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苏醒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至于他是否能够忽然醒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看起来只有老天才知道。
吴国琴26岁,张着一张颇有生气的娃娃脸,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难,地震以后她一直住在医院的独身宿舍。半个月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吴国琴和一个右腿伤残的鳏夫见了一面,彼此印象还不错。本来以她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当丈夫,可是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择偶条件。
五一假期本来不该她值班,那个车工已经打电话来邀请她一起看晚场的电影,吴国琴犹豫一下,借口值班无法脱身,推掉了这次约会,她想单独和郑天豪呆一会。
郑天豪面容清癯,皮肤已经变得半透明,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入院时他的体重70多公斤,此刻却连50公斤都不到了。
吴国琴绞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他擦脸,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的为他擦洗着身子。
郑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两条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吴国琴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忍不住鼻子发酸。
“过节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留下来陪你。”她一边熟练的在毛巾上打着香皂,一边低着眼睛对郑天豪说话,她一直相信郑天豪能听到她的话。
“我找了个对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残疾。——现在他和媒人都在张罗让我们结婚,可是我不想。不过不想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欢温柔乖巧的男人,不声不响的,哪怕天天为他做饭洗脚,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两年了,我一直等着你醒过来,可是你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这样看着你瘦下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医生说,你至多还能维持两年,开始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2007-9-1408:54皓妈
1978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开始大了起来。群众在雨中有组织的举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动,到了下午,雨仍旧在下,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这场雨,所有建设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马路中段一片居民楼施工现场的马路对面,天意餐馆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三个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总工程师许东轩,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两位副经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础建筑,除非给我加四十个熟练工种,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王经理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一边摇头,一边喝凉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础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无法如期展开,许总,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队伍来支援唐山的建设,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您要求工期我们理解,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另外那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洪经理苦着一张脸,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一边乞求般的看着许东轩。
许东轩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对眼前这个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设的整体规划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单位的进度表,发现一建的这个工地进度实在太慢,就特意赶来看看。可是接待他的两个人除了苦穷以外简直就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见的工地技术负责人也因为停工出了门,根本就联系不上,其他几个技术人员看上去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回答起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气得老人直想骂娘。
许东轩焦躁的看着窗外坠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动乱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毁了一大批人才不说,就连这些年本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给耽误了。平常时节没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捉襟见肘。嘿,革来革去,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当许东轩要对那两个经理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人挟着风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老板,半斤白酒。”
来人三十几岁,中等个,清瘦的面庞,乱蓬蓬的胡子,呆滞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装上面挂满了泥浆,已经湿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模大样的来到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若无人的把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折到一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务员带着满脸的不屑转身走了。
许东轩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经理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王经理的脸上挂不住了:“不过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础任务,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结果了。”洪经理和王经理不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正要发作,对面的那个工人却抢先把脸转了过来:“谁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经理用的人怎么了?”
许东轩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人胡子拉碴满脸的落魄神情,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刚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被批斗的老教授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过在他进来的第三天,那个教授就自杀了。
工人没有理会许东轩,他提着酒壶走过来,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无人的把许东轩面前的红烧鲤鱼端了过来,一边大口的吃,一边响亮的往桌子上面吐着鱼刺。
“你……”王经理正要发火,却被许东轩拦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扒肘子推了过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几乎一口也不动,可是两个经理为了拍他的马屁,只顾点餐馆里价格最高的菜,拦都拦不住。
工人老实不客气的把整个肘子拉过来大口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难看,脏兮兮的胡子随着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进嘴里,然后再不情愿的慢慢滑出来,闪着油光,随着咀嚼动作而上下颤动。洪经理在一边看得直想呕吐,如果不是因为许总在这里,他早就动手把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打出去了。
那人顷刻间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样的拿过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给自己倒了一碗。
饭店快打烊了,客人陆续走了,靠窗子的桌旁,总工和两个副经理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讲话。工人只顾吃自己的,对这几个领导连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两位经理很不舒服。
王经理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属下,此刻洪经理也在愤愤然的看着这个不识相的临时工,许东轩则有些凄然的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后醉眼迷离的看着洪经理:“是你说我们十一前拿不下基础工程?”
