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探头探脑。
小几上摆放一只木制镂雕漆盒,八角形状,约莫托盘大小,很沉,镂空之处都嵌上坐透明颜色的蛋白石片,她不知道那是何种宝石,只是轻易瞧懂盒盖图案是花儿,相当精致。他双手捧着,搁在她屈弯的腿上,要她自己打开看看。
银貅不跟他客气,弹开盒盖上小扳锁,内容物教她发出小小一声惊叹。
好多糖饴哦……不,不是糖饴,是一颗颗磨亮、磨圆的各色彩玉,琢磨成一朵朵小红花的红宝矿,一片片小嫩叶绿缲宝矿,一条条拇指宽度的银制小鱼、金制小鸟……还有好多好多,分门别类,摆在一格一格漆盒小洞间,一时间,眼花撩乱,不知该先往哪格瞧。
“这些东西,随便你处置,你爱拿它们来佩戴也行,打弹珠也好,珍珠磨粉泡茶喝亦可,尽管去用,不会有谁干涉它们的用途,用完了,过几天我再补满。”既然知道她是貔貅,便明白金银珠宝对她的重要性,与富贵奢豪无关,只因这是她的主食。
也就是说……她可以把这一盒东西吃光光,谁都不会啰唆?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她好奇地问。
“不喜欢?”那他收回来好了。
“喜欢呀!”她死命抱着,不让他拿回去。这一箱够她吃好久,而且每一款看起来都好美昧,外型特别精雕细琢过,不像原矿,丑丑一团,有时还会咬到碎石。
“喜欢就好,问这么多。”方不绝说着,眼尾藏了满满笑意,长指拨弄盒内饰物。“你最喜欢哪一类?这个?”他指指圆形珠玉。
“这个。”她毫无心机地将他的手指推到了银制小鱼上。
“银?”不意外的他,仍必须装出惊讶表情。“为何?”
“它闻起来最香呀。”说完,马上惊觉自己失言,咭咭假笑,举起一条小银鱼在两人眼前晃,模拟真实鱼儿戏水,一会儿咻地游过来,一会儿咻地游过去。“你不觉得它好亮吗?一闪一闪的,真美。”
“那以后我多拿些银饰来,不只做成小鱼,还可以弄个『福』字『喜』字,或是银制梅花之类。”
“好呀。”听起来就好可口的感觉。
“这么偏好银制物,那以后叫你小银好了。”
听到好熟悉的名儿从他口中说出来,银貅怔了片刻,眨巴着大眼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个儿还想睡,才迷迷糊糊听错了。
他叫她……小银?
“府里有个爱吃土豆的长工,大伙就叫他土豆,有个爱收集陶娃娃的丫鬟,大伙就叫她陶娃,你喜爱银饰,被叫声小银很怪吗?”方不绝自知牵强,举了两个不存在的人物当例子,不想让她生疑。
他不愿再用其它女人的名字喊她,相信她也一样,不稀罕自个儿头上竟冠了别人的名,否则,来试探看看。
“你不喜欢?那我继续叫你小蝉好了——”
“不要!我喜欢呀,你叫我小银,多好听,比那个小蝉好上几千几百倍。”银貅咧开粉唇,笑得开怀、笑得得逞、笑得巴不得早几天就用这招来替自己改名儿,她手里的小银鱼,游到他鼻前,一啄一啄戏弄他。
“小银。”他如她所愿,嗓音既低又沉,像呢喃,像梦呓,像男人刚睡醒时,声音带些慵懒及可爱睡意的酥麻好听,银貅打了几个哆嗦,觉得浑身发麻,彷佛被电到一般。
她还他一个闪亮亮的甜笑。
那一瞬间,方不绝甘愿为她摘星折月,只求换取她嫣然一笑。
“我从此刻开始,要与你形影不离,我要一直在你身边,日也跟,夜也跟,以后你出门,我也一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银貅搂向他腰际,扬声宣告。
换成以前,他会以为她在说笑调情,而现在,他明白她何以突来此言,恐怕她已从勾陈口中听见他的死期了吧?才会从眸子深处流露出担忧不安,才会在乍醒之际反应激动,怕他伤了坏了。
他触摸她的长发,细细安抚,感受她的放松,只是箝在他腰上的柔荑依旧没有挪开。
“带妻子去船行做生意,会被取笑我离不开你。”
“有什么关系,我会很乖的,不吵你做事,只要让我守着你就好。”守在他身边,才能当他一遇危险时,立刻出手保护他。
“别说傻气话了,我可不想让我美丽的娘子出去抛头露面,引来歹人觊觎。”她真不知道她一踏出去,那般绝世美貌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这种小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谁碰我坐根寒毛,别看我娇娇小小的,我脾气很凶呐。”歹人?她才不怕哩,敢来惹她,自讨苦吃!
