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侬倒是读白字大王!”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洒脱,仔仔细细地教给她,她对路遇的老师深深鞠躬,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侬,不当白字大王,就不会多认得一个字。”这回轮到店伙计拍脑袋惊叹:“谁家生出这么个精灵?” 人世间罕见的聪颖、慧黠和超越年龄的老练泼辣,何愁不能迅速走红、点燃霓虹灯的熠熠红光呢? 命运最爱捉弄人。她随老师周转于上海游乐场、公司场子,也被老师租借给江湖戏班,闯荡杭嘉湖和苏常锡一带集镇,在雪地里唱过堂会,在茶馆里讨过铜板,在流氓的欺压下,一上午学会了一段污秽不堪的唱段,化解了一场大祸。小艺徒再伶俐,再泼辣,脚尖旋转也飞不上霓虹灯。 1936年春夏之交,丁婉娥成立以唱戏为主的小囡班,后称为婉社儿童申曲班,历时两载有余;丁阿姨的艺名被改为“小小婉娥”,成为小囡班的台柱。小囡班名声不小,小小婉娥在看客眼中只是小囡扮大人有趣而已,无人会捧她蹿红霓虹灯。 小囡班解散,我阿姨恢复丁是娥艺名,伴随三度春花烂漫,先后跨入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新组建的鸣英剧团以及文月社易名的文滨剧团。本以为百伶百俐,见多识广,又是小囡班的台柱,可以舒枝展叶,拥有灿烂的绽放。何曾想仍沉埋于“七客一过路”,仍屈就于配角。她急于一鸣惊人,台上充当过路人,殷切切自添唱句,得意洋洋中唱反季节,引起看客讪笑;有幸参加申曲影片拍摄,不甘心当配角,不满意自己的唱段被删,串通琴师趁镜头摇向自己时扯高嗓门起唱,导演惊呼“卡脱”;丁阿姨错把“卡脱”当“揩脱”,放肆地大喊大叫:“不要揩脱呀,我还要唱两声!”胆大包天无理取闹惹恼了电影导演,差点把小姑娘轰出现场;最可怜满师之后第一次登台,想当红角儿,想出满堂彩,顾及了请人送花篮助兴,却缺少银元制做新衣亮相,偏偏耳尖尖捕捉到台下对自己衣着打扮的挑剔贬损,闹得心慌意乱唱得荒腔走板。 幸运女神在急切者眼中是跛子。我存有一张文滨剧团的申曲海报照片。20世纪80年代,我走访原班主筱文滨,他忆及,那是1940年初,丁是娥再度加盟,剧团表示优渥有加和抬举新人,特意在海报上标明:“天赋聪明伶俐花旦丁是娥”破例放大字号列于出演名单的第三行正中。他还津津乐道:“侬不要看丁是娥现在大红大紫,当初进‘文滨&39;穷得衣衫不整。鞋有破洞,脚无袜子,我送她一块银元,让她买新鞋袜,她恭恭敬敬三鞠躬,连连说:‘谢谢伯伯,谢谢伯伯!&39;”我曾希图丁阿姨证实这份厚爱,她神情淡漠,不屑回顾;我不肯放弃,穷追不舍,她扫我一眼,亮亮的目光溢出一缕肃杀之气,扔出一句话,冷冷的语气射出一股郁愤之情:“筱文滨这个老先生!真是……名字放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三路花旦!” 猛觉出我的孟浪和冒犯。贵为沪剧女皇,她不避讳童年的穷,少年的窘,可从未听她漏出一星半点童子生旦时未能成名。您替她想想:六岁的老江湖,九岁的小童伶,七八载泼命地争,赤手空拳地争,孤苦伶仃地争,无法无天地争,争出人头地,争鹤立鸡群,争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争赚白花花的大银洋。热腾腾的欲望横遭冰霜摧折,小荷尖尖的童子生与花旦桂冠擦肩而过,与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久久无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伤?什么样的恨?粒粒冰屑凝冻于一颗少女心,滋生出永远没有安宁和幸福,滋生出一生为人的自恋、娇蛮和泼辣。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成熟。丁阿姨泼命未能争来童子生旦一举成名,我母亲却悄然成为童子生旦的一颗新星。她和丁阿姨同年跨入申曲门槛。我母亲八岁那年,十七岁的阿哥顾乃昌和十六岁的顾玲娣拜堂成亲。顾玲娣憨厚壮实,手脚勤快,担起琐琐碎碎的家务,也挑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她连产三胎男婴,头胎二胎先后夭折,第三胎侥幸保住,小名三毛。第四胎女婴,刚满月被我外公送入育婴堂。不要怪我外公心狠。他白了头,弯了腰,仍旧家徒四壁,糊口艰难,搓板上的日子把心磨出了茧,把脾气磨得越来越暴躁。他怨天道不公,咒世路艰险,骂人心叵测,经常找碴闹事,把一腔愤怒发泄在无辜的家人身上。[返回目录]书包网小说上传分享
