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布局

布局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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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布局

    作者:东皮居士

    男主角:陈浩

    内容简介: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周六,晚上八点,即将结束一天的工作之时,陈浩的手机响了,打开看时,是一条短信:速来簋街共进晚餐。

    陌生的号码,没有署名。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从陈浩的眼睛里面慢慢的荡漾开来:簋街,鬼街……

    正文

    序曲弃婴

    唐山,1968年11月9日晚8点32分。

    清冷的街道如苍凉的荒野,幽暗的小巷里似乎潜伏着随时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天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此刻的平和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长长的街显得空荡荡的,偶尔会有几个行人缩头缩脑,幽灵般急匆匆的在路灯下滑过,这些人毫无二致的拥有同样苍白的脸以及同样惊恐的眼睛,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还不如被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来得更实在些。冷风袭来,行人的衣服噼啪作响,更是给幽暗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

    城西,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步履沉重,缓缓的沿着一马路走来,昏黄的路灯下依旧是苍白的脸,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那种对动荡的政治运动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她机械的往前走着,目视前方,路灯下的一切影像都投射到她的眼里,可是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一个老者和她擦肩而过,注意的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后喟然长叹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

    女人显然没有听到或者根本就不曾留意老人的叹息,仍旧步履艰难的往前走。

    文革以前,城西的光明电影院原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如今,愤怒的讨伐声取代了往昔的欢声笑语,即使在如此幽静的夜里,这个黑魆魆的建筑也给人的心灵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

    可是路过影院门前的女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象征着斗争最前沿阵地的建筑,仍旧梦游一般的往前走,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影院大门左边的那根粗大的石柱后面有一个包裹,随着女人脚步越来越近,那个包裹微微动了一下,一声微弱的哭叫传了出来,声音非常弱,以至于在女人听来,就像午夜梦回之时遥远的黑夜里传来的一声似真似幻的猫叫。

    女人忽然震了一下,显然她听到了那声哭叫。那个声音那么微弱,那么无助,蓦然间,母性的本能在胸中升起,她停住了脚步。

    借着十几米外的路灯的灯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发出哭叫的包裹。

    冷冷的石柱,冷冷的水泥地,冷冷的包裹,难道里面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吗?女人颤抖着打开了包裹,包裹很厚,里面还是温热的,显然被放下不久。

    一个婴儿的面孔露了出来,皱巴巴的脸,刚能睁开的,如同老鼠一样的眼睛,头上稀稀落落的胎毛,看上去这个出生不超过两天。谁会如此狠心,把一个初生的婴儿丢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路过,岂不是要活活的被冻死了?

    女人用愤怒的眼神向周围扫视,想找到那个灭绝人性的弃婴者,可是周围一片宁静,她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两声有气无力的狗的叫声。

    婴儿睁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她,眼神中没有欣喜,也没有恐惧。小舌头吐出来,口水湮湿了自己的小下巴,多可爱的孩子啊。

    一阵凉风吹来,女人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感到有些恐惧,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的周围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似乎有人要做一些对孩子不利的事情,于是下意识的把婴儿包了起来,匆忙的抱在怀里,惊悸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让人心里发毛的宁静。

    女人颤抖着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光明电影院。

    几分钟前,她的心中还充满了绝望,可是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唤起了她的母爱,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拣到了这个孩子而不是别人?莫非是是死去的丈夫害怕自己和女儿在这个世上会很孤单,特意送给自己的礼物吗?为什么孩子恰好在自己路过身边,而不是在其他时候哭叫?如果自己听不到那声哭叫,孩子不是要被冻死了?难道这个婴儿也会为自己选择一双温暖的臂膀吗?

    女人的脚步坚定起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婴儿,她要给予孩子新的生命,因为这是刚刚过世的丈夫为自己送来的。

    冷风吹过,路边墙上的大字报哗啦哗啦的响,墙壁拐角处幽暗的影子似乎潜伏着无穷的危险,地上的尘土随着碎纸漫无目的的飞舞着,不远处的一个变压器上面孤零零的站着一只乌鸦,那只乌鸦正冷漠的看着女人,可是她的胸中充满了怜爱,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女人用厚厚的军大衣裹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她只听到孩子哭过一声,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还不知道。虽然周围一片宁静,可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危险正慢慢的接近她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走,一边警觉的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该来的就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婴儿在女人的怀里显得非常安生,被丢在石柱后面以后,听到女人的脚步声,孩子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的救星到了,于是哭了一声,一旦来到女人的怀抱,婴儿便如同重新进入了母腹,于是恬然的睡了。

    街道依然冷清,初冬的天气依旧干巴巴的冷。虽然空气依然紧张,可是预料中的状况没有出现。

    女人拐进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她在一幢破旧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

    她警觉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仍旧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她放心的进入第二单元,爬上二楼,轻轻的敲了敲左边的那道门。半分钟以后,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楼道里,一个三十多岁病歪歪的女人凄然的看着她:“姐,你回来了?”