“我连其它男人多瞧你一眼都无法容忍,我会嫉妒。”
不然我隐身嘛。呀,差点凭直觉讲出来。银貅在心里吐吐舌,自己也觉得这方法好,不用跟他讲明,她自个儿默默去做就好。
“好吧,我在家里乖乖等你回来。”
她突然变得好温驯,超好商量,惹来他的挑眉。这丫头,打什么坏主意?
她冲着他笑,又道:“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保护自己哦,危险的事儿不能去做,走路要看路,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过街时要注意马车,不要去玩水,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不要晚归,没事儿早点回来……”她认真交代,不希望他涉及坐点会危害他性命的事件。当时要是向勾陈问清楚他的死因和死期就好了,现在就不会这么无助……没关系,有她守着,安啦。
她不允许谁伤害到他,他从头到尾,每根头发每根寒毛都是属于她的!
银貅虽不知她将面临的“敌人”是谁,不知方不绝的死劫何时会来,但她没在怕,即便勾陈用着她不曾见过的严肃神情,净说些恫吓她的言语,确实令她感到不安,甚至当勾陈静默地离去之后,她的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淌落,久久不止,哭完,抹干泪水,想保护方不绝的决心更坚定。
她喜欢他,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喜欢他宠溺她的包容,喜欢他太多太多了,喜欢到不能忍受失去他,他是她的,她谁也不让,就算是他的逃妻陆小蝉回来,她也不把他怀中的位置交给她!
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满溢出来,超越了喜欢金银、喜欢宝气、喜欢睡觉的“喜欢”……
她不要他受任何伤害,别说是死,连根指甲都不要他断。
绝对。
银貅做到了形影不离。
隐去身形的窈窕人儿,在风中漫开一头耀眼银发,张狂舞乱,天羽霓裳的黹纹跟随翻飞裙摆而变化莫测,数之不尽的银星细芒在她周身散敞绽开,只可惜如此美景,人类无幸亲眼见识。她伫立屋檐上,紧盯着方不绝坐进马车车厢,马夫扬鞭轻喝,两匹骏马载着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飞跃追上,几记蜻蜓点水,她稳稳止步于车厢正上方,不露痕迹,不发出坐点声响。
待他下了马车,进入船行,她便不离他超过三步以上的距离,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看着他认真工作,排船期,算货量,仔细交代手下人诸多细节。偶尔有客人前来拜访,又或者是他外出谈生意,但大多数时间他会去检修船只,放置大船的仓厂,一根根横放或直摆的巨木看上去危险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术,用一圈一圈银光缚绑它们,绝不会发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场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里先探进一根指,收回,以嘴舔舐是否含毒。
他见的每一个人,她都悄悄挡在两人中间,仗恃着谁都瞧不见她的优势,贴身护他。
他坐着誊写信件,她便窝坐桌边一角,看他研墨润笔。
有时,他会突然抬头,目光落往她所在之处,好似看见她就在那儿,吓得她心惊胆战,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没有反应,看来应是巧合,说得也是,他怎可能发觉到她呢?
