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银貅

银貅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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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破书?每个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脑子里记下了。

    有时谁来探问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过代表着他在恶整那个谁,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罢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与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对他们感兴趣?”

    “是我家小银啦,她似乎喜欢方家的某人,又担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为方家破咒,身为哥哥,自然愿意替她跑这么一趟。”他真是一个溺爱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感动呐。

    “小银?”又是他的哪号知心女伴吧。

    “银色母貅,又美又可爱。我可不会把她带来给你看。”

    他也不想,好吗?文判睨他一眼,谁会像这只博爱神兽,见着女人便一副嘴脸,再者,他见人不见脸,只凭魂体辨识,五官美丑之于他,并无意义,魂体清澄污浊与否才重要。

    “喜欢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唤方不绝,可惜其名虽叫”不绝“,方家却仅到他为止,他死后,方家便正式绝后。”

    “不是说诅咒了九代吗?听说加算方不绝下去,不过才七代而已。”

    “方不绝并无子嗣,其妻逃婚之后,他未再娶,同年寿终,来不及为方家留下血脉。”

    “他这么短命?”这答案出乎勾陈的意料,他与银貅都以为还有两年。

    “二十八岁又四个月零七日。为救一名小乞丐,丧命于车轮下……应该说,伤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运,跌出去时,重击到头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诅咒应验吧。所以我才来问,为何你们因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窜改生死簿,用那么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绝收拾起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勾陈不会被轻易唬弄过去,这种死法,很牵强呐。

    “狐神大人此话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连吃颗汤圆都会噎死,死法五花八门,真要全说齐,更不可思议的都有,方不绝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脱不过,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认勾陈扣下的罪名,何谓富改?这种指控很伤人。

    “文判,说实话吧,你知道的,没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在这早留个十天半个月,我也无妨,反正我最近闲,跟久违没见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应该颇有乐趣——”

    明明不是恫吓,对文判却是最有效的威胁。

    他只希望勾陈马上滚。

    “……方家男丁寿短,并不是诅咒缘故。”文判终于坦言:“应该说,不全是因为诅咒。”

    文判独特的嗓音,温醇中却带有冷情,冷情间又充满鬼魅幽幽之调,他缓缓道来,一阵阴风拂过,拂得勾陈颤起哆嗦,而真正让勾陈涌生鸡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着一句的陈述,他瞧都不瞧勾陈一眼,仿若自语喃喃。

    文判的说话声,混在风中,地府特有的凛冽强风袭来,使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变得同样冰冷,勾陈越是听,越觉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机,文判倒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薄美的唇瓣,开开合合,脸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见紧张气息,若有谁远远看见亭中两人,会以为他们在闲聊着茶好香甜点好吃那些无关紧要之语。

    直至言尽,文判端杯轻啜,为自己润喉。

    “方家竟然是……”勾陈仍处于愕然中,方才听见的事实,出乎意料的……惊人。

    “所以上头藉此机会,要修正‘方家’这个错误,让他们活至三十,已经算是纵容与吞忍。”作了一出长达百年以上的戏,不过是不想落人口实,否则真要收拾方家,何须耗时耗力?

    “看来我家小银要难过好一阵子了……”勾陈失去笑容,皱起漂亮双眉,为了方不绝早已注好的死讯。

    她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凄惨。

    无论如何,劝银貅离开方家,离开方不绝,不插手方家之事,是当务之急。

    就让方家这样断绝了血脉吧……

    他怕银貅陷得越深,会连她自个儿都惹祸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将小银带离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则万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态更麻烦!”勾陈说完便要走。

    “慢。”文判唤住他。

    “干嘛?”他勾陈大神好忙,赶着要走,办正事去。

    “你来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谅,‘她’留了句话在我这儿,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你听不听?”以人间算法来算,她确实是数年前才来。

    “不听。我也留句话给‘她’。”勾陈回眸冷笑,平时待雌性生物总是和蔼可亲的他,媚容狰狞阴狠,方才与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虚假而不曾存在过,含笑轻快的嗓,哪里还在,只听他咬牙低狺,字字从牙缝挤出来:“我,不愿见你,情愿死,也不见你。”

    “我会原封不动,替你把话带到。”文判不对勾陈留下的话发表任何意见,态度一如他看待世间众魂来来去去那般淡漠疏远,只是碍于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劝了勾陈一句:“她留的每句话,你都不听,又怎会知道她想说什么呢?说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乐,从此双方再无瓜葛。

