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是唯一对他的回应。
勾陈一头红发被拂得凌乱,如同他的心绪,全被揪扯在一块。
为什么又惹出这种麻烦后续?
到底该如何收拾?
银貅眸儿瞠着,偶尔眨两下,再瞠着,又眨三下,确定睡意真的没有召唤她,她的神智是这些天来,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没有睡意,又闲赖在床上无所事事。
说要带她赏余晖的勾陈,不知怎地,那天来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紧急之事要办的模样,去了就没再来,已经三日过去。
有点饿了……
银貅摸摸肚皮,明明饿了,又没有哪种宝矿能引起她的食欲,勾陈为她带来的银步摇,就握在掌间,只消嘴一张、牙一咬,便可以舒缓饥饿,它闪耀着美昧的光芒,为何她却一点都不想吃它呢?
她现在只想吃……
那满满填在饰匣内,一小格一小格分置妥当,圆的棱的小花的小鱼的鸟儿的,像极一颗颗糖饴的七彩宝矿。
那天离开方家时,没顺手带它们出来真是极大失策——虽然,它们也只够她吃个三、四日,吃光了,不会有谁再替她补满:不会有谁……细心琢磨,吩咐匠师将宝矿玉石磨得圆亮,放进嘴里咀嚼,舌头能卷戏着它们,而不撞疼了牙;不会有谁,勤劳变换金银小饰物的图案,一回是鸟兽,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腻了;不会再有谁……
即便如此,她还是忘不掉它们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几天的分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颗,珍惜的、细细品味的、舍不得太快咽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将每一款饰物吮指回昧。
这是她此时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对,她只是饿了,只是想吃它们,无关任何人,她不为了谁而回来……不,不是“回来”而是“过来”,她过来方家,纯粹想取饰匣,拿了就走,绝不恋栈,绝不……去见他。
第8章(2)
银貅离开连躺数日不曾下来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复说服着自己。
银芒包裹于她周身,白亮长发拖曳着美丽星光,在清澄夜空里,宛似星子降世,划过天边,随她驰过之处,留下奇景。
当她落脚于海棠院中,银色长发柔软听话地纷纷乖坠回她纤背及胸前,镶嵌着淡薄耀芒的美人儿,伫立小庭之间。
银瞳内,满是困惑,不由得偏着螓首,望向那扇没透出半丝烛光的紧合窗扇。好像……还不到方——那只人类睡觉的时间,他习惯睡前读些书……不对,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饰匣走人,而不需要隐身潜进房里,与他打上照面。
银貅强迫自己冷哼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方才动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头。
无声地进了房,找到饰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脚步却被什么给缠住,彷佛生了根、黏了地,沉重到无法轻易抬起。她停在那儿,背对绣屏,绣屏再过去,便是她曾与他缠绵嬉戏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丝软被褥之间,裸程的嫩肤,同时感觉到他浑身贲起兴奋的肌理,火烫熨贴,以及身下被褥滑腻微寒的细致黹纹,他抱紧她,啄吻她的发鬓,一路烙下湿热印记,辗转于双唇上的吸吮,那时彼此气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着脸颊的温度……
银貅回过头,告诉自己,看一眼也无妨。
不过是一眼,不会惊天动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于一时的贪婪,仗恃着自己隐去身形,不会被谁看见她此刻的窝囊及不争气,怀里饰匣抱得更紧些,慢慢走过去。
多奇怪呀,她的这双脚,要走出房门时寸步难行,要走近床边时却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开自我嫌恶,几步飞快挪移,已在床边发怔。
没人。
被褥平整,丝衾折迭方方正正,一对绣枕摆放妥当。
“不在呀……”呢喃间,带有那么一丁点的失落。
连偶遇的缘分也没有了吗?
说不上来的低潮,扑袭而来,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叹息,再茫茫然跃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呛浓的焚纸味道,留住了她。
一阵阵的烟,由脚底方向飘窜上来,气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泪,她闪到右侧,避开浓烟,下方仍是方家府邸,这么晚了,还在烧些什么呢?