第3章一树绽开两朵花(4)
我母亲知道不能再拖累我外公,应当自找生路。她日日奔波,苦苦寻觅,在缫丝厂门外排过招工的队,在纺纱厂工头面前求过入门的情,也在码头上痴痴地傻望扛大包的工人。一个纤弱、瘦小,发育不良的女孩,何处能给她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米店老板苦口婆心地劝,喜欢上拉胡琴的阿哥暗地里拱,左邻右舍的姑婆们好心地担忧,这么单薄的女孩能做什么事?现在年龄小,尚可以学唱,否则将来不能卖唱只能卖身。 唱戏?小女孩清晰地记得我外公的暴怒;不唱戏,生路又在哪里?她悄悄求教我外婆。我外婆半晌无语,越数日,偷偷告知女儿,她打听到堂弟的下落,想求堂弟看看小姑娘会不会唱出名堂;若要拜师,拜师的三十块大洋能不能帮忙筹措?她很严肃地告诫女儿,这件事务必要瞒过我外公。 1933年早春,母女俩寻至王无能栖身的旅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母亲见到了被我外公诅咒的堂舅,堂舅蜷缩于黑糊糊的床榻,笼罩于灰蒙蒙的烟雾,对侧立在旁的母女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房间里游走着奇异的香味,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急切间想不清是什么花香,淡淡的迷迷茫茫的,使我母亲有些头晕,有些胆怯,有些慌神,心旌摇乱之际,益发觉得堂舅像个发育不良的怪童,像个隐匿阴晦洞窟的男巫,她几乎要认同我外公的诅咒,希望尽早离开,脚步轻轻向门边滑移。 我外婆紧紧拉牢女儿的手,费尽周折找见堂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王无能过足了烟瘾,伸伸懒腿,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趿拉拖鞋,脚尖刚落地,笑语溜出唇:“啥地方的好风,吹来了我的好亲眷?快快坐,快快坐,不要立酸了脚。” 蛮随和,蛮亲近,没架子,无凶相,我母亲放大胆子,定定地看着堂舅。堂舅脸上堆满了晦暗,瘦骨撑不起衣衫,好像随时随地会被风刮走。 “这个阿囡,是金妹吧?阿囡的眼睛生得真好,像是天上的星星,看得娘舅心里发毛。娘舅百无一能,没啥出息,侬不要笑话娘舅。” 几句话搅动了我母亲内心的酸楚,堂舅无家无业,身单力薄,以戏为生,想必是出于无奈,不知不觉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亲近,低低地叫了声:“娘舅!” 我外婆乘机道出此行原委,王无能收敛玩笑,悠悠长叹:“金妹命里缺金,也要吃开口饭,像我一样,命苦呀!小姑娘长得清秀,唱两声听听好吗?” 如黄莺出谷,似清泉滴石。清凌凌的歌声抖散了王无能的愁眉,满脸荡漾起水纹似的笑意。他连连喊:“ok,ok,阿囡唱得刮刮叫,她的拜师钱我来出。” 其实,这时的王无能,吸毒成瘾,身无余财。他素常爱惜人才,何况又是自家的外甥女。他遍搜衣裳口袋,皮包皮夹,尚凑不足三十元大洋,随手扯下搭在椅背上的皮袍,一并递给堂姐,掷地有声地说:“当了就够了!” 我外婆迟迟疑疑,想不到堂弟会落魄如许,真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王无能指指那根乌黑发亮的烟枪,咧嘴苦笑,自我解嘲:“拿去,拿去,侬不拿去,它也要拿去。” 我外婆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 “慢!”王无能唤回母女俩,转身从衣箱里拖出两件半新的长衫,“阿囡上台要穿得光鲜点,拿去改一改,改一改……”王无能的嗓音添了哭腔,也许他预感自己的舞台生涯接近尾声。 我母亲眼角sh漉漉,流出了一句潮润润的感激:“娘舅,等我赚了铜钿,一定加倍还给侬。” “还啥还!侬这个小囡,将来出道了,不要忘记在菩萨面前替娘舅多烧几炷高香!”王无能掏出一块半旧手帕,替女孩擦去泪珠,乐呵呵地说笑逗趣。 一语成谶。同年11月22日,王无能撒手人寰,享年四十春。我母亲已经拜申曲艺人顾泉笙为师,当时顾泉笙组班的花月社在南市一带颇有盛名。师傅为她起艺名顾月珍,希望她能步申曲名旦筱月珍后尘,红遍上海滩。一日,她在后台突然听见无线电里播放《哭王无能》的开篇,惊惧惶恐,信疑参半,焦灼灼捱到夜场结束,急匆匆奔归草屋。 我外婆未语先落泪,泪水溅出了堂弟的辛酸下场。堂弟染烟瘾,伤元气,因躲避巡警查房,仓惶逃离旅社。孰料惊惧于先,寒风夜袭于后,归则病于痢疾。上海人有句歇后语:“烟枪拉痢疾——九死一生。”堂弟染病,未告堂姐,不忍给挣扎于贫困线上的堂姐添愁。待茶房报信,堂弟已然入棺成殓。