    “她那种人会祝我幸福快乐?”勾陈嗤笑。“她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乐。”

    “你听个几句吧,她说——”

    “文判。刚刚那只鬼妹妹这么可怜,我看你就帮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样嘛,我赌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勾陈挡话挡得突然,也挡得巧妙,笑容妖佞恶意,美,却淬毒带刺。果不其然,文判凛目变脸,甫到嘴边的话又全咽了回去。

    俊美鬼差连声“告辞”也没说,咻的一声,人随烟去,亭内再无半道身影,只丢下三字回音:“快滚吧。”

    第6章(1)

    劝说无效。

    勾陈早就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不可能他叫银貅随他回去,她便乖巧温驯地点点头,说“是的,勾陈哥哥”——虽然他是有这么幻想过啦……不过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面对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为人生基底的神兽貔貅,而不是摸摸头挠挠肚就会开心摇尾巴的小狗小猫。

    当他明白告诉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绝就要死了,他没剩多少时日,不用再耗费精神与时间在他身上时,银貅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一个听见心上人死讯的女人,不该那般冷静,眉目间,增添了坚毅和决断。

    “从现在开始,我要贴身跟着他!”沉默良久之后,银貅抡拳向天立誓,“有灾祸挡灾祸!有死劫挡死劫!哪个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谁!”

    “喂喂喂,小银……你这股气势是怎么回事?你是神兽,不是凶兽,你想仿效凶兽祷杌,吓退勾魂鬼差吗?你冷静一点、清醒一点,祷杌是闇息孕育,不归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间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无法大笔一挥,将他的寿命划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爷敢嚣张跋扈,闹进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进轮回,排转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处罚,更打坏修行,何苦呢?”勾陈苦口婆心劝她,“生死薄里的方不绝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认识他没多久,交情没多深,感情没多浓,此时抽手刚刚好。来,哥哥带你去吃顿好料的,有金有银有玛瑙,还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俩边吃边聊,边聊就边忘掉关于方家的一切,顺路再一块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可好……”

    勾陈笑吟吟要牵银貅的软软小手,被她躲开。

    “你真的……看到生死薄上说,他要死了?”

    “文判不会骗我,他说得清清楚楚,连死法都告诉我了。”勾陈没说的,只是文判后头那一段,不能对银貅吐实,关于方家诅咒开始的头一代,关于那个女人,说了,更麻烦。

    “他会怎么死?何时死?”若能知道,她就能替他留意,如果是吃饭噎死,她就每口饭都先替他嚼碎;如果是半夜被痰梗塞而死,她夜里就不睡,时时刻刻守着他;如果他是落水溺毙,她就不让他近水;如果他是……

    勾陈深知她的用意,只能摇头。“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跟哥哥走吧,伤心不过是暂时,掉几滴眼泪罢了,明早醒来,你会发现天一样蓝,云一样白,世界并没有变得不一样;你会发现,没有方不绝,你还是能活得好好的。”

    爱情没有这么伟大,不会因为失去谁,天便崩了,地便塌了,难过谁都会有,毕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哭,会心碎,也正因是血肉之躯,所以会好,会痊愈,会不再那么疼痛。她该要庆幸,方不绝生命如此短暂,若他活得越长,她在他身旁越久,爱得越深浓,分离时的痛楚便加倍堆积。

    “真的没有办法吗?那个女人的诅咒一定会应验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说的话,这么有效力……”这么的,可怕。要人何时死,便能何时死……

    “因为她是……”勾陈险些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他吁口气。“小银,别管这么多,别再管了,哥哥带你走,你本该是只无忧无虑的貔貅,只需想着吃饱饱睡好好,其余的,全抛到脑后去,你才会轻松自乐。”

    “我不要走!我不信我护不了他!我不信!”银貅拗起脾气,比粪坑里的石头更臭更硬。

    对牛弹琴白费劲,对貔貅讲理也一样,简言之,貔貅与牛的等级竟然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无论勾陈说了什么,银貅只会回他一句“我不走”。

    劝她趁早离开方不绝,才能少痛一点。我不走!

    劝她方不绝再活没几天,多留或少留不会有任何差别。我不走!

    劝她下一回再去找个长寿些的雄性动物爱。我不走!

    劝她冷静下来,吃颗珍珠先。我不走!

    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我不走!

