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婆媳间若发生争战,受气的是亲生儿子,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淡淡地叫新娘子,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坚持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擦出火星。数月来,她目睹儿媳拜佛持斋,节俭度日,和善待人,洁身处世,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返回目录]
第5章娇鸟共啼调相异(1)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香及其九岁幼女姚月娥。 管宝止步于新新公司,指指条石墙上林林总总的广告,侧脸甩出一句话:“侬来看,这个是顾小姐。” 那是一张新新公司六楼新都剧场的演出海报,上书施家剧团隆重推出大型时装新戏《三朵花》,主演顾月珍、汪秀英、丁是娥。海报上还钩出三位妙龄女郎的半身倩影。 银香踮起脚尖,仔细辨认,分不清三位天仙有什么差别,脸上浮出了团团迷惘。管宝一本正经地教训:“顾小姐顶欢喜小囡,算命先生讲顾小姐赚足了铜钿会开幼稚园,她自己刚刚当娘,晓得当娘勿容易……” 不错,我是1942年9月9日夜落生于苏州河桥堍的矮棚棚。那时沦陷区百物飞涨,我父母未能在新生儿出世前凑足租房的定金。施家剧团班主施春轩派妻子施文韵登门探视,约请顾小姐10月10日登台新都剧场。因为新都剧场乃1942年新辟,施家剧团应邀首演,推出的新戏则是我母亲主演的《杜鹃泪》,曾赢取观众抛洒无数同情。秋凉大戏,非同小可,故而重金礼聘我母亲出演《三朵花》的主角、善良的大姐佩芬。丈夫和婆婆劝阻产妇不宜过早劳累,我母亲思忖良久,接受了合同。正是这笔预支的包银,丰厚了我父母的积蓄,才能使我家搬入老式石库门弄堂新闸路西斯文里638弄33号,租借下东厢房和后客堂,圆了我父母跳出矮棚棚的梦,圆了我奶奶合家团圆的梦。 《三朵花》根据外国名剧《三千金》改编,展示三姐妹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幕徐启,三姐妹酣梦初醒,惺眼微睁,相顾欠身微笑,宛如三朵名花,渐次抽蕾绽放,散发出嫩生生的芬芳。浓郁的青春气息,曲折的悲欢离合,使《三朵花》连演连满六十场,盛况为当时罕见。我母亲主演大姐佩芬,游刃有余地勾画出一个善良的东方女性,身陷贫苦而不失其真,饱受磨难而不失其洁,一折“求恕诉苦曲”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丁是娥阿姨扮演二姐佩芳,大胆泼辣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堕落,有少女的天真纯洁,有少奶奶的骄奢冷酷,有沿街行乞者的可怜可鄙,成为全剧一抹抢眼的嫣红。 管宝一行乘电梯,进后台,忽然闻听台下爆出喊声、嘘声、笑声、跺脚声、拍手声……后台众人早已习惯了《三朵花》结尾搅出的热浪,安之若素地抽烟、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围坐闲聊纸牌算命。 管宝熟门熟路,蹑手蹑脚,绕至舞台幕侧,眼睛里跌出了迷惘:作为沪剧迷,看戏无数,没见过这等场面,这等超出想象力的表演。银香母女不知身在何处,为母者缩在紫黢黢的幕布旁,硬压下冲出嗓门的惊呼。为女者看见了最熟悉的景象,忘了陌生和害怕,拍拍小手掌,跷跷小手指,天真无邪地喊:“大马路楼上也有垃圾瘪三。” 清脆的童声激醒了管宝,她低声怒喝:“喊啥喊!”银香急慌慌地把女儿拉入怀抱,不许再看。 小女孩从未看过戏,不知台上是演戏,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挣扎着,想往台上冲,想贴近看看似乎这么熟悉又这么新鲜的垃圾瘪三。 舞台一侧有只垃圾筒,旁边蜷缩一个女乞丐,蓬头乱发,脸染污垢,身披一只破麻袋,腿上用稻草绳捆绑许多旧报纸,向过往行人哀哀求食。这就是丁是娥阿姨扮演的堕落后的二姐佩芳。行人中走来了佩芳的姐妹,她们认不出乞儿是佩芳,佩芳认识大姐和小妹,既无颜与她们相认,又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返回目录]电子书分享平台书包网
第5章娇鸟共啼调相异(2)
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幼女,自己给人家帮佣。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幼女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