洪经理不屑一顾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过头向外看去。
工人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不再理会他,把头转向了王经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个降水井,然后到总部调来四台抽水机,马上抽水。明天起,不论刮风下雨,工作继续进行。——从力工组抽调十二个人再加上全部瓦工,还有那几个吃干饭的技术员,一共三十七人充实到钢筋组。找七个熟练钢筋工指导,两天后他们至少达到初级水平,这样,钢筋作业应该能提前两天完成,并且不耽误其他作业。另外,砾石还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细纱再有五百立方就够了,平整场地,材料必须在一周内备齐。钢筋作业完成以后,各组归位,再把钢筋组充实到力工组,提前到总部抽调七台搅拌机,十六台震捣棒,全力以赴进行混凝土作业。安排得当的话,承台部分又能节省两天半。——所以,基础工程应该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离的看着王经理,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不要说王经理和洪经理觉得惊讶,甚至许东轩都有些发呆了。
王经理惊愕的看着这个从来没被他注意过的临时工,良久无言。洪经理看了看他,感叹般的点了点头:“老王,怪道你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么用人就知道了。”
许东轩笑了,他伸手拍了拍两位经理的肩膀,像是劝解,又像是安抚。他转向那个工人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此刻工人已经伏在桌上睡得像死猪一般了。
“他叫什么?”许东轩问王经理。
“郑天豪。”
“郑天豪……”许东轩沉吟着点了点头。
第二章
1976年8月8日中午11点,郑天豪在唐山市的废墟里为了儿子的遇难哀痛欲绝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唐山北部几十公里外的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村东小河边上和一个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说他的儿子在和别人打架,还不如说正在欺负人来得准确一些。
8年前躺在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弃婴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到处惹祸并且人见人烦的捣蛋孩子,村西八十多岁的乔爷爷声称,他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捣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后来当了土匪并且为国民党收编,当到师长的孟大牙。
尽管这个孩子在村里到处惹是生非,可是从来没人敢管教他。当然了,没有什么人当真会怕了这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没有人不害怕他的母亲。
抱养他的是一个名叫张兰的普通农村女人,十八岁上嫁给了唐山的一个煤矿工人,因为她自己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问题上都遇到过不小的麻烦。丈夫陈小三是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看着娶了农村老婆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到城市,自己却一直让老婆住在农村,不免有些愧对妻小,好在张兰不是很计较这些。
结婚后,张兰生了个女孩,当时,一个家庭养三四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在两地分居,丈夫觉得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将来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后再要第二个孩子。
在当时,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本来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运对他们却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厄运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当时,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民公社虚报粮食产量,煤矿也亦步亦趋的开始大幅度虚报煤炭的产量。在陈小三工作的升平煤矿,为了让实际产量接近上报的数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务就越是繁重。
1968年11月4日,7号矿井的主工作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可能导致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可是眼看着全年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领导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没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着侥幸的心里继续采掘。5日下午,陈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个掘进工人被埋到里面。
事故给升平煤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工人全力以赴进行着营救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6日早上,张兰收到电报,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唐山,这个朴实的女人跪在矿井边千万次的祈祷,希望丈夫能活下来。7日下午,当工人把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9日下午,张兰到西郊火葬场送别了丈夫。
当时,煤矿领导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谢绝了,她想清静一下,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从几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区走去。
丈夫的死对张兰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以至于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还怜惜的为自己掖了掖被子,谁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存。
此时此刻,张兰痛悔难当:为什么我没能为丈夫多生几个儿女?他总说要等搬到唐山以后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欢孩子啊。
就在这个女人以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怀念着丈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石柱后面,她惊讶的发现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丈夫显灵了?是他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我?
张兰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来,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场,可是被张兰拦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结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芓宫,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杨育山对她还好。——妹夫是车工,前几天搬运工件的时候闪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张兰只能单独一人去送丈夫。
张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妹妹的眼睛一亮,连忙张罗奶粉奶瓶。两个女人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两个女人,满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这孩子真好,你已经有妞妞了,就把他给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时候怕我孤单,特意给我送来的,要是给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个吧。”张兰虽然有些歉疚,但是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稿纸,上面写了三个暗红色的大字:郑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毁了,犹豫了一下,又贴身藏了起来。
“好像是他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妹妹贪婪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尽快领养一个。
“应该是吧,就叫他陈浩然吧。”张兰用奶瓶细心的喂孩子喝着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后,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浩然不好听,不如叫陈浩,怎么样?”妹妹建议道。
“好,听你的,就叫陈浩。”因为不能把孩子送给妹妹,张兰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张兰带着孩子回到了丰润县的农村老家。
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呵护下渐渐长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陈浩在同龄孩子中已然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家长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气,不要和别人打架,见了陈浩千万记住要躲着走。
家长们是有道理的,在东魏村,你可以把大队长(当时的村叫大队,村长叫大队长)拉过来打几个耳光,其后果充其量是多穿几双小鞋,没有人当真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你惹了陈浩,那么前景就值得担忧了
四岁那年,陈浩被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了两下,末了那个孩子还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陈浩挨了打以后忙不迭的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野种是什么啊?”