他前脚一出,她后脚跟上的情形,日复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应付玲珑,她与方不绝同迸同出,当他平安回府,直至踏进房里前一瞬间,她才会抢在他面前,恢复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驯小娘子,笑容甜蜜蜜,开门迎接他。
足足两个坐月过去,方不绝身强体壮,连场小病也没发过,活蹦乱跳,精力充沛。银貅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陈诓骗了,他这副健康模样,再活个六、七十年也没问题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懒散,勤快得连她自个儿都不认识自己。
貔貅贪睡,没活动筋骨时,就是睡,跟在方不绝身边这段时日,她等于是强迫自己随时清醒,只有夜里数刻的短短睡眠,对一只貔貅而言是不够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种明知道自己该清醒,却怎么也无法张开眼睛的病。
好几回方不绝早已出府,她仍瘫软于床上,待她慌张惊醒,追到船行去,见方不绝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松口气的同时,身躯放软,螓首一歪,在一旁铺有坐垫的大椅间,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几回,方不绝人已经快回到海棠院,她还蜷在船行的长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职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夹上两只木夹子或是拿尖锥刺股,也必须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对呀!
但是枕头好软……
不对不对不对,醒过来,银貅!
但是眼睛睁不开……
他要出门了啦,银貅!
再让她眯一下,一下下就好……
第7章(2)
“小银,你好好睡。”方不绝轻抚她倦到完全忘了该隐藏起来的熠亮银发,她趴卧着,任由银丝蜿蜒披散于床榻和枕畔,嫣红嘴早含糊梦呓着。
他的声音好轻,好像在哄她继续睡哦……
方不绝凝觑她良久,久到不愿收回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这人世间,第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日,正是勾陈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里不愿重视它的虚实,更希望它不过是勾陈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隐隐约约地,疙瘩仍存。
他会死吗?
就在今天?
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又或许,他应该足不出户,留在海棠院里,留在她身边,哪儿也不去?
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嫩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
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拚斗大闹。
我们神字蜚,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
勾陈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必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只是恶意戏弄,今晚回来,他仍可以拥抱她,到时再告诉她,关于她的身分他已然知晓,并请求她,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来。”他的唇,落在她额上,也落在她唇间。
他会回来的,为了她,他会平平安安回来。
她约略听见他的叮咛,想睁眼,想应声,想叫他等她醒来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涡,席卷着她,让她只能发出细微嘤咛。
方不绝离开前,交代玲珑不许进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开口要吃再准备。他不希望玲珑偷觑到银貅的睡姿及模样,省得她又去娘亲面前说些妖怪什么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马车,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来的习惯,不会有所改变——
“好心的大爷,请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没东西吃,求求大爷、求求大爷……”
才下马车,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捧着破碗,上前乞讨,方不绝取出身上钱囊,数也不数里头有多少银子,直接放进小乞儿的碗里,他并没有多言,直接要走进船行,小乞儿在他身后又跪又磕头,叩谢天赐的大善人。
船行门口,方不绝巧遇老客户,两方人马在原地寒暄起来。
小乞儿抹干泪,喜孜孜地边走边数钱囊,有了这么多的银两,他就可以为他娘捉药,买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
小小身影,浑然不觉迎面而来的疾驶马车,即将对他的生命造成危险——
银貅猛然瞠开双眼,胸口倏地一窒,惊醒了她,她揪住心窝处那寸衣料,自枕间仰首,一时之间,对于身处之地有些混沌,几个眨眼过后,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没空痛斥自己又贪睡误事,想赶快把自己变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绝——
就在她旋身欲变之前,房门被人打开,方不绝进了屋子。
“你今天没去船行呀?”银貅撤回掌心窜动的术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两三遍,确定他无恙,才稍稍原谅自己的贪睡。
方不绝意外地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口吻却是凛然的。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何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咦?!”银貅此时才惊觉自己忘了恢复人类外貌,被他看见银光闪闪的她,即便亡羊补牢也来不及圆谎。“我……”
“你是来伤害方家的吗?可恶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绝刷地抽出墙上饰剑,锋芒毕露,锐利剑尖直抵银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银貅被那柄长剑逼退,无法更近一步。
“是什么?你该不会想说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来是为了助我兴旺?”