好奇心使她缓缓降下,眼前的景象她未曾见过,亦不懂那群人类在做什么,好多人身穿素衣,跪着哭着,手里拈着香,或是忙于在火堆之中投入为数不少的奇形纸张,也有人站着诵念一口混乱经文。
撇开那些闲杂人不管,后堂侧厅,平时用来招待方家熟识的友朋亲戚之处,现在被一大片白幔覆盖。梁柱上,门户周遭,那雪一般的颜色,清冷、苍凉、孤寒,虽不若雪拥有冻人的寒意,却同样教人看起来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
她越过众人,走进悬挂“奠”字布幔的后堂侧厅,屋里沉重的死寂教她想马上远离,弥漫一室的香烟,好熏人,眸子都快要睁不开了,人类好怪,夜里不睡,集合于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这早让她不舒服极了。
捂住口鼻,两泡眼泪呛离了眼眶,泪水洗涤过的视线,短暂变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见厅堂早面摆了长桌,桌上有饭有菜有酒,还有一块长木板,书写方不绝的姓名,而再进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泽乌沉,比人来得更长更宽,形状不是单纯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见过的怪异模样。
一开始,她没有多做猜测,不明白这厅里进行着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肺叶舒坦了,脑子也清楚了,她蓦地瞪大眸,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极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气味!
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银貅扬袖拂倒了堂里焚香的炉子,刮起一场强风,吹散恼人的各种味道,它们害她的嗅觉变驽钝,无法分辨那股气味从何而来。
突如其来的怪风,引来不少惊呼,众人连忙扶住倾倒物品,焚烧未尽的纸花,漫天飞舞,红色星火,点缀夜空。
银貅重新奔进厅内,为何大木箱之中会传来方不绝的气味?他在里面做什么?纤细柔荑轻轻托住棺盖,稍微一施力,棺盖轻易被掀倒,砰的一声,翻落旁侧。
“怎么棺材板会自个儿翻起来?!呀呀呀呀——”堂内一阵震天尖叫,众人如鸟兽散,以为是亡者显灵。说不怕是骗人的,无论少爷生前待他们如何之好,尸变之后,哪只僵尸还会顾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说?!
众人退散得好远好远,谁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银貅。
她盯着棺木——貔貅没见过何谓棺木,并非无知,是他们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与死,皆是顺其自然,如同一般兽类一样,诞生于草堆,死后归尘土——里头确实躺着方不绝,却又不像方不绝。那人的脸色好可怕,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眼窝下黯沉黑影明显可见,甚至可见其凹陷痕迹……与她印象中的轮廓相去甚远,他的睡颜,她见过太多太多回,像极了沉睡中的猛虎,慵懒间,不失粗犷踽勇,不该像现在……
胸口规律的起伏呢?
强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里的,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这个认知,惊愕了她,更惊吓了她。
方不绝死掉了……
是因为她没留在他身边,替他排除掉诅咒的缘故?
是在她离开的这几日,他遇见了危险?
他是如何被夺去性命?
银貅混乱地想着,胸臆剧痛地想着,神兽排斥所有秽气的本能,没能阻止她将手掌贴在他的脸庞上。
对他当日绝情的怨怼还那么强烈,却不足以盖过见他失去性命的难以接受。收到休书时是那般的痛,又恨极了他,赌气要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的死活如何,她都会不为所动,原来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赶快替少爷盖好棺木吗?!”玲珑娇斥着躲得远远的众人,并率先回到厅内,双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绝,喃喃说着:“少爷息怒……是不是我们哪儿做的不好?您进梦里交代我们去办,让我们知道,或者……是我们没能寻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气了?阿吾已经带人努力去找,相信过几天就能有消息传回来。”她又叩了头,几名男丁合力将沉重棺材板盖回原位,银貅恼怒他们阻碍了她凝觑方不绝的视线,耳边又再度传来玲珑与其它婢女说话的声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处?那日在房里到底发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踪,还有少爷断了气之后竟然回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别,再独自走回海棠院。我们大家都以为是老天爷不忍方家绝后,更不忍少爷是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才降神迹在少爷身上,大家皆亲眼看见少爷那时的模样,与平常健康时候没有两样,结果少爷却死在自个儿房里,坐个时辰后才被发现……大伙儿在猜,少爷回房之后,有没有可能是与少夫人发生了争执,结果被少夫人给——”
“先别胡乱猜测,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当天始末,也才能让少爷安心地走,少爷生前那般疼爱少夫人……”
玲珑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银貅已经没有在听,脑子里嗡嗡作响着那短短几句交谈。
她离开的那天,方不绝便死去了?
什么叫他断了气之后,回光返照?
他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
回光返照之后,回到海棠院,模样与平常没有两样……
死在自个儿房里?
有没有可能与她发生争执?