    我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先吗?我不走!

    ……我不走!

    多说无益,勾陈放弃劝说一只固执的傻貔貅,而且这只貔貅压根已经捂盖双耳,拒绝听他再说半个字。

    那就让她扎扎实实痛一回吧!

    尝到痛之后,她才会反省此时的坚持有多愚昧无知,才会懊恼自己为何不听他的善意劝说,才会责备自己为何不早一点离开这儿。

    他对痴情愚人都很不屑,特别是提得起放不下的家伙。想受伤?好呀,请随意,反正痛的人是她,哭的人是她,寻死觅活的还是她,干他何事呢?他又不痛不痒——要不是私心喜欢小银,不带半点男女情爱的“喜欢”他真想送出几声冷笑,然后掉头走人,管她接下来会面对何种惨况。

    可因为是小银,他狠不下心,不想见她哭泣,不想见她痛到无法凭一己之力站起来。

    只是一片好心被视为驴肝肺,唉。

    勾陈不说再见,反正说了,也不会得到“小心,请慢走,勾陈哥哥”这类的可爱恭送,说不定又被“我不走”给硬堵回来,何须自讨没趣呢?

    勾陈的来与去,皆如一阵春风吹拂林梢,不留踪迹,前一刻红影还存海棠院内,下一瞬间,他已如一片晚霞悬浮半空之中,红袂飘飘翻飞,红发丝丝若云,凡人眼中,他是天际一抹云彩,虽美,引人仰览赞叹,却不教人生疑。

    临走前,他居高临下,俯瞰方家,脑海中浮现文判所言——

    你问为何一个女子的诅咒,能决定方家九世早夭命运?你弄错了,并不是诅咒,而是血缘,方家是一支不该存于人世的血脉,它是一个错误。

    错误?勾陈有听没有懂。

    那个下了诅咒的女子,是貔貅。对,方家那一代,豢养了一只貔貅,本是主从关系,貔貅为方家咬财,方家喂以源源不绝的财物,当时的方家,富可敌国,只是,貔貅爱上她的主人,与他相好,产下不该存于世的人貅混种,这已经悖逆了天道,物种与物种皆有其限制,一旦走歧,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越搅越深,在麻烦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该阻断它。

    怎样都没想到,跑了一趟地府挖真相,竞挖出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方家第二代是……人类与貔貅混种?

    正是。文判还喝了口荼。

    人类与貔貅怎可能生得出孩子?!勾陈惊呼。

    所以,才说是错误呀。文判开宗明义便将“错误”两字挂在嘴上了。

    你们不希望这支胡搅的血脉开枝散叶,于是,让他们短寿少子,这才是实情。勾陈直接点出事实。

    不是“我们”是“我们”之上更高位者,毕竟这事儿传出去难听,再者,人貅混种究竟算是人,抑或貔貅?若说是人,不该生来便具备咬财能力,对于致富易如反掌,更不该一个月之中,半月为人,半月为兽;若说是貔貅,就不该依靠人间食物维生,拥有人类种种习性。文判淡道。

    那又不是方家子孙的错!勾陈为方家抱屈。他们不能选择父母,变成丨人类与貔貅杂交的血脉,非他们所愿。

    对,不是方家子孙的错,所以,上头下达命今,用了数百年的时间,等待方家血脉经由一代一代婚配,变得稀薄,属于貔貅的那一部分,受母方人类血脉所淡化,他们失去兽化能力,对财气虽敏锐,却不若貔貅具有探掘本能,但他们仍有貔貅的特性及神威,否则当初派瘟神去方家放进一小撮厄疾,便能轻轻松松灭尽方家,正因为他们有一半仍属于貔貅,能辟邪化煞,瘟神对他们避而远之。文判解释着,为何当初没在第一时间便将首位人类与貔貅交合所产之子存活机会给硬生生没收,又缓道:当年方家主人迎娶新妇,激怒了貔貅,貔貅狂怒之下所发恶言,顺势被上头拿来用,让人误以为方家是受怨妇毒咒所迫害。

    依勾陈对貔貅的认识,看似悠哉难驯的貔貅,对谁都无礼、待谁都冷淡,一旦获得貔貅信赖或忠诚,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貔貅会变得专一,只认一人为主,竭尽心力为其咬财,给予最纯净无私的重视,不论那样的感情是主仆或爱情,貔貅都不会叛离他所珍视之人,倘若貔貅惨遭背叛,他们的反应会非常激烈,恨意掩盖情意,收回所有感情,至死都不再与其有所瓜葛。

    那只母貅见爱人另娶他人,定是震怒欲狂,虽不至于大开杀戒,却也绝对走得不拖泥带水,一旦貔貅决意要走,谁都留不住她。

    你们为何不于脆在方家第二代拥有生育能力之前收拾他,那不就省下三四五六七代的麻烦吗?也于净麻利些!干嘛还生出一个方不绝来困扰小银呀?!

