的冰镐重重地洞穿了他的混沌。他初初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向泪池枯涸的母亲保证,今后他会代替小妹,孝顺高堂。 少年郎有心无力,他飘泊江湖,寻觅出路,代替小妹相陪老母的是徐云芳,这个女孩是小妹的同窗,家居南市城隍庙附近三牌楼,跟李氏帽子店相近。徐父鳏居,在面粉贸易所当职员,无暇照拂女儿,云芳常在帽子店与小妹做伴。小妹罹伤寒夭折,徐父让云芳认我奶奶当过房娘。数载后,徐父撒手人寰,临终托孤,把女儿交付给我奶奶。我奶奶喜欢云芳温厚本分勤快,请算命先生测合独子和云芳的生辰八字,果然是天作地合,多子多福,大吉大利。我父亲从杭嘉湖归来,和云芳兄妹相称,不肯接受老母亲定下的姻缘。他感谢云芳对老母的照顾,承认云芳的善良忠厚,心底里认为云芳是旧式的黄花闺女,不是他所期望的梦中情人。 我奶奶无休止的“苦口婆心”逼出了儿子的反抗。他整理好帆布箱,扬言要离家出走。云芳哭成了泪人儿,长跪在我奶奶脚下,诚诚恳恳地说,她愿意永远当妈的女儿,洪元阿哥的小妹。 云芳的厚道和退让成全了我父亲,我奶奶益发疼爱难舍,脱口指责儿子的意中人瘦小单薄,少有福相,夸赞云芳有子女相,定能传宗接代,子嗣兴旺。 应该说,我奶奶眼光老辣,所言不差。后来我奶奶把云芳嫁给浦东洋泾小学的语文老师黄振南,黄叔叔成为我家的亲戚。我父母谢世后,他向我透露其亲戚身份的缘由,并自豪地说,徐云芳生育四男两女,相夫教子,以致门庭芬芳。 父母的人生智慧和良苦用心,常常被儿女当作迂腐和嗦,不屑一顾。 如若我父亲和云芳婚配,也许,他后半生不会那么沉重,那么压抑,也不会始终背负着偿还不清的精神债务。 姻缘,月下老人一线牵,可惜他老眼昏花,思维迟钝,错配了多少怨偶。 我父亲闯过家庭关,频频催促意中人完婚,屡屡得不到肯定的答复。那年代妇女盛行早婚,所谓“十三岁做娘天下通”,年华流逝二十春就算大龄,潜伏着当老姑娘的危机。我父亲暗暗猜测,意中人迟迟拖延,莫非听到了u子争吵的闲言碎语。不是,我想不是,因为我舅妈曾肯定地说过:小姑婚前曾担心解洪元嗜赌。此言合乎情理。我母亲从小目睹我外婆迷恋牌局,不会愿意未来的夫君赌钱成瘾,又不便过多干预大男人赌钱散心。我母亲反复思忖,提出男方必须存足六千老法币,方议婚事。[返回目录]
第4章除却巫山不是云(4)
六千老法币,不是小数,当时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的门票是五元钱。我母亲此举是不是逼迫郎君戒绝赌瘾?其良苦用心我不得而知。 运来天地皆同力。1941年1月9日,上海沪剧社在皇后剧场隆重启幕,从此,申曲易名沪剧。上海沪剧社的老板是新光大戏院经理夏连良,他有刺猬般的硬刺,其老头子芮庆荣是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之一;他有蚊香般的心眼,紧紧攥住发孤岛财的机遇。上海沪剧社的广告词标榜:“申曲界、电影界、话剧界的联合阵线”,“布景道具电影化,演出台步话剧化,唱词说白申曲化”,既使申曲迷耳目一新,也吸引了部分电影、话剧观众。打炮戏是改编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1940年出品的《魂断蓝桥》,随之隆重推出夏衍的现实主义剧作《上海屋檐下》;话剧《岳飞》被禁,沪剧易名为《风波亭》堂皇面世,在当局尚未醒悟之前,先赢得连日客满,观众挤破售票房,淤塞戏院前的马路。一时间,上海沪剧社众所瞩目,正场花旦王雅琴、小生解洪元双星灿烂。我父亲活跃于申曲向沪剧的转折路口,迅速成为沪剧四大小生之一。他不仅在台上西装古装便装潇洒自如,而且担当了后台主任、剧务部成员等职,全力推动沪剧更贴近东方巴黎大都会的脉搏。事业的成功,使男子散发出成熟、伟岸的气息,充满着魅力。1941年的初夏四马路大鸿运酒家,喜幛悬,红烛闹。我父亲表面上疏淡随意,实际上克勤克俭,已有积蓄加上丰厚包银,很快储足六千法币,娶来了心仪已久的意中人,筑暖巢于“大世界”对面的亨昌里,有情人终成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的日子像涂抹了润滑油,翌年年初,旧历腊月二十七,我母亲往胡少堂医所诊出了喜脉。大年夜,我父母唱完了暖台戏,夏连良老板殷勤留请他们后台守岁。我母亲明白留请守岁实为拖人参赌,沪剧社乔迁所在的璇宫剧场后台就设有专门赌场。她暗中思忖,花烛之后,丈夫如影相伴,绝少接近牌桌;辞岁之夜,又逢喜兆,不宜阻拦男人苦中作乐。于是她雇车先归,夜半朦胧,黎明惊醒,只觉得汗淋淋,拂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她舒臂抚摸相依的枕头,没有脸颊的温暖,没有浓发的稠厚,冰凉,一片冰凉。她迟疑地缩回手,揉揉睡眼,侧身观看,身旁空空荡荡,被褥平平坦坦。她穿上棉袍,趿上拖鞋,走近窗户,窗户上凝结着冰冻。我母亲用纤指一笔一画,写出了洪元,一个接一个,满满一窗的洪元,见不到他归来的身影。 日上三竿,模糊了窗上的笔画,揪紧了盼者的芳心。一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上海沦为鬼魅横行的黑暗世界。日本宪兵恣意拘捕和枪杀无辜市民,几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丈夫会不会横遭不测呢?我母亲越思越想越恐慌,草草梳洗,穿靴提包,要去璇宫寻个究竟。楼梯响,门锁开,撞入一个人,衣衫凌乱,目光呆滞,正是我父亲。 “侬哪能啦?出了啥事情?”忙忙地,我母亲倒一杯热水,捧给丈夫,劝丈夫暖暖身体,耐心等待他的解释。 半晌,我父亲讪讪地启齿:“我输铜钿啦!” “难得白相相,新年新岁,输了只当买花炮,去去晦气。”也许是焦灼过甚,思虑过重,听说仅仅赌输了钱,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除夕守岁,丈夫输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输了多少,我母亲无意过问。婚后,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昌里的一切开支,从不向她索取半文。她相信,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只是她有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每日迟睡早起,匆匆外出,或言会朋友,或言找生财之道,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膏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夏连良为招徕观众,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演出,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剧目《新美人计》,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头,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花招翻尽,也仅仅火爆了几场,止不住江河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并且借账到期不还。我父亲满脸通红,活像烤熟了的龙虾,拉扯二房东的衣袖,说是有话改日再商量。我母亲看出蹊跷,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返身入房,取出私蓄,如数付清。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为啥东推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我再不赌铜钿,再赌……”[返回目录]书包网小说上传分享
第4章除却巫山不是云(5)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