可那日……他回房之后,撞见她来不及变黑的银发,他指责她,说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听她啰唆,要她离开方家,他还写了休书,丢给她,她气极了,掉头走人,然后呢?然后接下来的他怎么了?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论当时是谁见到她的原样,都会如此质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时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没有震惊、没有恐惧、没有难以置信、没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见过那般的她一样。
就算他胆子大,不怕妖,至少会有正常人错愕的本能反应,可他没有,他嘴上虽然说出那些话,面容却太过冷静,此刻回想起来,很怪。
银貅见玲珑为方不绝点燃一炷清香祭拜过后,起身离开侧堂,她追了过去,在一处拐弯檐下,撤去隐身术,以黑发之姿在玲珑面前出现。
低垂螓首抹拭眼泪的玲珑,一古脑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头,看见众人连日来急着寻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这几天去——”
“告诉我,方不绝怎么死的?!何时死的?!”银貅不给玲珑提问时机,逼问道。
“少爷是……七日前过世,为抢救一名险些被马车辗压的小乞儿,他撞伤侧边脑袋,送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还来不及派人去请您过来,少爷就断气了。”
玲珑原本还想接着反问,为何少爷过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着不见踪影,对于这一点,她很不能谅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严,让她所有指责的话语,全梗在喉头……
“那回光返照是怎么回事?!”银貅冷着丽颜的模样,高傲无比,有股教人不敢违逆的气势,属于神兽貔貅与生俱来的高洁。
“……说来奇怪,明明就没了气的人,突然坐起身,严重出血的伤势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头之后,转身要我们所有人不许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没有气虚无力……”
确实奇怪。
她那天见到的方不绝,脸上与身上皆没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伤,她一定能闻到。
“呀,还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珑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确实是很小很小的事,本来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自己会想起它。“那时候,我们以为少爷要交代遗言,所以凑近他唇边听他说话,他是说了几个字没错,可并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听得有些含糊,不确定少爷是不是痛到胡乱呻吟了……”
“他说了什么?”
“什么……勾绳子的……”
“勾绳子?”银貅皱眉。
“不是勾绳子……是胡、胡绳,我们以为他是要找胡人编制的长绳,但好像又不是,他后头还说……勾成……勾成什么呀,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绳来勾成什么……”
银貅的眉,更拢在一块了。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陈啦!
第9章(1)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勾陈曾与方不绝见过面?
何时何地?她怎会完全没有察觉到呢?
勾陈为何去找方不绝?让方不绝濒死之际,喊出他的名字?
勾陈出现在方不绝面前时,是以何种面貌?他知道勾陈是狐神,定是见着了勾陈的模样,方不绝却只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这两个男人,瞒着她,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交易?
银貅忍住晕眩及身体不适,飞驰得恁快,银光迸散的同时,她现身在抚额沉思的勾陈面前,第一句话劈头就问:
“你去见过方不绝了?你找他做什么?”
勾陈不急着回答她,自玉椅间站起,改让她先坐。再怎么说,孕妇就得好好保重身体。
“你说话呀!”银貅性子急,失去仅有的一点点耐心。
勾陈瞥了她一眼,又挪开视线,一边为她斟茶,一边淡淡说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诉他干嘛?!你应该告诉我呀!我才能帮他安然度过死关!”她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直接无视勾陈递来的茶杯。
“就是不能让你帮他度过死关,我才找上他。”勾陈存银貅面前坐下,与她相视。“你不是已经决定舍弃关于『方不绝』这号人物的各种回忆?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执着呢?”她此时此刻的反应,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见方不绝的灵堂,或是听见了风吹草动,才会一副杀来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我本来只是想回去拿些东西吃,却看见方不绝被放在一个大木箱里——那只人类婢女说,方不绝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后来又突然起身,彷佛没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了我休书,再死去……是你对不对?是你从中做了什么,对不对?!”她直觑勾陈,他维持的一贯浅笑,在她说完话之后,缓缓消失。
不笑的勾陈,少掉了莞尔,没有了惬意,红发红衣的他,带点烈火焚身,不容谁靠近的疏离。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疑问,你只要带着对他的不谅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经没有痛楚了,说不定早被安排进入轮回,更或许,走过奈何桥,遗忘掉世间种种。”勾陈不会让方不绝的苦心白费,若将实情告诉银貅,凭他对银貅的了解及认识,她下一瞬间就会直冲黄泉去抢人。勾陈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脸庞,神情柔和起来。“比起他,你更该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没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银貅精致美颜上的表情,彷佛勾陈说出多离谱夸张的笑话。
“我怎么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类同貔貅生不出孩子来的!”物种不同,就像马与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后代!