    三十米以外,一棵梧桐树下,一双绝望而痛苦不堪的眼睛正盯着第二单元二层的楼道,那双眼睛看到左边的门打开,看到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去,看到二楼正对自己的一扇窗子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又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拉上了窗帘。

    树下的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艰难的离开了那幢小楼。

    那双绝望的眼睛属于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下面是更加破旧的的确良衬衫,衬衫被撕裂了许多地方,如果此刻他站在路灯下,你会看到那上面有几块暗红血迹。

    他瘦得像个衣架,走起路来一拖一拖,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男子刚刚离开小区,迎面便有一个壮硕的身影拦住了他:“郑天豪,你又玩什么花样?老实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郑天豪惊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沈威,我什么也没干,随便溜达溜达而已……”

    “溜达溜达?”新来的人比郑天豪高出几乎一个头,有着运动员一样的骨架。他背对着远处的路灯,因此郑天豪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威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提着一条武装带,似笑非笑的看着郑天豪,仿佛一是一只逮住了老鼠却不急于把对方吃掉的猫儿一般。

    郑天豪浑身发抖:“沈威,看在老同学的分上……”

    “呸!你这个卖国投敌的王八蛋也敢说是我的同学?”在沈威的叫骂声中,皮带呼啸着向郑天豪的脸上抽了过来。郑天豪笨拙的躲了一下,后脑早已挨了一下。

    “说,你鬼鬼祟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和同伙接头?同伙是谁?赶快招认,妈的,甭想蒙我,我跟了你三条街了。”沈威把皮带对折,两只手拉住两端使劲一顿,啪的响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老远,仿佛什么人忽然放了一枪。

    沈威的话以及他的动作本来具有很强的威慑力,可是郑天豪紧悬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沈威明显的感到对方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现这场对峙中自己似乎失去了先机,于是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看着对手,仿佛要把这个瘦弱的家伙吞下肚去。

    郑天豪面无惧色,他的右手插进衣兜,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决心紧紧的握住了一枚双面刀片。

    他恨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是他无中生有的举报自己和妻子投敌卖国,并且率领一群不明就里的学生冲进自己的家,把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和自己一起拉出去游斗。这个混蛋打断了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他剃光了妻子的头发,在批斗会上剥光了妻子的衣服,在妻子的身上涂满了墨汁。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学同窗会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和妻子怎么得罪了他,以至于他会对自己,对妻子作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如果不是遭受如此非人的凌辱,妻子绝对不会在产后第二天就决然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绝对不可能那么无奈地抛弃刚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如今,他刚刚为儿子找到一个看上去很温馨的避难所,这个家伙又带来了新的威胁。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藏身在距此不到两百米的一幢楼内,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对我如此步步紧逼?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剩下的只有反击了。这样想着,郑天豪无声的露齿笑了。

    沈威用恶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个大学同学,像对方一样,他也恨透了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能获得班里最漂亮女生的青睐?凭什么他一直对自己洋洋不睬?就因为他学习好,有音乐天分吗?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杀人的机会,我只想干掉这个外表谦恭实则傲慢的郑天豪,想不到的是,文革居然真的给了他这个机会。

    对沈威来说,今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郑天豪完蛋,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孩子也和他一起完蛋。

    沈威不知道郑天豪的妻子已经服毒自尽了,更不知道这个窝窝囊囊的郑天豪,这个一直被他追杀的猎物已经转换了角色,要对他这个猎人进行反扑了。

    “赶快交代你的同谋,不然……”沈威再次扬起了皮带,可是就在皮带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是乞怜,不是恐惧,而是他从来没在对方的眼里见过的一种神情,里面包含着狂热,包含着仇恨,甚至包含着一种欣喜。沈威吃了一惊,于是已经举起了的皮带忽然悬在了空中,他在犹豫这一下是否应该抽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个偶然路过的老人仿佛躲避瘟疫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唐山城西三公里处有一个叫三间房的车站,货运列车在这里编组,然后发往全国各地。

    午夜时分,三间房车站列车进站的方向,郑天豪疲惫的躺到了铁轨旁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钢轨上。