“你干嘛用剑抵着我?!我怎么可能伤你?!我全心想保护你——”
“不要上前!我手里的剑不长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动。“我的妻子陆小蝉呢?你顶替她进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对,就算我是妖又怎样?!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抢不做坏事,你有什么资格拿剑指着我,而且还一脸——”
嫌恶。
对,他脸上的神情,刺伤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还是她,只不过发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没有变呀!昨天仍温柔的对她微笑、宠溺她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视她如蛇蝎?
她不懂!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生物,喜欢的本质不变,喜欢的特点不变,那么喜欢之心便不该跟着改变。就算今日情况相反,他告诉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也不会因而就不再喜欢他!
他为什么这样不讲理?!
“你承认你是妖了。”
银貅只是回视他,不点头不摇头。
“在我动手杀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无情地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为我是妖,你便要赶我走?”此时与他争论她是神兽或妖物,没有任何意义,都一样,对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样……
“这理由已经太足够了,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们拥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浓得似蜜,火热的耳鬓厮磨,绵绵的腻人情话,相挽的手,共处的点滴,全都不作数了吗?只因为她不是人类,便可以一笔勾消?
“你是指虚伪的夫妻情分吗?”方不绝放下手里长剑,银貅以为他与她一样留恋,皆舍不得那些。怎知,弃了剑的他,翻开盛墨小钵,取来毫笔及纸张,迅速而潦草地挥洒墨迹,短短三行,走笔至此,水墨未干,薄纸甩到她面前。“这是休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这样,你甘愿滚了吗?”
休书……是什么?她连听都没昕过,白纸黑字匆促书写,一时间难以辨识他写了什么,然而他补上的那两句话已足够教她明了,纸间三行绝不会是好话。
她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好蠢,觉得眼睛好酸涩,更觉得荒谬。她的付出,远远不及她的身分来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类的无情,震慑住她,也激怒了她。
银貅捏紧手里薄纸,银眸瞪向他,想从他脸上觅着一些些的眷恋。
没有。
即使他回望她,却仿似在看着陌路人。
银貅听见自己发出低狺,宛如负伤之兽的哀鸣,银光蓦然迸裂飞散,一点一点的闪烁星粉落尽之前,她的身影消失于斗室之内。
方不绝静伫不动,黑墨濡污的右手,缓缓托住桌,方才被抛开的毫笔,在桌巾间留下长长一道痕迹,黑的,丑陋的,难看的,毁掉那方细腻黹绣巾子,来不及拭干的黑墨污点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红珠子,一朵、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开来……
直挺的身躯,原先与正常人无异的脸色,瞬间刷白,失去红润健康,扬有松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鲜血,颤抖的手臂支撑不住失去意识的颓倒重量,方不绝轰然倒地,一动也不动。
断去的气息,早于一盏茶之前,便不复存在……
第8章(1)
睡,什么事都不用想,放松精神,抛开烦恼,让自己沉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之中,那里没有争吵,没有对峙,没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纷纷扰扰,她这阵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现在多好,谁都不吵她,谁都不闹她,谁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个月,补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气力。
睡,痛痛快快,兴会淋漓,管它外头风风雨雨抑或雷电交加。
睡,放空,发呆,茫然,闭上眼睛,关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别做别想。
银貅在貔貅洞里摆了一张极大的红桧架子床,上头系满粉柔绸纱,貔貅不需要床,睡干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讨厌一身细皮嫩肉被草堆或宝矿给磨伤、磨痛,所以她仿效最懂得享受的人类,变出软绵绵的床,让她睡得舒适欢乐。
欢乐……
床好软,枕好软,被好软,为何独独心情没法子放软呢?