母亲仿佛被噎了一下:“谁说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了,她把饭菜端上来让姐姐陪他吃饭,然后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门,逢人便问:“看到刘家二嘎子没?”
于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问明了情由,连忙请几个亲戚把孩子护送到五公里外的亲属家,然后战战兢兢的来给张兰道歉。
张兰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菜刀,围着他们家来回转悠。
见张兰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声称如果张兰胆敢动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药枪崩了张兰全家,可是张兰似乎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队长来了,书记也来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对她做着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要团结,不要分裂,可是张兰对领导根本就不予理睬,于是政府没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队长跑前跑后的要主意。
队长,您还是把她给关起来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凭什么关人家?她又没砍人。
现在没砍,可是当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还没有砍人,就还是好人,政府怎么能随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这么说,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坏人以后政府才能抓她?
话不是这样说,政府也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当心点就对了。
那起码该缴了她的菜刀啊。
没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凶器,政府凭什么没收人家的切菜家伙?我们不能不讲道理啊。——你们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张兰最忌讳别人说他家孩子是拣的,可好,你们连野种都骂出来了……
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说那孩子是野种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当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么样?
二嘎子的爹听了队长的话,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发狠说不用张兰动手,干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队长见劝说无效,便驱散了围观的乡亲,然后安排几个民兵轮流跟着张兰,命令他们有什么新情况必须及时汇报。
张兰不紧不慢的提着菜刀在村里转悠,她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执勤的民兵,然后是几个想把热闹看到底的闲人,以及提心吊胆,随时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二嘎子家的亲属。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对了,他家在刘各庄还有亲戚,到那儿看看。
以张兰为首的一队人马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二嘎子的父母当街拦住了,二嘎子的父亲,这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汉子在村头扑通一声跪在张兰的前面号啕大哭,央求她手下留情,诅咒发誓说从今以后儿子再也不敢随便动陈浩一个手指头,不单如此,村里但凡任何人胆敢招惹陈浩,他就要第一个出来和他们拼命。
张兰冷漠的看着跪在对面的一家人以及围观的众多相亲,终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儿子不是野种。”然后没事一样回家睡觉了。
从此,“野种”这个词在东魏村彻底绝迹了。二嘎子事件以后,成年人见了四岁的陈浩都手脚发软,他们自然是宁肯打折自家孩子的腿也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招惹这个小霸王。人人都明白,为了这孩子,张兰连命都可以不要,谁还敢不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溺爱中变得横行霸道,七八岁上就成了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好在母亲和姐姐虽然对他的疼爱得有些过分,但是在品行教育上还算不含糊,陈浩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回家以后对母亲和姐姐却非常尊重,因此他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流氓。
一直到大学毕业,陈浩都显得有些任性骄横,从小和村里的伙伴打架所练就的一副不要命的劲头也让他在大学里面小有名气。
陈浩身高一米八十,长得很英俊,为人仗义,打架不要命。这几个特点很快就让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人们常说,大学是象牙塔,而象牙塔里难以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也很少有阴险歹毒之辈,因此类似陈浩这样的人在这里通常遇不到真正的敌手。在这里,虽然他自我膨胀的程度比较严重,但是豪爽的性格以及为人的大度也让他结交了许多朋友。
然而,大学以及毕业以后即将踏入的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了提着菜刀随时为他玩命的母亲的呵护,对于陈浩而言,碰壁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读的是林业大学,毕业以后来到了东北林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做过长达八年的伐木工人。
陈浩生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不但让领导觉得头痛,还捎带有些怕他。他不喜欢身边那些文绉绉的同事,却顺理成章的和生产第一线的林区工人打成了一片。早在实习阶段,他就经常拿着指导员(在林区,人们习惯上总是把党委书记称为指导员)的那只步枪出去打猎,打到狍子或者野兔什么的,回来就跟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他活得无拘无束,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都没想到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点什么规划,本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根本就不想当真把自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每年春节回家,母亲和姐姐都问他,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们很烦。
