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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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见一见傲慢无礼的顾月珍。  月朦胧,戏初散,戏迷们围拢后门旁。我父亲压低礼帽,退向侧面,冷冷地旁观。后门时开时合,时有艺伶出门,时有戏迷追随。许久,门口出现久盼的娇俏身影,尾随两位女伴。女学生们欢笑腾飞,递本递纸,要求签名,看不见顾小姐怎么签名,听得见顾小姐甜柔的抱歉声:抱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抱歉自己卸装太慢,让大家久候。大男人顽心未泯,耐心等候女学生散尽,踱出暗角遮断去路,掏出事先准备的薄薄的拍纸簿,短短的铅笔头,故意试探:“顾小姐,请侬签个名。”他看见顾小姐初初惊退数步,稍后隐身女伴背后,示意年轻者接过纸笔,为难地看看太短的铅笔头,制止了女伴的恼怒,许久才嘱女伴交回,携女伴离去。我父亲借着月光看签名,少洒脱,欠圆润,一笔一画,一撇一捺,规规矩矩,严严整整,流溢出清丽率真稚拙,如若说字如其人,那么这女子应该无娇蛮,有朴实,且言谈举止也文静秀婉,他急急追上几步,沉厚稳重地自报家门:“顾小姐,请留步,我是解洪元,同样唱申曲,有几句话想对侬讲。”想不到那个年轻女伴猛止步,车转身冲向前,抖出一串数落:“侬就是解洪元,打来这么多电话,侬也是唱申曲的,哪能不晓得阿拉老师不接陌生男人的电话,今朝还来要签名,拿这么短的铅笔头来寻阿拉老师开心。”看起来她就是顾小珍,怎么比为师者更老练成熟精干?实际上顾小珍是我母亲开山门弟子,比老师大两岁,处处事事主动保护老师。大男人不便与小徒弟计较,蹭前几步,想再启齿,为师者稍稍后退,远远地致歉,声音穿透茫茫夜雾,清亮亮,甜润润:“解先生,对不起,今朝认得了,以后我自己来接侬电话。”我父亲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没关系,没关系,一遭生,二遭熟,可以请几位一道去吃夜宵吗?”按理说,当时申曲圈内结伴吃夜宵乃是寻常事,不过大男人太鲁莽太粗心,人家连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答应同吃夜宵呢?果然小小的要求落空了。我母亲低眉垂眼,推说不习惯在外面用夜宵,阿嫂专门来接她回家。她身旁那个矮胖敦实的妇人像鸡啄米般点头,证实小姑所言非虚。  徒劳无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之后,我父亲痴心不改,数度打电话恳切地约请顾小姐或看电影,或喝咖啡,均遭婉言谢绝。我父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千般殷勤,百般热心,始终是惊鸿一瞥,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顾小姐纵是当红小花旦,我解洪元也不是无名鼠辈。从杭嘉湖回上海,是一名跑码头先生。当时所谓“跑码头先生”是一种鄙称,指那些无力在上海市内竞争,流落于江湖的艺人。有的跑码头先生名气很响,仍历经七出七进,方在上海滩立定脚跟。他不是,他是一鸣惊人,一炮打响。1937年岁尾,他加盟张谷生、戴雪琴组班的雪声社,受命在《银宫惨史》中扮演太子裘世英。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全盘中化,王子哈姆雷特易为太子裘世英。他深知事关成败,仔细琢磨,杭嘉湖的风风雨雨,磨炼出他善找戏眼,善编唱词,选定裘世英在被害父王坟前的哭诉,酣畅淋漓地宣泄太子内心重重叠叠的郁闷、矛盾和痛楚。首句“想我裘世英在后宫廷再也不愿呆下去……”他不拘流俗,突破当时的慢中板,首创长腔慢板,慢而不断,声如裂帛,蓦然刺破昏昏酒色的污浊,随之“尊一声,我父王……”巧妙化用京戏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鼙鼓、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那时的上海滩,一个艺人有没有听众,受不受欢迎,主要看他上电台播音有多少听众点唱。自从《银宫惨史》公演,点唱“太子哭坟”者与日俱增。申曲后起新秀解洪元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周拍春向他学,化用于自己的唱腔,遂成为滑稽戏主调之一,此乃后话。翌年初秋,他应邀入新雅社,与友谊电台发起选出的“申曲皇后”王雅琴同台合作年余,他烘云托月,进退得当,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唱才华,不论《孟丽君》中皇甫少华的“哭图”,抑或《董小宛》中顺治帝的“金殿赞美”,都成为电台的热播节目。[返回目录]