    正因无法去做,才不这么做。方家第二代的貔貅血统太浓,不是捏捏手指就能除去的弱者,那一回削减他的寿命至三十年,耗费我们多大的气力,你绝对无法想象,于是才决定,先冲淡貔貅那部分的血脉,再逐步导向正途。

    提及削减寿命一事,文判淡淡拢了眉,眉心几不可见的皱折,因下一段言语而消失无踪。

    幸好,这错误只到方不绝为止,看来,有不少人能大松口气,这拖沓百年的劣戏,该结束了。

    文判以轻笑作结尾,勾陈可是笑不出来。

    太多人在等方不绝死,在等人类与神兽不该共育的错误子嗣终结生命,将这走歧的偏路给导正,方不绝已经是非死不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方不绝一死,方家属于貔貅的最后一丝灵气消失,方家也会走到穷途末路,这偌大豪丽的府邸,亦不再同此刻热闹。

    蓦然,勾陈看见一名伟岸男子,行经水榭,身上气息既是人,又淡淡有股人类不该有的宝气。

    方不绝。一定是。

    他的五官、姿态、动作,都隐约带有貔貅的灵气,以及一丝丝兽类化为人形时掩藏不了的突兀,这样的男人,在人界应该属于长相突出显眼之类。

    勾陈忽然转了个念头。

    既然对银貅说理无用,那么,从另一只身上着手,兴许效果奇佳。

    虽然方不绝身上也有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这些劣根性,至少稀释了好几代,希望貔貅那一箩筐缺点,他没残留下多少。

    勾陈缓缓飞降于方不绝眼前,不管是否惊吓到他,火红身影如鹏敛翼,确实令方不绝感到错愕,先不论来者何人,以这种方式飘飘而下,又拥有如此浓红发色,绝非寻常人。

    “方不绝?”勾陈再确认一次身分。

    “我是。你是……”本来从外貌不是很确定红发人的性别,但他一开口,方不绝确定他是个男人,美得太超过的男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别让人打扰,还有,我要喝茶。”刚刚劝说银貅劝说到口很渴,连杯茶水也没得喝。

    这诡异男人,未说明来意及身分,态度倒是反常的怡然自得,命令的口吻,毫不担心被人拿竹帚驱赶出去。

    “随我来。”方不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是唤人来将这怪人赶走,却是领着他前往不远处的环逸楼,那儿用以收藏书籍墨画,偶尔他想独处,便会在环逸楼读些书,平静思绪。

    沿途遇上一名小婢,吩咐她送壶茶来,小婢看勾陈看得发怔,这辈子没见过如此特殊又漂亮之人,是少爷的贵客吗?发色好美……

    直到方不绝再催促,她慌乱应是,匆匆去办。

    勾陈不请自坐,挑了最舒适的长榻,侧身坐卧,背靠绸布缝制的柔软靠枕,长发撩拨身侧,姿态优雅自然,比方不绝更像是这屋子的主人。

    小婢端来茶水,为两人斟上,退下之前,忍不住又偷觑貌美的勾陈好几眼,才甘愿羞红着粉颊离开。

    方不绝以眼神向勾陈传递:有话,直说。

    “你知道你快死了吗?”勾陈不修饰半个字,说完,喝口茶水先。

    方不绝挑眉,倒没有太多余的反应。是江湖术士吗?准备来诈财行骗?那么他的出场倒很新鲜,接下来,他是不是准备说: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有办法帮你度过方家诅咒的人,只要你盒出几百万两,我就……

    “我知道,据说,我活不到三十。”方不绝不认为他那句话有多少震撼力,西京全城早将方家传说给渲染太多,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正确数字是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

    “很有趣的说法,你如何知道我的死期,还知道得如此肯定?

