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地眨动黑色睫毛,温和地启唇一笑,露出珍珠贝般的灿灿玉齿。旁人讪笑她是呆鸟,给她起个绰号:“黑人牙膏”。因为当时上海市面到处可见黑人牙膏广告牌,画面上一位黑人傻傻地展露两排牙齿的洁白。 谁能知晓,申曲的老调烂熟于她的脑海,前辈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滴不漏地融入她含苞的心田。心心于一艺者,其艺必工。 顾泉笙率戏班去杜月笙家唱堂会,客未齐,宴未开,管家吩咐先唱几支曲子暖暖场。小艺徒们轮流献艺,轮到我母亲,她轻启朱唇,送出的歌声,清凌凌,甜柔柔,仿佛月光下的山泉,如梦似幻,空灵飘渺,穿行于厅堂内外的富贵浮云。 不知什么时候,厅堂里多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向管家低语,管家传达主人命令:让小姑娘再唱一曲,不唱老开篇,唱今朝的闹猛喜庆。 顾泉笙额角沁出了冷汗,这个小艺徒学艺刻苦,欠缺机灵,万一唱砸了锅,得罪了杜月笙,会不会招来泼天大祸?他弯腰欠身慌忙询问,听到的回答舒展了他愁锁的双眉。原来我母亲听说有的主人家喜欢点听现时现景曲,一直在暗暗琢磨。弦声起,歌声甜,小艺徒顺顺利利地更改了老滩簧的个别字句,柔柔美美地唱出了杜府的富丽堂皇。 中年人离座,走近小姑娘,眼睛里笑意盈盈。顾泉笙要徒弟道谢,小姑娘柔声说:“谢谢杜老板,不,不,谢谢杜先生点唱。”她见生人逼近,不胜羞怯,几乎忘记了师傅临来前的叮咛,杜月笙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自觉出了错,抬起眼微微一笑表示道歉。杜月笙惊讶小姑娘唱戏的自如,为人的羞涩,更惊讶小姑娘眼睛黑亮黑亮,偶一闪动,便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那么纯净,那么坦然,容不得半点邪念。他对顾泉笙说:“好好待她,这个小姑娘将来唱得出世。” 杜月笙的夸赞一言九鼎。小荷初露尖尖角,师傅自然会高看几分。有的师姐妹内心不服,先哄闹取笑,后指桑骂槐,偏偏我母亲不卑不亢,不理不睬,好像杜府的一幕从未发生。这份平淡和恬静被误解为高傲和不屑。一位师姐按捺不住,无事生非,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咻咻地咒骂:“叫侬去抢头功!” 戏班内师兄弟、师姐妹为争角色,较长短,吵闹斗殴,行内称为“吃戏醋”,乃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师傅顾泉笙正在台上扮戏,其他长辈见小孩争闹,又非本门徒弟,都不加干预,自顾自地呷茶、闲聊,有些小青年更是看热闹,瞎起哄,搅得越乱越开心。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角落,任凭珠泪抛洒。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出家。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青灯素卷了却红颜。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出入庵堂烧香。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1936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英组建的福英社。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在时装戏《抢绢头》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暖台,迎接新春。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未听到银声。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黄。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返回目录]
第3章一树绽开两朵花(6)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翌年季春,我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先后撒手长逝。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灵”。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郁结的愤懑。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敲才好。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她法相端庄祥和,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在玉佛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素雅洁净。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是,万籁俱寂,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洁,清香留存人间呢?[返回目录]书包网bao8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4章除却巫山不是云(1)