    他注视着正前方的那个岔路口,南方开来的货运列车会在这个岔路口转过来,然后轻巧的压碎自己的头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头颅破碎时刻发出的清脆声音,一瞬间自己就会失去知觉,然后和妻子团聚。——他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此刻却坚定的相信妻子正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到她而已。

    疲惫的郑天豪睡着了,他睡得像个孩子。可是这种安宁没有保持多久,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被激烈的撞击声音惊醒了,一列货车呼啸着向他驶来,车轮和铁轨相撞的声音震得他的头仿佛都要爆裂开来,看着飞驰而来的列车,他裂嘴笑了:阿梅,我来了……

    列车在一瞬间变得无穷大,山一样当头向他压了过来,剧烈震动下,郑天豪的眼前出现了七彩的幻觉,如梦似幻的色彩中,儿子张开一双小手正甜甜的向他笑着。

    “不……”

    郑天豪大叫一声。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列车开始了正常的减速,尽管如此,却仍旧排山倒海般的向他压了过来。

    此时,唐山市区靠近一马路的一条小巷内,沈威脸朝下,僵硬的卧在血泊中,他的尸体一直在这里卧到次日早上四点三十九分,被一个清洁工人发现为止。

    [[i]本帖最后由皓妈于2007-9-1511:47编辑[/i]]

    2007-9-1407:22皓妈

    第一章父亲

    1976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在唐山的上空闪过,一场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唐山市区被一场78级的强地震夷为一片废墟,有史以来,这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最为巨大。

    瞬间的灾难使得242419人丧生,36万人受重伤,70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居民转眼间就成了失去家园的难民。

    几乎就在地震的当天,大规模的救援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十几万解放军战士组成的救灾队伍从四面八方赶赴唐山,由于道路被大规模毁坏,多数战士要急行军几十公里才能到达市区。面对这场空前的浩劫,人们只惊慌、悲哀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展开了自救与救援行动。

    8月8日,地震过后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阳从废墟上升起,面对着大自然的这一残酷杰作,郑天豪站在城市的边缘缓慢而绝望的蹲了下来,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十几条毒蛇也不可能让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脑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在里面蹦蹦跳跳,可是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的实质性内容。

    在郑天豪的记忆里,当年被沈威加害的那个时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边缘,他竟然觉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时刻简直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个干净的人,看不得人间太多的污浊,也因为她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己把儿子送出去以后也想要走,可是儿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出了娘胎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谁也哄不好,梅自杀以后,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亲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怜的哭声留住她吗?当自己把他放到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时候,他也是一声不吭,可是等那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大的哭了一声。郑天豪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母亲,他坚信儿子的选择不会错。

    “八年了,别提他了!”郑天豪学着样板戏里面的叫板,喃喃的说了一句,双手无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

    八年前,当郑天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忍着剧烈的痛楚,躺在铁轨上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儿子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车即将压碎头颅的那一瞬间,他从铁轨上滚了下来。儿子不愿意他死,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儿子的哭声没有留住母亲,但是做父亲的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他也一定要为了儿子活下来,他不相信中国永远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总会过去,自己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儿子身边,他会把原本属于儿子的爱加倍还给他,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儿子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当夜,郑天豪爬上北上的货车,历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来到大兴安岭,隐姓埋名,在林区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来了,然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回来,而是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灾难的时候回来的。

    儿子能幸免于难吗?郑天豪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儿子真的遇难了,自己一定会有感觉的,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曾经要挽留母亲,还救下了父亲,如果当真遇到危难,就算自己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儿子的求救信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兴安岭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怪异的感觉。

    深山里听不到广播,当时也没有卫星电视。七月下旬,大兴安岭下了一场暴雨,进山的公路被冲垮了,林区的给养车在8月3日上山以后才带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噩耗险些把郑天豪变成呆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县城买东西,便跟着给养车下了山。到了县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车来到河北境内。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经发生过一次68级的地震,那次地震给当地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78级地震应该更强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区的时候,铁路就断了。他改乘公共汽车走了几十公里,等汽车也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开始步行。路上,他不断的从似乎深不见底、有时还冒着硫磺气味的裂缝上面跳过,沿途乡村震灾后的断壁颓垣以及灾难后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给了他深深的震撼:这里都已经如此了,唐山这个地震中心会破坏到什么地步?郑天豪浑身发冷,原本还有的一点信心渐渐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你还在人世吗?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哭了起来。

    清冷的阳光下,郑天豪在废墟里踽踽独行,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尸体腐烂的气息,甜丝丝的中人欲呕。消防汽车在废墟间临时清理出来的路上缓慢驶过,高压水龙头喷出的消毒水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有废墟,就有解放军战士在奋力挖掘。战士们几乎都是凭着双手在废墟上工作,只有在绝对不会伤害到废墟下的群众的时候他们才会动用撬杠一类的简单工具。郑天豪梦游一般的走着,偶尔会听到一声疲惫而嘶哑的欢呼:“叫卫生兵,这人还有救!”