    第4章除却巫山不是云(2)

    1939年9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光阴荏苒,小辈英雄无计接近孩派坤旦。水中月,镜中花,再好也枉然。他不能不猜测,顾小姐拒同行于千里之外,想必是要结交阔少显贵。大男人的自尊促使他冰冻滚烫的痴念,偏偏梦中的青衫舞者会撑开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  偶然间,他听大阿福叶峰说起,伟乐照相馆托他代约顾月珍小姐去拍一张橱窗照。他颇不以为然,还滴落几句牢骚,认为不必俯就那种搭架子的小花旦。  “不对,不对!”大阿福笑容可掬,急忙申辩,盛赞顾小姐冰清玉洁,朴素端庄,只知唱戏,不知其他,力邀他共同前往,扫除那种莫名其妙的偏见。  他信疑参半。抗战爆发前后,上海滩申曲渐趋繁荣,《申曲日报》应时问世,主编即是叶峰,笔名“大阿福”。他心宽体胖,笑口常开,轻声细语,腿勤笔快;他为人正直,从不捕风捉影,更不播弄是非;他心地纯厚,处处息事宁人,事事隐恶扬善,因此颇受申曲圈内称道。他的赞扬不会虚妄,只是世间浊流横溢,圈内人尘喧嚣,妙龄少女混迹其中,能洁身如玉吗?莫非她真是仙霓社飘飘欲仙的甜姑娘,真是九重天下凡的天帝之女?  约定之日,他早早洗漱,早早恭候在赫德路156号伟乐照相馆门前。焦灼的盼望中,看见两辆黄包车驶近,大约是秋日融融阳光下,大约是信任大阿福,顾小姐未带徒弟,未陪阿嫂,身旁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太熟悉,太亲切,仿佛蓝印花布包袱上叠印出那块解他饥渴的头帕,散发出一种贴心贴意的温暖,催促他抢前几步代为抱起,耳朵里熨熨帖帖地顺入了一声柔和的道谢。  馆主兼摄影师带学徒迎至门口,想接过蓝印花布包袱未能易手,只能在前面引路入室,喜滋滋介绍馆内特意拢起的炭火,精心安排的布景,背景是画有繁枝阔叶的布幔,布幔前置几盆五彩假花,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竹藤椅,边说边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说这种背景配婚纱礼服最摩登,配西式低领裙装最洋派,他准备了几套,吞吞吐吐地暗示衣裳应该单薄透露一些……  两个大男人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父亲忿忿地讥诮是否穿泳装照相最摩登,大阿福温厚地解围,说顾小姐自带了服装。  我母亲细细看,徐徐忖,要求馆主撤花花草草,换素色布幔,用一张锦缎面高背靠椅,然后拎着蓝印花布包袱,进化妆间更衣。  小学徒在馆主的指派下手忙脚乱,嘀嘀咕咕:“这么有名气的小花旦一点不新派,等一歇不晓得要穿啥阿乡的衣裳照相?”两个大男人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  片刻,化妆间的门徐徐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明晃晃罩住门口,旋踵间,一盏盏地黯淡无光。  顾小姐套一件月蓝色的斜襟大褂,真的太普通,太随意,有几分像乡下村姑。馆主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摇摇头,磨磨蹭蹭地按亮了灯光,唇角吊着自嘲,把头钻入了黑布中,一刹那,月蓝色大褂褪落地上,露出了缎面的短袖旗袍,白银底色上飞舞着黑色花叶,领口袖边镶压着细细的黑边,外拢薄薄的半透明黑纱背心。  黑白相间,素素淡淡,朦朦胧胧,单纯中逼沁出清醇,曼妙的清醇,超逸尘俗的清醇。  少女羞涩涩轻落靠椅,娇颊斜倚裸露的玉臂,玉臂闪耀出象牙白的光泽,光泽直泻向葱心般的十指,指尖跳跃着点点嫣红的蔻丹;弯弯的眉黛下,嵌一双明净的眼,镶两颗黑色的星,好似从遥远的夜空凝视人间,带几分欲说还羞的情状,含一种新洗婴儿般的纯洁。  小学徒跪跌在地,翘首仰望,眼睛里流淌出长长的惊喜和羡慕。  大阿福憨憨地笑,笑纹从唇角翘向眉梢。我父亲呆坐在侧,心旌摇动,杭嘉湖飘渺的青衫舞者似乎叠化出近在咫尺的甜美少女。月尚垂钩,花才吐蕊,多么想伸出双臂拢住月儿的光华,俯下身躯寻觅花瓣的幽香。  馆主咔嚓咔嚓,连连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掀开盖布,眼光像狩猎一样追踪少女,少女目不斜视,披上月蓝色大褂,碎步跑向化装间,门嘭的一声撞上,撞出了馆主的感叹:“照相馆里来过不少摩登女郎,新派美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清清爽爽,安安静静的小姐。