明明是合起双眼在睡的,可是湿润的咸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没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迹。鼻间堵塞了太多浓稠鼻涕,害她无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发出嘶嘶声,吐纳不顺畅,才会连睡也不安稳,一定是。
捏在手里的纸团,几乎快被揉烂,它不是草纸,不用以擦眼泪擤鼻涕,它是那只人类——她不愿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费神回忆——无情丢来的休书。
休书,休弃发妻的书信,宣告从今以后他与她,什么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举,他们貔貅分离时不做这种麻烦事,要走就走,没有哪一方会死缠烂打,他只要告诉她“我不想与你在一块了”,两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开……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银貅扪心自问,若他说出分离,她能做到挥挥手,一拍两散的无所谓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应该是不能,否则她此时不应该是浑身无力的倦懒模样,不应该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却在床上翻滚整天也无法睡沉。
“小银,小银。”
远远而来的熟悉呼唤,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紧盯洞口迈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窜进鼻,她便如同消了气的皮鞠,瘫回榻上枕间,趴着不动。
是勾陈。
会叫她小银的,另有其人,并不是只有那只人类。
“瞧哥哥带了什么给你,小懒虫,快醒醒,快嘛。”勾陈摇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困。”只是一直睡不安稳,好似不断作着梦,梦见海棠院,梦见那只人类,梦见好多好多,让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银步摇,上头嵌有好多翠玉玛瑙,哥哥特地讨来给你补补身子的。”勾陈献宝似地轻哄慢骗。
“我不饿,我只想睡。”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吃饱才好睡呀。”勾陈的力道添了几成的强迫,将银貅翻面过来,手里精致的饰物美得银光闪闪。
看见银貅憔悴的面容时,他笑容微敛,兄长对妹子的疼惜之心,随之紧揪。
他本以为,貔貅这种冷感动物,对于情爱,处之泰然,潇潇洒洒,无论有它没它,都仍是悠游自得的兽。他曾经最羡慕貔貅的缺情少爱,视它如废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欢孤寂,享受独处,而今一看,终是难脱七情六欲束缚。
银貅如此,金貔亦然,后者的情况不比银貅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哭泣流泪,那副德行也决计称不上好。金貔已经到了完全不理会人的地步,静静的、无语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毁坏殆尽的孤峰之巅,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类小姑娘,坠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渐腐去。
这对貔貅是怎么回事,麻烦事全撞在一块了吗?
他不希望看见银貅变成金貔那副模样,所以他才勤劳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兴趣之物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银,你睡好久了,前两天我来,你也在睡,越睡越懒,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干干净净,吃完,哥哥带你去个漂亮的地方,现在赶去,还能看得着落日余晖哦。”他不容拒绝,将银步摇塞进她掌间,可她捏在那儿的纸团,让他无法如愿。
“这是……”勾陈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这么的牢。
“恩断义绝。”
“什么?”
“它是恩断义绝,是老死不相往来,是两人再无瓜葛……”
勾陈恍然大悟。
是方不绝最终留给她的。
那日,方不绝呼唤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绝正巧断气,如文判所言,为救一名乞儿,被疾驰的马车撞得正着,虽然立即送回府邸抢救,仍是回天乏术,三只鬼差早已伫守旁侧,等待终结百年错误的那一刻到来。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缓一盏荼时间,让方不绝用这短暂时间交代后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证,这一盏茶时间绝对值得,又反问鬼差:“你们是希望卖我这面子,或是与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蛮以待?”十只血红爪子扳得喀喀作响,鬼差才勉为其难点头。
卧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陈的施法,连同致命之伤,勾陈轻轻一抹,将其掩藏起来,否则一丝丝的血腥昧,都逃不过貔貅灵敏的鼻子——方家众人一阵惊呼,方母泪涟涟挨抱过来,以为天降神迹,爱儿死而复生。
方不绝跪下,向方母磕了约莫十个响头,未再多言,起身,命令众人不许跟上,独自回到海棠院。
勾陈跟上一小段路,停步于海棠院外,他隐去身形,透过花墙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静心之术,细听风儿为他传回来海棠院内所有动静。
他听见方不绝每字每句的绝情话语,也听见银貅不懂爱情如骤雨般突如其来的转变,直到银貅负气驰远,他才现身,慢慢走进房里,看着气绝的方不绝,恢复伤重不治的狼狈原样。
鬼差勾缚着脸色惨白的方不绝,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际,他与勾陈只说了一句,便随鬼差消失不见。
请好好照顾她。
多简单的一句话。
多难做到的一句话。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方不绝这么做,银貅便会厌恶方不绝,怨他恨他不见他不想他,当负面情绪胜过一切,爱,被挤压得支离破碎,回忆起某人时,产生的只剩“恨不当初不相识”的愤懑,谁还会为其感到伤悲或难过?