    方不绝神色自若地饮着茶……

    “反正就是知道。”当然不能说是文判泄漏的。

    “然后呢?要我拿多少钱出来替自己续命?”方不绝唇畔的笑容,带点淡淡嘲弄。

    “你以为我是来帮你?”勾陈微微扬高墨红色剑眉,惊讶于人类的愚昧天真。

    “我以为,你是来与我互取所需。”他需要延续寿命,而这个红发男人……需要会钱。

    “我可没兴致管你的死活,我来,是要与你谈小银。”

    “谁?”小银?

    “呀,对了,你好像连自个儿的枕边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勾陈给了一个既美又嘲弄的笑靥。“不只名字,还有身分……”

    “我妻子的名字怎可能不知道——”

    “哦?陆小蝉,是吗?”勾陈笑中挑衅,毫不遮掩。

    第6章(2)

    “你究竟是谁?!”方不绝拢眉。

    “你逃跑的妻子确实姓陆,闺名小蝉,只可惜,你夜夜搂进怀中的那一只,并不是逃掉的那一只,而是贪玩的那一只。她不姓陆,当然更不叫小蝉,平时呢,我这做哥哥的,会亲昵地喊她小银,与她没这么熟的呢,唤她银貅,至于人类嘛……通常得五体投地跪着,恭恭敬敬、怯怯懦懦高呼一声:神兽貔貅。”

    “胡言乱语。”方不绝不愿再听勾陈瞎扯,拂袖欲走。

    “我不信你没有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貔貅假扮人类,破绽百出,你是选择性捂上双眼,对所有怪异之处视而不见,想自欺欺人吧。”勾陈不急于挽留他,反正他要说的话,不信这只半人半貔不想听。

    方不绝脚步顿住,无法动弹,不为勾陈小人施法,而是他本能地回想着,与小蝉初次相见……小蝉,不,她究竟是谁?神兽?怎么可能?

    她明明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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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少爷,玲珑没扯谎,玲珑亲眼见到少夫人将那对簪子放进嘴里咀嚼再咽下呀?……

    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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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见她,新房之内,里头只剩躺在喜帐内的她,以及满地火红嫁裳,他直觉认为她是他新娶之妻,虽然她的打扮穿着,甚至是未曾以胭脂水粉精致涂抹的清丽,在在令他生疑。她完全不像一个新嫁娘,没有含羞带怯,没有诚惶诚恐,娇懒躺卧在一片艳红床榻间,与他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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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我弄的。她对于他指责一地狼藉时,神情无辜又冷淡。

    你方才……是在干嘛?他为她重新掀开盖头时,她脸上无法造假的困惑及好奇。

    哪,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一边吮弄他的下唇,一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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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他以为她连自个儿要嫁的夫君姓名都不屑去记……

    若往红发男人所言那方向去想,便轻易明白了,她并不识得他,因为她不是陆小蝉,不是他该娶的那个女人。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是那只家伙自个儿到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可没求她来,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想碰我?她这几辈子的福分修得还不够,下下辈子慢慢等吧!

    干嘛保护我?被诅咒缠身的人是你,你那么弱小,我不放心你——

    我会保护你,你一定可以活过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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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她说过的话,一点都不困难,它们已经深烙于心,毋须费劲回想。

    是呀,她在无意之中,泄漏了多少真相。

    泄漏了她与人类之间的偌大鸿沟。

    “你见过她最美的模样吗?一头银丝长发流泄下来,在凹凸有致的身躯间妖娆披散,随她娉婷走着,发梢洒散银粉般的星光,半空中飞散,似星若萤,而不像现在,死气沉沉的一片黑。啧啧啧,小银在不少公貔眼中,可是极品呐。”勾陈骄傲地说着,好似银貅是自家掌上明珠,生得绝美可爱,是他一生中最自豪之事。

    方不绝眯眸瞪他,气恼这男人曾看见那般美丽的……银貅。

    “你也是公貔吗?”也是视她为极品的好色貔貅吗?

    “我不是。”谁这么倒霉生为貔貅那种孤僻动物呀!

    “你说你要与我谈银貅的事?”

    “回到主题啦?”勾陈呵呵轻笑,其中带有冷嗤。“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了?”还以为得花很多时间说服这只半人半貔哩,没想到三言两语便成。

    如何不信?