    废墟间,这里或那里零散的堆放着装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货运汽车走走停停,搬运工人就像农民搬动麻袋一样,熟练的把尸体堆放到车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尸体旁边,汽车开动,再停下,继续装车,娴熟的动作之间没有任何感情铯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郑天豪战栗着往前行走,不时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路边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生还的以及获救的百姓们神情漠然的在帐篷内外活动,身体好些的则默默的协助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上挖掘着。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神情紧张的坐在路边废墟的一角,旁边站着一个解放军战士,那个战士大概只有十八岁,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般,上面缠满了脏兮兮的纱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经都交代了吗?你们为什么叫执法队?执法队是干什么的?”

    老女人的旁边放着十几块各式各样的手表。

    小战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着老女人,一言不发。

    “你们要枪毙我吗?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点东西,又不是你们说的打砸抢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儿子比你还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非常的手段维护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神色异常惊惶。

    郑天豪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他隐约觉得那个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烦了,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刚刚经历了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郑天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的背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他悚然一惊,想起了妻子正是从这首诗里面给儿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杀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郑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个混蛋能躲过这一劫吗?他还是造反派的头目吗?过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齿的把这个名字偷偷念叨几遍,可如今面对劫难后的城市,他却真诚的希望沈威还活在人世间。

    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再次见面,他还会像当初一样对待自己吗?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人世间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显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他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谅沈威吗?除非我的儿子没有事。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妻子怎么可能自杀,我又怎么可能抛弃儿子?算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郑天豪昏头涨脑的往前走着,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楼的位置,一定会见到儿子的。儿子今年该八岁了,他会认我这个爸爸吗?见面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的养父养母愿意我认孩子吗?不,我就随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转身就走。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去当人家的父亲了。

    “是这里了。”

    郑天豪绝望地站在一片瓦砾中间,周围是坍塌的楼房堆成的几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几米,往右拐进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红色的三层小楼。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飞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那里,虽然不知道结局,可是毕竟还有希望,他害怕永远也等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他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八年前,面对阴险的沈威,他也这样站着,手里握着一枚双面刀片,怀着可怕的决心要和沈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

    当时,沈威的皮带高高的举了起来,却犹豫找没有立刻落下来。

    “你好像并不怕我。”沈威狞笑着逼进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好怕的?”郑天豪昂然笑对沈威。

    “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沈威顿了一顿。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郑天豪狞笑着拿出刀片嗖的一声向沈威的颈项划了过去。

    沈威似乎惊呆了,然而与其说郑天豪的复仇行为出乎他的预料,不如说是对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微弱的灯光下,一道寒光划着弧形向他挥了过来,沈威本能的闪了一下,左手一抬,轻轻巧巧的握住了郑天豪的手腕。

    郑天豪浑身无力,但是眼神却闪烁着彻底的疯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的叫着,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徒劳的想要抓沈威的脸,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识的又控制了郑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着无力的扭动着、叫骂着的郑天豪,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郑天豪,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

    郑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还在,可是他已经浑身无力了。此刻,断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头还没有完全复原,经过方才的剧烈挣扎,又开始钻心的疼起来。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气,然后艰难的追了几步:“沈威,狗日的,有种别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会他,走向远处的灯光。他的背影在郑天豪的眼里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整个视野。郑天豪艰难的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此刻,他浑身酸痛,仿佛要虚脱一样,无奈之下靠着一根电线干蹲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既没能为妻子报仇,甚至也没能让对方杀了自己。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儿子自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自己也该实现恋爱时对妻子的承诺,去和妻子团聚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来到马路上,往东走去。在火车站,他随便搭上一列慢车,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是因为没有车票,刚刚离开唐山,就在三间房被乘务员踢了下来。

    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定离开人世的时候,沈威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沈威,这个外貌儒雅实则内心龌龊的家伙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郑天豪夫妇置于死地,可是听到阿梅自杀的消息以后却惘然若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阿梅曾经是他的至爱,可是这个傻女人却选择了郑天豪,于是他对阿梅的爱忽然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郑天豪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没有阿梅,再继续作践郑天豪有什么意义?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阿梅痛苦,让阿梅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沈威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目标,阿梅的死也让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沈威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像一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没有目的的穿行起来。