他就这样潇潇洒洒的活着,直到1995年才遇到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这一年他27岁,在林业部门工作也刚满五年。
9月里,陈浩因为一件小事和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小舅子口角了几句,对方在单位横行霸道惯了,两句话不合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陈浩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不由分说把那小子按在地上就暴打了一顿,一个不小心居然打断了对方的鼻梁。
局长大人当然不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其实他本人也看不上这个狗仗人势的小舅子,可是陈浩这小子也忒不给他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人把脸一板:“这都成了什么了?打架斗殴,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局长脸色不好,下面的人立马屁颠屁颠的行动起来,通知派出所先关那小子半个月,再关照里面的熟人多照顾照顾他。陈浩的直属领导也不含糊,立刻行动起来,把整顿职工队伍提上了日程,对陈浩大会点名,小会批评。
陈浩在管教所里面关了半个月,遭了不少的罪,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单位再拿他当典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当众把茶水泼到了领导的脸上。
这下可好,你小子不是死不悔改吗?整理一下材料,干脆开除公职算了。把陈浩的材料以及处理结果报到局里,副局长看了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他有些埋怨这些人过分热心了,可是这些下属慷慨陈辞,义愤填膺,没给陈浩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材料已经通报了全局,处理结果无法挽回了。
局长大人黑着脸把这些忠实的下属臭骂一顿,末了还给了小舅子一个耳光。下属捱了骂以后均感是倍感荣幸:他老人家可从来不骂人啊!
陈浩的一干弟兄都为他抱不平,大家撺掇他去省林业厅告状,陈浩一笑了之。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正想去深圳闯荡一番。
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情一定会让母亲非常伤心,于是陈浩打算多耽搁几天,趁十一假期回家看看,也好有个说辞,不料一个突发的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9月24日,一个同事匆忙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是姐姐拍来的,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陈浩吓得一哆嗦:母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上个月姐姐来信还没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忽然病重了?
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人,如果她说母亲生病,那么母亲的病就一定很重,握着那张电报纸,陈浩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陈浩踏进家门以后,绝望的发现,母亲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刻她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无药可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打懵了。
在陈浩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健壮,她一直都在凭一己之力担负着起全家的重担,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慈祥而平凡的母亲,家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在村东的河边绝望的哭到半夜,等他轻手轻脚的拉开院门的时候,立刻传来母亲的声音:“浩子,干吗去了,咋才回来?”
“哦……,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您快睡吧。”陈浩不敢去看母亲,他害怕母亲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半个月前张兰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离开县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这样说。女儿苦劝不听,只好给陈浩偷偷的发了电报。
张兰去世以前的那段时间,陈浩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母亲,他竭尽全力想多尽一点孝道来补偿母亲,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今生今世已经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陈浩告诉母亲,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上头已经决定提拔他当科长了,虽然批文没有下来,可是他已经开始行使科长的责任了。工作?是的,很忙,可是他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母亲好些再走。他偷偷告诉母亲,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本来要带她回来,可是工作忙,只好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过些日子让她过来看看婆婆。
他一次次幸福的向母亲描述女朋友的样子,身高,个头,体重,她笑的时候什么样,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喜欢吃什么,是不是有些小脾气什么的。张兰开心的听儿子讲着这些小事,有时候母子俩一唠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姐姐看了都有些嫉妒的模样。
看着儿子,张兰经常会忍不住开心的笑出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在儿子的头上抚摸着,三十年了,当初在电影院门前发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孩子能出息得这么英俊,这么懂事。
因为照顾母亲,姐姐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陈浩背地告诉姐姐,因为打架他被单位开除了。对于陈浩的任性胡闹,姐姐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告诫他以后做事要动脑子,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和人家争个高低?