    他对银貅与传言中的陆小蝉差异颇大而感到疑惑,只当蜚短流长太超过,破坏了一个姑娘的名声,外传“陆小蝉”如何如何,他都不以为意,只信自己所见的她是如何如何。

    “陆小蝉”仗势欺人,他倒觉得她对许多事都慵懒以待,不想耗费心力在交际应对上。有一回他暗地里观察她与玲珑的相处态度,她不是与小婢能打成一片的温柔好主子,但也绝不故意苛刻与刁难。

    “陆小蝉”行为放浪,在南城与其相好幽会的男人恐怕不仅止单数,是水性杨花的败德之女,他却发觉她很单纯,言行举止虽然敢说敢玩,然而一个女人床第之事是否深谙老练,很轻易便能明了。她太嫩,也太好奇,享乐时什么都想试,问话大胆,百无禁忌,可总问出一些青涩小稚娃才会问的问题。

    像是“你为什么要咬我胸部”,或是“我应该没有奶水呀”这类的可爱困惑,当他以指腹或舌头撩弄她腿间花心,她在战栗之际,不忘埋怨他干嘛拖延时间,不尽快与她缠绵,然后,她会以轻喘如丝的催促来命令——或者说是请求,要他进入她的体内。

    原来,始终挥之不去的矛盾感,答案竞是如此浅显易懂,她不是谣言中骄纵放荡的正主儿。

    “她叫银貅,是神兽貔貅,她为何进到方家来,冒充我的妻子?”方不绝对此无法想透。一只神兽来到方家,这话说出去,谁信?

    “误打误撞,据她所言,本只是来方家找些金银财宝填填胃,结果填饱了食欲,连情欲也一块满足,拜你之赐,现在变成眷恋不舍,不想走了。”

    方不绝心口一暖。

    听见她为他而眷恋不舍,愿意留下不走,喜悦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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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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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有你在这里……

    这句话,原来代表的涵义,如此浓重。

    直至勾陈的悦耳嘲笑声传来,才打断方不绝的思绪。

    “对一个只剩没多少日子能活的你来说,被小银这般爱着,是件值得傻笑欣慰的事吗?容我提醒一下,再怎样满溢的幸福,只要一断气,便什么也没有啰。”

    “所以,你是来……带她走?”方不绝逐渐弄清勾陈的来意。

    “你不笨嘛。”勾陈好赞赏。“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嫩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当然不是指殉情,貔貅不懂那玩意儿,但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拼斗大闹,很想开怀大笑吧?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神字辈,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之前有只叫‘穷奇’的凶兽,便是这样被收拾掉,连块尸骨都不留,变成灰烟,消失得干干净净。拿小银比穷奇,等于是以蚂蚁比老虎,不用神月读亲自出手,随便十个天兵天将就能解决小银——”虽然,那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仍深刻震撼各界,足以教惹是生非的妖兽精怪,安分好一长段时日。

    认真听闻至此,方不绝的浓眉已经快要紧拢在一块。

    没关系,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没病没痛!

    我绝不会让你被那种诅咒带走,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的——

    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的恁般坚决,此时教他毛骨悚然。她会这样做!她真的会这样做!

    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任何一个阻止她的人翻脸,豁出性命守护他,不顾她自己,如眼前红发男人所说,她将……

    背脊窜生的寒意太强烈,在温暖的夏夜却让他产生置身于冰冷雪地的错觉。

    “幸好貔貅是很有趣的动物,他们认定了你,就会死心塌地,给你财富,给你福气,给你一切他们给得起的;可一旦你先背叛他们,使他们感觉到你不如他们对你的全心全意,他们便会被轻易激怒,像个孩子一样耍任性——你不爱我,我也不要爱你——他们会转身离去,一生一世与你恩断义绝,将你这人完全摒弃在外,永不相见。”

    “你要小银以为我背叛了她,让她自己离开,然后无论我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干涉,既然不干涉,就不会采取任何冲动妄为而伤害她自己。”

    “跟你谈话真是愉快呐。”果然是混过人类血统的好家伙,不像纯种貔貅,完全无法沟通,他举一反三,省掉他勾陈不少工夫。

    “但我怎能确定你不是一个因爱慕小银而企图破坏我与她的恶徒?也许,你想离间我与她的感情,当我放手让小银离开我,却发现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只是你杜撰出来的数字,我岂不是后半生都抱持着悔恨度日?”方不绝不愧是商人,即便是谈论生死,他都仔仔细细审视勾陈句子中的语病。