怎知,小银仍是无法释怀开朗。
“小银,他对你无情无义,你说他见到你银发模样,便翻脸不顾情面,取长剑欲伤你,这种雄人类不值得你为他掉半滴泪,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忘却,连同这种破纸烧了吧,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方不绝呀方不绝,为了小银好,小小诋毁你,你不会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仅是一时罢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书一封,当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浅浅一笑,为她拭干泪痕,见她因这句话而稍稍拨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银眸里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时也痛得死去活来,可现在,哥哥还不是快快乐乐,悠哉无虑。所以啰,再大再剧烈的痛楚,总有一天你会发觉它不再传来任何疼痛,提及它时,不会再想哭——”
“你已经不觉得疼痛了吗?”银貅问他。
勾陈凝望着她,在她漂亮瞳间看到自己笑容一顿,他使劲扯大唇角扬弧,不让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颔首。
“……那,我要怎么做,才会像你一样,不再觉得这里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着胸口。
“容易。先处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里休书。
“可是……”这是方——那、那只人类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其它的,她什么都没有带出来。
“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销毁掉,留着,不过是徒惹伤心回忆。你喜欢这么痛吗?你喜欢每天都过得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反复想着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伤害你时的决绝?”勾陈不逼她,只是放轻声音问她,要她自己思索,让她自己决定,手心纸团该有的命运为何。
“我……”银貅咬唇,踌躇着。
纸团写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么任其自便、分钗断带、各自分飞的字句,方——那只人类挥毫写下它们时的冷漠以对,她反而记得牢靠。他凛目,恨不得以最简短、最直接的文字,表达他急于驱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无情的话语还锁在唇舌间;他急乱书写,写下情尽缘断,写下决裂分飞。
写休书的手,曾在她身上点燃热力,使她快乐战粟,每一个抚弄、挑逗,都炙烫如火。她牢记它穿梭浓密发际间的缠绵,牢记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肤上的欢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写出如此冰冷无情的锐利字句。
她那时,像被谁给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绪、反应、言语,还有心……全都破碎殆尽,她吐不出半个字,表达不出是狂怒或极悲,只能飞也似地奔离让她觉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让她觉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欢那种痛,不喜欢。
她不喜欢魂不守舍,不喜欢浑浑噩噩,不喜欢无法入睡,不喜欢他在她梦里,告诉她: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要她滚……
她不喜欢!
她想如勾陈一样痊愈,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尝美味财气,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贝齿施加于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儿泛白。
勾陈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励她,红灿的凤眸,镶了鼓励。
是呀,方——那只人类如此待她,她又何须恋恋不忘,为难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优柔寡断?
貔貅总是好聚好散、坏分便老死不相往来,此生漫漫永不相见。
是他先说了分离,是他先推开了她,是他。
是他不愿再与她见面,是他要与她至此……恩断义绝。
无情人类,不值得回顾留恋。
她缓缓举高捏握纸团的手,五指收拢,越来越紧,越来越出力,流沙般的细碎银屑,由掌间及指缝飘下,纸团被拧成粉末,化为白耀星光,点点坠下,与她裙上黹纹融合在一块。柔软裙料上,绽开一片银河般的晶钻光芒,它们闪烁着,由强而弱,慢慢地,消失无迹,如星火熄灭。
“好女孩,这就对了,由休书开始,然后是记忆,逐步地,将那只雄人类抛掉,当回快乐的兽,去咬你心爱的珍稀财宝,去漫游天地苍穹,去开怀,去笑,去玩乐,去享受。”勾陈在她身边鼓励她,嗓音好柔软,抚她秀发的动作好亲昵。“等会儿,先跟哥哥一块赏夕阳去?”