陈浩没有和姐姐顶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姐姐叫陈春妮,比他大10岁。当初家里很困难,母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因此陈浩差不多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母亲和姐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可是让他惭愧的是,多年以来,他对母亲,对姐姐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如今,母亲的病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将来我有能力报答她们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
母亲瘦得皮包骨,然而她的笑容依旧像如往昔一样灿烂。母子俩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讲陈浩和其他孩子打架的事,讲他到处讨人嫌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他们能开心的笑上二十分钟。
然而,从母亲的笑容里陈浩看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每每在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想起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觉,他的心隐隐作痛:多希望母亲在去世前能为我再骄傲一次啊。
时间就像掠过指间的细纱,匆匆而过,无法忍受的巨大悲伤不断向陈浩袭来。他频繁的借故外出,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他明白,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10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让陈浩去找姐姐,并且坚决的要他只带她一个人来。
虽然姐姐家距离母亲的老房子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陈浩踌躇着不忍心把母亲一个留在家里。张兰笑了:“去吧,娘有重要的事对你们说,怎么会轻易就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见母亲精神很好,就一路小跑的到了姐姐那里。
陈浩急匆匆的样子让姐姐吓了一跳,他连忙告诉姐姐只是母亲想见她,自己匆忙跑来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姐弟俩匆忙回到了家里的时候,母亲还是陈浩走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的手里却多了一个发黄的信封。姐姐见了那个信封吓了一跳,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止住了。
“浩子,你过来。”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好得让陈浩的心直往下沉:该不是回光返照吧?他忐忑不安的来到床前:“娘,怎么了?”
“娘要走了,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放不下,所以把你们姐儿俩叫到一起交代一下。”
“娘,有事明天说,我要回家照顾铁蛋……”姐姐连忙插嘴。
母亲摆了摆手:“春妮,别拦我了,这事要不告诉你弟弟,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陈浩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话。
“浩子,娘从来没告诉过妮,你不是娘亲生的。”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丝毫不像开玩笑。陈浩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手里的那个信封,他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母亲为什么拼命的回护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提着菜刀要和二嘎子一家拼命,可怜的母亲是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她是认真的,并且她成功了。
自己能在村里称王称霸也并不是因为大家害怕自己,而是害怕站在自己身后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从小到大,母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他,每每骂过几句,又总是歉疚的赶快给买点好吃的来补偿,反而生性乖巧的姐姐倒经常挨她的打。那时候姐姐总埋怨娘偏向弟弟,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
七岁那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到邻居家串门,看到陈浩时忽然对邻居说:“你看,张姐拣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当时邻居如临大敌一般的连忙把话岔开了。
很久以后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就跑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您拣来的,张兰当时笑出了眼泪,似乎儿子问她的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等她笑完了,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是娘从粪坑里拣来的,自己再跳回粪坑吧。”
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当她竭尽全力回护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张兰的表现打消了陈浩的一切疑虑,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生的,一直到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事,他才如梦初醒。
陈浩有些失魂落魄的笑了:“娘,您胡涂了,我怎么会不是您亲生的?”
张兰看着儿子,但是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射向无穷远的地方。
“那时候,唐山到处都在武斗,煤矿也搞得乌烟瘴气。68年11月,因为工作任务大半没完成,工人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可是没人关心安全的事情。和你爸爸一起上班的,灵醒一点的泡病号,或者即使下井了也到安全的工作面干活,可怜你爸爸是个实心眼,领导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干。有一天下午,他下了井就再也没上来。那时候你姐才10岁,我把她放在邻居家,自己去煤矿看你爸爸……”
母亲啜泣起来,姐姐连忙把毛巾递了过来:“娘,您歇歇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讲这些。”
张兰摆了摆手:“让我说完吧。”她把手放到了陈浩的手上。
癌细胞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看上去她的手似乎是透明的。陈浩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只知道是您把我生出来,把我养了这么大,不说这些了,您休息一会,好不好?”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把你爸爸送走以后,我自己走路去你二姨家。天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当时社会很乱,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以后随便出门。”
母亲示意陈浩扶她坐起来,姐姐端过水喂了她一口,她喘息了一会,接着说道:“走到光明电影院附近,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只听到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当时没费事就找到了你,看样子你才出生不过两三天。”
陈浩听得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天知道如果母亲没有找到我,会发生什么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一个初生的婴儿是挺不了多久的。
“你的身上包了很厚的被子,里面还有这封信。”母亲把信递给了陈浩。
信封是空白的,左上角印了两行蓝色的林彪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上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
陈浩拿着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地人常说,一个家庭中,长辈去世后的很短时间内如果有孩子出生的话,这个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