雨蒙蒙。 潮潮shsh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笼罩着上海。 丁丁东东的有轨电车靠站,吐出了一串乘客。我父亲跳下车,跃入马路旁的商店屋檐。昨晚夜戏散场,牌九开局,赌了几把,似乎刚跌入梦乡就被老母推醒,昏沉沉赶唱电台,慌忙忙没看天色没带雨伞,途中遇雨,舍不得淋sh新的呢子礼帽及长大衣。 1939年秋天的南京路,雨中的南京路,涌动着伞的波浪。姜黄色玄黑色赭红色桐油纸伞、布伞,陪衬着红似霞、绿似茵、白似雪、黄似金的浪漫西洋伞,编织出迷离恍惚的纸醉金迷。三大公司争奇斗妍,雁翅排列的各式商店生意兴隆,瓷器店的碗碟寸寸变矮,南货店的顾客尺尺增厚,绸缎庄、珠宝行、鞋帽铺、糕团店,人流摩肩接踵,菜馆酒楼戏院影院,就像一只只吹鼓了的气球,时时爆迸出嬉戏狎笑,商店的留声机播放出欧阳飞莺甜甜的歌声:“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噢,上海沦为孤岛,这南京路的繁华真带几分香格里拉式的飘渺神秘,我父亲默默沉思,身旁收合一把莽撞的伞,带翻了他的礼帽,伞主大摇大摆地融入了商店的鼎沸。他懒得计较,弯腰捡拾,无意中瞥见地上一瓶摔破的红墨水,在泥泞中闪出点点殷红,勾连起他的记忆和自责:两年前,“七七”事变,淞沪血战,中山社的衣箱化为灰烬,他随社撤回上海,寻觅至南市张家弄,小小帽子店片瓦无存,幸喜老母无恙,避居大姨家。那时的上海,高扬救亡之声,《保卫卢沟桥》话剧及时公演,申曲界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务播音,之后,十三支救亡演剧队奔赴抗日战场。他作为初回上海的跑码头先生,也曾跟随前辈摇旗呐喊,如今孤岛云雾纷华,自己是不是过多沉迷牌局了呢?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三刻,十点有他的电台节目,不能再等到雨歇,急忙撩起长及脚踝的呢子大衣,冲入纷纷扬扬的雨帘,拐入了湖北路,远远地望见了明远电台,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脆的欢呼:“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谁是甜姐儿?我父亲惊疑参半,四顾张望,只见许许多多女学生争相蜂拥围堵在电台门口。他火燎燎地向前冲,冲上一个高台阶,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像一株轻轻摇曳的修竹,似一朵缓缓移动的绿云,徐徐撑开一把月蓝绸布伞,刹那间,花花绿绿的伞淹没了淡淡的月蓝色。 淡淡的月蓝色,朦胧的娇俏身影,牵逗出我父亲的思念。莫非,莫非仙霓社的甜姑娘光临上海?那青衫低吟曼舞的夜晚,至今未在他心田退色。他正想趋前几步探明因由,一把赭红色桐油纸伞塞入他手,一声熟悉亲稔的呼唤拖回他的视线。 “小毛,侬呆头呆脑立在雨里做啥?”秋雨洒落姜黄桐油纸伞上,腾起暖融融的晕黄光雾,濡软着伞下的u子俩,泻入我奶奶洋洋得意的话语:“到底追上侬了!云芳讲她来送伞,我不许,姑娘家出去瞎跑做啥?老太走路不慢,眼睛不花,苍蝇飞过分得出雌雄,寻自家儿子千军万马中挑得出来。伞拿好,快点去唱电台,夜戏唱完早点回来,云芳会做好夜点心等侬。”我奶奶利利索索,掸拂儿子大衣双肩的雨星,催促儿子下台阶去电台。 我父亲似听非听,梦游般撑开赭红色桐油纸伞,将入电台大门之时,旋身回望,雨地里,那把姜黄桐油纸伞仍伫立目送,那把月蓝绸布伞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若梦?若幻?若仙?若凡?有心人打听出甜姐儿是“良彦哭灵”的唱曲人,名声鹊起的小花旦,加盟施家剧团的顾月珍。 “会一会顾小姐。”我父亲暗自盘算,不论杭嘉湖之夜,抑或电台门前,均未真切地一睹佳丽的花容月貌,机缘不可再错失,同在上海,同在行内,应该说相见不难。偏偏相见难于上青天,他殷勤勤给戏院后台打电话,接电话者是顾月珍的女弟子顾小珍,听到的回答是老师在台上,郑重其事留下名和姓,委托转告问候;再度拨通,依然被告知佳人在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大男人颜面无光,气闷胸膛,明明是托词,明明是摆谱,趁自己末场无戏,飞奔施家剧团所在的天宫剧场后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