虽然……她很想拥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种奇迹不会有。
勾陈没说话,只是带笑地凝视她,无声反驳她的不承认。
“……方不绝是人,我又不是雌人类!”银貅还在摇着螓首。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勾陈缓缓说道,银貅张着嘴儿,发不出半个字,神情比刚才更憨十分……
勾陈说了什么?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
怎么会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绝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脉错乱的家族,他们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尽快离开方家,你不听我之言,坚持留下,现在恐怕连你也惹祸上身了。”
“……惹祸上身?”
“你腹中的孩子,与方家一样,是个错误,我担心……你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勾陈眉字间,有着困扰多时的苦思,方才银貅来到之前,他还在为此伤透脑筋。照道理来说,银貅未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要杀一只神兽,不比人类杀只鸡鸭来得容易,偏偏她怀着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虽然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只处理掉孩子而不伤母体,但他不确定“上头”会采取哪一个方式……
“原来如此……”银貅喃喃自语。
方不绝身上的气味之所以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拥有貔貅的血统,那味道混杂了人类,冲淡掉不少貔貅的气息,教她误以为是惊人的财气。
难怪她觉得他比较像兽,从第一眼初见时,便强烈地感觉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与貔貅,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着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异,严格规范每一种生物的传递延续,人归人,貔貅归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烦谁来收拾?
于是,方家成为了眼中钉,不拔除它,总是觉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绝才必须死吗?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脉吗?”银貅握紧拳儿,不知是紧张抑或欣喜地问……
“至死都不清楚。再说,他没有一半貔貅的血脉,方家一代一代混种下来,应该有七成偏向人类。”虽然方才说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然而这类不重要且不激发银貅强烈情绪的小问题,他不介意告诉她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体内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单单只是人类,他与我一样……是貔貅。”
这个认知,若在半个月之前便让她知晓,她会开心地疯掉。同类耶……想都不曾想过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话,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财气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过漫长光阴……
他再也没有理由嫌弃她是一只貔貅,他不能了,更无权再说“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这类浑话,他与她一样,都是貔貅呐。
可惜,迟了一点,方不绝已经……
好遗憾,可是……
银貅不哭反笑,唇儿咧咧,逸出悦耳笑声,勾陈惊讶于她的反常,以为她是一时间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银,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弯起来了,双掌平贴腹间,感到好不可思议,明明还如此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却藏了一小条……不,兴许不只一条的生命。
“他要当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开心。”
孩子耶,他与她的孩子耶。
会是怎生模样?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几只呀?她没生过,不清楚耶,肚子里头会不会装了三四五只?还有,生出来会是貔貅兽形还是人形呢?貔貅在养大之前,应该都只是会咿呀乱叫的小豹姿态呐……
“或许吧。”勾陈小心应对,仍不懂她为何而笑。
“我要去告诉他。”嘻。
“呀?”勾陈怔忡呆住,也因为他的一时失神,让一脸喜悦的银貅咻地变回银光,赶忙报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错失阻止她的良好时机,眼前只剩飘落的银粉,缀亮他的窝。
这只嫩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点,方才前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置若罔闻,瞧她那副高兴样,摆明忘了她原先的逼问来意,忘了方不绝的死,还有她腹中孕育的“错误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乐观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乐观呀,小银。
结果,担心不已的人,只有他这个旁观者吗?
石砌的池中,盘坐着朦朦胧胧的魂体,隐约可见的刚硬面容,闭目凝神,长发披散,直直没入池水间,他载浮其中,池内世界安静无声,连池水波动的细微干扰都没有,魂体状似进入了永眠,敛睫抿唇,动也不曾动过,只有他身躯周遭包围的万丈光芒,源源不绝扩散开来,光芒色泽七彩鲜艳,将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爷,这魂体好特殊哦,上回那几条人貅混种的魂体,可没有这种四射彩芒呢。”小鬼仰首看着美丽的霓虹光芒,头一回瞧见如此光景,也头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墙壁长得怎生模样。
“那是当然,这魂体,本就属于佼佼者,错置于人类躯体,暂时封住他的锋芒,待净化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来世』在等待他。”文判与池中魂体距离虽不远,但声音传不到魂体那方去,目前魂体处于与世隔绝之姿,他毋须顾忌所言每字会被魂体听见。
“每条人貅混种,泡过池,净化干净之后,都被补偿了挺不错的神职,毕竞他们亦是错误产物下的受害者,这一条,定也会成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浅笑。
“不只?”