    沈威漫无目的的逛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个小流氓盯上了。因为他长得比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随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态显得太落魄了,并且头上戴的是一顶崭新的军帽,当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诸多因素综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文革时期,军帽在年轻人的眼里代表一种至高无上的风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们对军帽的崇拜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当初,即使是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单独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会被小流氓给抢走,他们知道解放军不可以随便开枪打人,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有些有恃无恐。(东皮注:崇尚军帽的事情是真的,东皮曾经碾转听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时期,一个团长带领警卫员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骑车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时候团长的穿戴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所以被误认为是普通战士。那小流氓骑车快速从身边掠过,顺手抢了团长的帽子。警卫员连忙鸣枪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鸣枪的意思,仍旧玩命的飞奔,警卫员一气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小流氓跑到家里见到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开枪了……。后来似乎警卫员没有得到什么严重处分,因为他已经鸣过枪了。)

    小流氓抢夺沈威的军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动,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个按到在地上,却没有提防另外一个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脏,当时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看那个满是恐惧,并且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威浑身发冷:这就是报应吗?我干吗要害死阿梅?

    郑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连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脑中匆匆而过,他之所以回想往事,无非要为自己调整一下紧张的神经,此时此刻,真正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儿子是不是还活在人世间?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结局,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独立承担。八年前,在应该往前冲的时候他退缩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树还在,当初他就站在树下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那座小楼。如今,树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帐篷外面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

    对面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十几天的时间,解放军战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着,许多坍塌的楼房没有清理完,可是幸运的是,那座小楼已经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现在郑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砾。

    “老大爷,我想打听一个人。”郑天豪的双腿发软,他来到树下的帐篷前,向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此时此刻,由于紧张,他的口腔里面干燥得像一片沙漠。郑天豪不断的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可是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他感激的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你要找谁?”老人看着紧张的郑天豪,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这里,还是那座三层的红色小楼吗?”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瓦砾场。

    “是啊。58年,大跃进那年建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似乎流露着一丝伤感,毕竟这里曾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园。

    “地震……,小楼的伤亡大吗?”郑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来,或者再到那棵树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看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来了,伤亡小得了吗?

    “四十八户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来三十四个。”老人说的仿佛不是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听他的语气,好像在告诉郑天豪土豆两毛钱一进,葱头一毛八一样平常。

    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两条腿也像打摆子一样的抖了起来,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单元的二楼,左边那个房间,那家人,他们,怎么样啊?”他艰难的回身对记忆中的方位指了指。

    “车工杨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郑天豪的眼前开始出现七彩的光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死了。”老人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座城市十几天来一直迷漫着死亡的气息,每个人抖麻木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新来的一样。

    “死了,死了……”郑天豪咧嘴笑了笑,从他听说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吗?自己还以为儿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机就会给自己传递信息,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天真?即使儿子真的能够发出信息,又凭什么发给我?就因为当初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抛弃了他?

    “那个车工……,杨育山,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郑天豪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我为什么抛弃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吗,或者干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会对我们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这里毕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毕竟还有地方可以说理啊。留下来,就算此刻我和儿子一起躺在瓦砾下面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我却跑了。没有了父母,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护住儿子吗?他多么希望当时自己就在儿子的身边……

    八年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在睡梦中,郑天豪听到有人念经一样的说着什么:“……63年杨育山结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后来一直没动过。孩子……八九岁,杨育山两口子不能生育,那个男孩是他们抱养的……,喂,年轻人,你怎么……”老人的语调有些惊慌。

    郑天豪仿佛悬浮在水中,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吃惊的聚拢过来,对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

    “八九岁了,领养……”他喃喃的念叨着,然后像一座山一样向前扑倒,老人手忙脚乱的要扶他一下,却是心到手不到,郑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磕到一块砖头上,就像椰子壳破裂一样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牙根发酸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地震过去接近两年了,劫后余生的城市在大规模的再建设中开始复苏。人们在简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楼房拔地而起,整个城市充满勃勃的生机。

    1978年5月1日晚七点,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值班护士吴国琴正为郑天豪做着例行的检查。

    两年前,在大地震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儿子居住的楼房废墟前,郑天豪忽然晕倒,撞裂了额骨,大脑受到剧烈冲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两年以来,他一直躺在第二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均匀而缓慢的呼吸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医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