    “这样吧,你将死之前,呼唤我的名字,我给你一盏茶时间回光返照,让你像此时此刻的健康模样,你可以用这一盏茶时间,做你该做的事,你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凭他勾陈的术力,要做到这件小事并不困难。这只半人半貔不信自己的死期,人之常情啦,他不怪他顶撞他,人类原本就很难接受死亡预言,方不绝算是精明人,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才愿意相信。

    这红发男人言下之意便是——相反的,你若平安度过我所说的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自然毋须对银貅演出任何戏,你可以继续假装她是你的爱妻。

    这对他而言,没有损失,姑且信之。

    “你的名字是?”方不绝虽不希望有机会用到它,但同样不想急需喊他时,却喊不出半个字。

    勾陈艳懒一笑,墨红眼瞳带有戏谑及欣赏,如果方不绝是只纯种貔貅,他想,说不定两人可以当对好哥儿们呢。

    薄红唇瓣勾起扬弧,天籁嗓音施恩一般,送上大名:

    “狐神,勾陈。”

    第7章(1)

    方不绝坐在床沿看她。

    睡颜带点忐忑困扰,即便眉心细拢,依旧俏美嫣然,又长又浓密的羽睫轻掩着慧黠眸儿,应该是睡太沉,以致于没空暇去理会变身法术的稳定度,又或者,她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习惯、太安心,松懈了戒心,两扇墨黑的丝绒长睫上,隐隐闪过银光,不单单是眼睫,还有她那头又直又长又细腻的发,不时有银色光芒流泄,虽不频繁,但只要认真盯着瞧,就能瞧见那般的美景一闪而过。

    她喜欢趴睡,坐张容颜埋进软绵枕间,被挤压的小嘴,自然而然噘高,嫩红如初春粉樱,白皙无瑕的肌肤上,爬过几丝顽皮青丝,正巧在他深深凝视她时,粉腮间挂着的那绺鬓发突地变成银亮颜色,几颗点点小银星飘落而下,没入她花瓣般脸庞,消失无踪。

    难怪,她美得如此绝对,世间难见此般绝色。

    难怪,她不若人类姑娘矜持守礼。

    难怪,日前收到来自南城陆家的信,里头怪异地不断致歉,痛斥自家妹妹不懂事,竟闹出逃婚这等丑事,并再三保证,会倾尽心力将不肖妹子抓回来,亲自押回方家负荆请罪,又说陆府不久前接获陆小蝉——正牌那一位——亲笔家书,言明她绝不回方家受苦受难,要家人放弃寻找她……当时他读完信只觉一头雾水,现在亦通盘了解了。

    在他身边,是美丽的貔貅。

    不惊讶这件事实吗?不,他非常惊讶,她不是陆小蝉,已经够教他震撼,她是神兽貔貅这点,紧接而来,彷佛有人连续挥来两拳,第一拳已经将他打得坐昏,第二拳的效用自然不若第一拳来得强烈。

    又或者该说,他对于她是貔貅的身分,抱持着一种……呀,我就说怎么有人能美成那副德行?原来是圣洁神兽呀……的恍然大悟。

    他俯身,拨开银丝云鬓,粉般星光缭绕在他指腹间,碎碎银亮,很美。他轻啄她的脸,吵醒了她,甫睁的美眸,是漂亮的浓银色,她迷蒙一笑,仪态万千。

    蓦地,她弹坐而起,一脸受惊吓的模样,急急爬到他身边。

    “你回来了?!你没有事吧?!你……”口气也急乎乎的,小手抚遍他的身体,担心他受到坐点损伤,毫无自觉自己一时惺忪酣睡,露出银发模样。

    她被包裹在丝丝银亮长发间,更显唇红齿白,银芒映照下,嫩肌赛雪数分。

    虽然仅止一眼瞬间,方不绝已经瞧得清清楚楚,甚至为之屏息。

    “怎么了?一直看我?”银貅见他完好,没有带伤,才安心地吁口气,偏着螓首,流露天真单纯,此时的她,已是黑发黑瞳,与寻常人类姑娘无异。

    “谁教我娶了一个天仙美妻,让我看痴了。”他故意说得轻松愉快,伸手为她撩开垂额长发。

    “我才不是天仙呢。”她是貔貅,被夸像天仙,一点也不开心哦。

    “别贪睡了,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他取来长衫,为她披上,让仅着一件小肚兜儿及亵裤的她,稍稍遮掩一身美景。

    “什么什么?”她一脸好奇,跪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