“日后你我再见到他,可就不能像现在无礼直视,得跪地磕头了。”
小鬼瞪大眼,心里嘀咕:跪着磕头?那是多大的神阶呀?!
“文、文判爷。”幽冥中,传来鬼差的寻人声,扩散在偌大无边的黄泉,这是地府特有的“无边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并未加大音量,用平时说话声,自然能与鬼差对应。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银铸的一样……她说要来见方不绝,笑起来好可爱……”鬼嗓里,充满了结结巴巴的憧憬,那微颤声调,摆明是因为有幸见到绝世美人儿而感动不已。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法师,兴起一套叫『观灵术』的把戏,老是带生魂下来,给咱们添麻烦,真是的。”文判身旁小鬼不满地抱怨。偏偏那些阳寿未尽的生魂碰不得,下来之后还指名要见哪条哪条魂体,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过去。”银铸的?应该就是那只狐神口里的小银吧,银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体姿势及光芒没有任何改变,他伫于原地,只是衣袖微扬,周景千变万化,犹似走马灯旋转,刀山血池、铜柱油锅,眼花撩乱地快速变动,待其缓缓止歇,文判所立之处,变成奈何桥畔,而鬼差口中赞叹的美人,用着娇眸觑他。
“银貅?”他虽以猜测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却是了然知晓。
“你认识我?”银貅偏着头,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文判。
“不,这一世,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狐神哥哥,从他口中听过你。”
“是熟人就好办事。呃……怎么称呼?”
“文判。”他有礼揖身。
她颔首。“我想见方不绝,可以吗?”她很懂礼数,奉上绝美笑靥当见面礼,嗓音也放得柔柔软软,相当客气,算是请求拜托了。
“他已经去他该去的地方,逐渐忘却人间遭遇,兴许,他也忘了你,这样你仍想见他吗?”文判不是欺骗她,而是陈述实情。“面对一个视你为陌路人的魂体,是件很难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经如此亲密,面对面,他却流露出全然不相识的淡漠神情,还保存记忆的那方,会很痛。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要当爹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吗?
难道没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个借口,一个能再见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经是他上一世的事,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
“可是……我觉得他会很高兴。”
“他听不见的。”文判轻轻摇首,续道:“他此时没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不嗔不痴,眼不视物,耳不听声。银貅,缘已尽,俩俩相忘吧。”
“见他一面就好,说完话我就走,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不让你觉得麻烦。他可以听不见,可以不开心,但是我不能不说,不能不与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有份呀。”闪耀银发衬托下的容颜,是黯淡的,虽然笑着,却灿亮不了她银瞳间荡漾的薄薄水雾。
那不是眼泪,她不承认自己有想哭的念头,她没有。对于方不绝的死,她有难过,有震惊,却没有伤痛欲绝,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旧存在,她忘不掉那日无情的他,也不愿意轻易原谅他,至少,在他放软声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娇讨好之前,她绝不原谅他。
第9章(2)
文判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心软倒是没有,他衡量着拒绝神兽貔貅与卖个人情给她,所会带来的差异结果。兽这类生物,只要不顺它心意,试图与它抗衡,下一瞬间,它的爪子便亮出,毫无预警扑杀而来;反之,她去见方不绝,并不会对现况有任何影响——
“也好,让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倘若,方不绝能听见的话……
文判以同样方式,袍袖轻轻一翻,景动人不动,银貅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暗红色天空及缥缈白雾笼罩的血河,已不复见,变换成一处池畔。
任凭是谁,第一眼都会被池水中间的光芒给吸引注意。
“方不绝!”她立刻认出坐在那儿的人,是他。
“不能过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长长白烟,横亘于她面前,笑容不减。“有话,在池畔说吧。”
“方——不——绝——”银貅扯着喉嚷嚷,池并没有多宽多远,她喊得响亮,连池的对岸都能听见,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没有反应,别说眸子没张开,连睫毛颤颤亦无,她不放弃,继续喊叫:“方不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呀!我是小银呀一一你没资格再排斥我了!你与我是同类,我们都是貔貅!你听见没有!我们都是貔貅——”
池水无风自涟,水漪由他盘坐之处圈圈扩散,没入水中的长发,极其缓慢浮动着,除此之外,方不绝一如石雕,没有动静。
“他……”银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浅浅带笑,脸上写着“我无能为力”的无辜。
“他听不到。”文判遗憾摇首。从最开始便告知过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头,朝方不绝那儿圈嘴嚷得更大声。
“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开心或惊吓的表情呀!你这样算什么呀?!”越吼越生气,对他的不动如山感到愤怒,内心深处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识得她!他忘了她!