“我想要开怀!”她低吼,说给自己听,指间银屑染了一手银白,她啪啪拂尽,双掌互击的声音,像拍手,像她给即将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觉得精气神全都回来了。“我要笑!我要玩乐!我要享受!我要当回快乐的貔貅!我要去咬财!去漫游!我要振作!我要去赏夕——恶恶恶恶恶恶……”‘
励志的话语未说完,以吐得淅沥哗啦的作呕声做结。
勾陈瞬间刷白了脸,脑中警告用的无形大铜钟,被垂击得匡匡作响——
不……不会吧?!
银貅近来严重嗜睡、食欲不振、精神不济,以及现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应,难道——
他惊恐地瞪向银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陈杀回黄泉地府,点名要找文判问个仔仔细细,他一个字都还没脱口,文判官的叹息声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长长的,吐尽无奈。
“你知道我们等着解决方家的问题,等了多久吗?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开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绝,我们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埋怨口气。“好不容易淡化掉属于貔貅的那部分血脉,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现出不该有的纪录。”
“……小银怀了方不绝的孩子,对吧?”勾陈知道,若情况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见到的文判应该笑脸迎人,起码,不会一见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测——他最不愿意的猜测。
“她把方家的血脉,又混得浓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于“是”。
错误,延续下来,还加深了。
“那么你们现在打算如何解决新产生的错误?”
“好问题。”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给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会也受『方家诅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笔将生死簿里新浮上来的那整段文字划掉涂消。”文判神情认真,不像说笑。
“可以这样做吗?”若可以,还不赶快做!一笔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种,勾陈举双手双脚外加一条狐尾巴赞成。
他没跟银貅说她可能怀孕了,银貅亦粗心的未察觉,只是自言自语嘀咕着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却睡不足,一直想吃却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却吐得连胆汁都快呕出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孩子,对她何尝不是好事。
“当然不行,行的话,方家第二代便没有存在的机会。”他随口说说罢了,白痴才当真。私自窜改生死簿,会损及他的魂体及道行,每改一字,断骨抽筋挖肉碎脑之痛,猛烈反噬,教他连鬼都不想做!
若没有严格规定,生死簿谁想改就改,天下岂不大乱。
不要问他为何知道擅动生死簿的下场,只有亲自尝过那种疼痛之后,才会不敢再犯,当初对方家第二代的削寿之举,就足足让文判有大半年无法离开床榻,软得比块破布更不如。
“那现在怎么办?放任小银生下人类和貔貅的混种?或者你们准备直接对付小银?!”勾陈可不会眼睁睁看银貅被他们欺负,他这个哥哥不是做假的。
“无论你说的哪一项,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预的范围,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陈一抹既客气又冷漠的微笑。那只母貅只要没断气,便不在地府管辖之内,他们无权变更她长达数百年的寿命。她与方家子孙不同,他们是在入世之前,岁寿未定,一生历程亦未谱写记载,影响层面不大,那时要做些小手脚何其容易;一旦进轮回,转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宽大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谨慎。
“不然你告诉我,生死薄里新浮上来的那段”不该有的纪录“,写了些什么?它交代的是小银腹中孩子一生的命运吗?那孩子真的会被生下来——”
“狐神大人,你问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该不该留!”
“该不该,不是你或我说了便算。假如我告诉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动手扼杀银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说他该留,你便不顾一切护他周全,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文判虽不咄咄逼人,却教勾陈无话可说,沉默以对。良久,文判才再开口道:“这件事,你别插手,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上头是决计不允许错误再延续几百年,我能说的,仅止于此。”
“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这句话是何意——”勾陈还想追问,一阵白烟,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陈眼前消失,根本不准备回复他任何问题。勾陈对着空旷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话说清楚呀!不允许错误再延续是怎么个不允许法?真的要对小银不利吗?文判——”
呼呼风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