出殡之日,王无能之后的独角戏名角汪笑笑、刘春山扶柩缓行,经西藏路新世界,百姓聚众相送,路为之塞…… “有这么许多人送他,侬堂舅是个好人哟!”我外婆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如同一声霹雳当头炸响,震得我母亲浑身酥麻麻。她抽抽噎噎地说:“娘舅是好人,不抽鸦片就好了。” “真是个小囡,吃开口饭抽鸦片算啥?连筱月珍也抽鸦片,多少人又抽又赌又嫖又酒水糊涂……”我外婆见女儿的脸色比雪还苍白,猛地咽下滑出舌尖的话。 小女孩自然不晓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内当家积劳成疾,误信鸦片能疗顽症,最终染毒成瘾,命脉枯竭。她只知筱月珍大红大紫,自己的艺名是慕名附骥。旁人常常故意逗趣:“小艺徒和红名伶唱腔有几分相像。”她躲无路,退无门,逼得实话实说:“我要是真的像筱月珍,睡梦里也会笑出来。” 笑声拧出了泪,向往碎裂成扎眼的玻璃碴。稚嫩的心辨不清人性的繁复,梳不开长长短短的忧虑,茫茫然跟随我外婆为老娘舅烧香。初初步入观音堂,那袅袅香烟,点点烛光,声声木鱼,交织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恬淡,心为之一静。仿佛少女的不安灵魂突然找到了可以安放妥帖的地方。自拜师学艺,她自立戒条,恪守本分,娘舅的突然谢世坚固了她的心意:身入万花筒,少交际,少应酬,不尚浮华,不慕虚荣,远远地躲避尘嚣,足踏实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唱红。 何处可避尘嚣?茫茫苦海,漫漫长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一个少女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一盏明灯,一轮皓月。她常常三更起床,披残星,踏昏暗,跑去静安寺或玉佛寺,争烧头香,虔诚地祷告,祷告菩萨超度娘舅,早投人身转世;祷告菩萨保佑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人唱戏。 我母亲跨入申曲门槛,我外公浑然不知,全家人帮他遮掩蒙瞒,推说进纱厂当了女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走漏,我外公目眦俱裂,怒吼震碎了屋瓦,抄竹篦要打死金妹。我外婆拦,我娘舅挡,小三毛吓得把小脑袋钻进娘的怀抱。左邻右舍探头伸脑,生怕我外公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竹篦落在劝说者身上。[返回目录]书包网小说上传分享
第3章一树绽开两朵花(5)
惹祸的少女不躲不闪,清清朗朗地表白:“大爹,我的命是侬捡来的,侬要拿就拿去。我现在大啦,总要寻一条生路,学唱戏,我不学抽鸦片,不学赌铜钿。我要清清白白地唱戏,唱好唱红,让人家看得起我。” 一席话如同一瓢水,泼sh了我外公的狂躁。他惊诧,平日里低眉顺眼、少言寡语的女儿,怎么会懂得有板有眼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份倔强和执拗?父女俩目光相撞,撞出的是泛银光的浅蓝,神奇的蓝使我外公想到了那个雪夜,迟疑恍惚,竹篦跌落。东家阿姨,西家阿婆急慌忙拥入劝说。 大男人不耐烦妇道人家的絮絮叨叨,甩下满店面的劝言,甩下妻女的惶恐,负气推起独轮车,吱吱扭扭出门修补竹器去了。 无言即是默许。 少女的想法天真幼稚。她错以为人生之路上,努力和成功画着等号,纯洁和污秽永不会混同。 她顽强刻苦、如醉如痴地学戏。为了背熟记牢一支支曲子,白天边走路边背词,有时会在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晚上练曲到更漏将尽,夏夜不去门外纳凉,早早钻入破蚊帐;冬夜单独偎在熄火的煤球炉旁,困得睁不开眼,用火柴梗撑开上下眼皮,甚至在寒冬腊月,从屋檐下端来一盆冰水,脱了鞋袜,赤脚浸入,用冰碴的凛冽驱赶嗡嗡的瞌睡虫。本是雪地弃儿,复以足浸冰水,重重的寒侵入了心肺,留下了长长的病患。 初入戏班,她像一枚沉睡的古莲子,小巧、单薄,寂寂地来怯怯地去,柔弱得像一茎细草,清洁得像一粒冰屑。她金口难开,不参加师姐妹间的嬉闹,不主动和陌生男子搭话,默默地帮师傅做家务,静静地立在台侧看戏,好像庙堂里泥塑木雕的小侍女。有人存心嬉闹,用戏里太监的拂尘搔弄她的后颈,逗不出她的任何反应;凑近她的耳廓,捏扁嗓门低低地吼:“顾月珍,狼来啦!”她扭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