“小银,够了。”勾陈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要她别再一个劲儿地撕扯嫩嗓,做着徒劳无功之事,他轻扶她颤抖的双肩,给她支撑的力量。“我们走吧……”
见他一面就好。
说完话就走。
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让文判觉得麻烦。
他可以听不见。
他可以不开心。
屁啦!
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见着了他的面,就好了吗?可他完全没有张眼看她,她贪心地希望他也同样回望她呀!
说完话就走,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满足了吗?这跟对着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异?山谷至少还会回荡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满地府。
他可以听不见。可以吗?可以吗?!他听不见她喊他,听不见她说她与他是同类的天大好消息,听不见她说她身体里孕育着两人的孩子,听不见她渴望瞧见他流露将为人父的憨笑……
银貅被勾陈揽着肩,带离池畔,一步,两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扰的平静魂体,那么美,那么脱尘,那么遥远……
她倏地挣开勾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池内,哗啦水花四溅开来,勾陈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只,第二只倒让他给及时拦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气息,会使情况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读天尊所处之莲池,清澈干净,不带坐丝杂质,污秽或杂错的魂体只消在里头浸泡月余,便能洗涤净化。方不绝身上人类及貔貅血脉混合,造成他的魂体紊乱,必须靠这池水将其中一方较淡的影响去除掉,使他的魂体恢复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样情况的方家子孙前来,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独独方不绝,属于人类的影响,已经消除泰半。
池水里涤尽“方不绝”的过往,要是勾陈碰到那些池水,恐怕会破坏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还会使净化中的“方不绝”陷入神智错乱,魂体难以完整。
“可小银——”勾陈指着奋力往池心泅游过去的银貅。
文判只是摇头,没再多言,就连他,也不知道银貅之举,会带来哪些改变。
藕臂拨动着,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并不深,仅达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强大,寸步难行,她费劲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冻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内燃烧着熊熊激动,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绝!”
这三字,成为她前进的最大动力,她喊着,喊给他听,也喊给她自己听。
方不绝!
无声的世界,透不进任何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吐纳声,什么都没有……对,本该什么都没有。
是谁的名字传了过来?好小好小声,听得并不特别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静空间中,又变得无比巨大。
方不绝!你真的很过分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被肚子里的臭小鬼们折腾成啥模样?!我吃不好睡不着吐得天昏地暗,脾气变暴躁,动不动就想哭,想起你丢休书给我时哭!想起你拿剑抵向我时哭!想起你抱我的时候也哭!凭什么只有雌性要受这种苦?!你们雄性倒好!吃苦没你们的份,享乐你们手脚倒很快!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水的波动,近乎凌乱。
是个女人。
在哭吗?嗓音怎么如此颤抖?
是……骂他吗?
方不绝,是指他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连一丝丝都没有。
我可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坏!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仍在生你的气!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才不要来找你——
他好想……看看说话的女人是何种模样?怎能一边埋怨数落,又一边听来可怜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听过无数回,似糖如蜜,说来动人。
你有没有听见?!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有,听见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兴,当然并非你是人我就不高兴,而是,你没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说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绝,你怎么都不理我呜呜呜……
他连她的哭声都听见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谁颤抖地握住,使尽摇晃。
张开眼呀,快把双眼张开,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银貅已经用尽了办法。
她游到他面前,摇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样,不响应她的激动。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颈间,窝囊的泪水滴滴答答,一颗一颗掉落他肤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开小圈涟漪。
“方不绝——方不绝——”
“小银你快回来!你泡在那池水里恐怕对你的身体有伤!过来——”勾陈在池畔急嚷着,完全不管方不绝的死活。
池中之人并未听见勾陈的声音,他的听觉,仍旧满满只有那个女人,她的哭嗓彷佛贴在他耳边,气息紊乱,边啜泣,边说话,边埋怨,叫着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动手指,细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长发,撩过手背,纠缠过来,好长,好细,好柔腻;她的脸颊,贴在肩窝处,和着湿濡泪痕,好热,好嫩,好温暖。
他,挣脱禁锢,神智从静寂孤阒的无声天地间离开,缓缓地、耗力地,睁开沉重眼眸。
察觉纤臂搂抱的壮躯有了些许反应,肌理绷动,银貅抬起头,看个究竟。
当他与她四目交会,回忆如涌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试图洗涤冲淡的过往,释溶干池水里的人间点滴、七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