顾小姐不像上海滩的小花旦,像啥呢?”他拍拍脑袋,爆出了一句惊呼,“对,对,是东方蒙娜丽莎!”  不久,伟乐照相馆橱窗里展出了大幅的黑白照片,标明:顾月珍——东方蒙娜丽莎。那个时代的上海人,大多熟悉达·芬奇画笔下永恒的微笑。  东方蒙娜丽莎的微笑嵌入我父亲的心岩。也是机缘巧合,1940年初,大阿福叶峰来后台找他,俯耳转告,拉胡琴放高利贷的周新声组织了新声剧团,从施家剧团挖出十八岁的顾月珍挂头牌,有意聘他为当家小生。他欣然应从,2月8日,他正式加盟新声剧团。如若说照相馆内的心旌摇动是情感冲动,那么,同台演出后,我父亲增添了理智的抉择。  他曾和一代名旦筱月珍演过对手戏,也与申曲皇后王雅琴弦歌唱和,观看正场花旦的眼光挑剔又尖锐。  顾月珍不如筱月珍老辣,不及王雅琴华贵,初挑大梁上台,从从容容,有板有眼,呈现出静柔简淡,甜醇秀婉,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高贵清雅。台下的顾小姐果真一尘不染。淡淡妆,天然样,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是来往装束,一只寻常饭盒放日常晚饭,拒烟酒,谢应酬,洁身自爱。申曲场子的后台,向来喧闹嘈杂。艺人有戏上台,无戏闲聊,结毛线,抽香烟,嗑瓜子,吆五喝六,逗趣谐戏。作为头牌花旦,拥有用薄板隔开的一小角化妆室,平时足不出室,室内雅静无声。起初,闲杂人等喜欢半推门扉,半真半假,抛出几句玩笑嬉戏,玩笑嬉戏黏上了坦然明净的目光,温和歉意的笑容,就像皮球猛地泄了气,缩回了探头探脑的举止,久之无人再去自讨没趣。每每后台电话响起,不少是陌生男子寻找顾小姐,顾小珍代师回答老师在台上,永远在台上;也有轻蜂狂蝶闯入后台,固求顾小姐如何如何,她都温婉谦和地谢绝,由阿嫂陪同回家,若是对方纠缠不休,头牌花旦也不为所动,平静得像一池秋水,眼睛里闪动着湖光,自有一分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有一日,顾小姐的女友,戏迷三小姐受男友重托,专程来后台探访,软磨硬泡请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散夜场后参加一次小聚会,同进少许夜点心,她硬是没有答应。许久,三小姐摔关小化妆室的门,悻悻然发牢骚:“顾月珍麻将不搓,舞厅不去,男朋友不轧,可是白白投了一趟人生!”[返回目录]

    第4章除却巫山不是云(3)

    滚滚红尘中,明眸皓齿的少女独标一帜,固守清白,使之拥有了一份无人比肩的清纯和沉香。  我父亲明白了从前的误会。幼时塾师强令背诵的《诗经·桃夭》,忽然跃出脑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东方蒙娜丽莎宛如晨雾迷蒙中飘飞在清清湖面上的一支含露带雨的歌,他一领青衫踏船撑篙追踪飘渺的歌。他追求她,如痴如醉;他呵护她,无微不至。他的执着宽厚稳重首先赢取了顾小珍的相助,知道了意中人平日的节俭和饭盒内的寡淡。他避开意中人持斋的初一、十五,悄悄地在饭盒内添加两块熏鱼,或两片腊肉,或两只油爆虾;他也会在新戏上演前,请小珍指点,选一段适合裁作戏装的衣料暗赠,有小珍斡旋,意中人没有拒绝他的关切和情意。重大转折发生在一次日夜场之间,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小珍悄悄告知我父亲,老师两颊飞红,声声咳嗽,额角如同灼热的火炭,还叮嘱徒弟不要张扬。我父亲拎起雨伞,掀开了春雷滚动的雨帘。于是,我母亲看见了一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两肩留有深色雨痕的西装,从西服内装里掏出的小小的干干爽爽的白色药袋,以及脸上写满的赤裸裸的疼爱,这种赤裸裸疼爱在这个东方巴黎的纸醉金迷中已经很少见到;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服用西药,果真药到烧退咳止,顺利地唱完夜场。大幕闭合,我父亲匆匆卸装,再度叩响小化妆室的门,详细指导如何继续服药。阿嫂来接小姑,听解先生说病道药,急煎煎地念叨:“金妹,金妹,侬哪能啦?啥地方不舒服?”  “金妹?金妹?侬是金妹?”我父亲急切中握住了意中人的纤指,生怕这个金妹飞逝,再看金妹眼角窘出了泪,复慌慌抽手,细细辨认,看得少女粉颈低垂,两颊羞红。“七年前,七年前,侬阿是那个小金妹?在南市大东门王家嘴角大东浴室楼上,大东戏院后台角落里……”我父亲喃喃细语,我母亲渐渐抬起下颏,两人目光相撞,迸出了火花,记忆像抽出头的蚕丝,晶莹雪洁,连绵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