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银貅

银貅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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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晌的勾陈,一边拨弄她的发梢,抖落成千上万的粉点银星,让它们飘散四周,耀扬着荧光,一边缓慢说道。

    “我好怕,就算知道了,却没办法替他破咒,为什么光是想到他可能会死,我就好担心……”

    勾陈揉揉她的头,只是笑。

    不作答,不为她解惑,不告诉她——

    那就是爱情……

    “就当是说故事给我听嘛。”

    当天,银貅回到方家,撤收了她施展的幻术——让人以为方家少夫人乖乖在房里睡上一整个下午——等方不绝回来,就马上缠过去,要他将方家诅咒详详细细全托盘而出。

    方不绝与她在小厅里用膳,这是最近几天开始养成的习惯,目的自然是要亲眼盯她吃饭,省得玲珑又来告状她的挑食和挑剔。

    他剥妥三只虾,置于她手边小碟,拭净手,执箸,又夹一块鸡肉到她碗里。“你边吃,我边说。”

    “嗯嗯嗯。”三只虾只用了一筷子就全塞进嘴里,嚼嚼,咽下,用亮晶晶大眼在催促他。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他舀起一匙豆腐,挑掉混杂其间的辣椒瓣,才淋在她的白饭上,说道:“听说,是老祖宗始乱终弃,抛下一名女子,另娶他人,激怒了女子,诅咒方家代代不得善终。”毕竟是太遥远的过去,他没有参与,由长辈口中得知,知晓了大概,细微末节经过口耳相传,早有些模糊。

    “你们人类好坏哦。”始乱终弃耶!

    “什么叫我们人类好坏?”语病。

    “应该说,你们雄……男人好坏哦,难怪会被人诅咒!”真不想同情方家人!

    “但祸延子孙,那名女子的迁怒也没有道理。”方不绝又剥了两只虾给她,才开始用膳进食。他对于吃并不挑剔,桌上四菜一汤,都是很寻常的菜色。

    “对呀,诅咒那个始作俑者不得好死就好了嘛,连累他的一干子孙陪葬也太小题大作了。”

    “大概是一口气咽不下去,看见老祖宗妻儿成群,怒上心头,才会发下毒咒。

    “可是诅咒有这么容易吗?指着一个人的鼻头,说”我要你九代不得善终,活不过三十“,就能应验?”银貅很怀疑,若是那样,听起来不是诅咒,倒像是哪种术法。

    “有些细节,没有跟着流传下来,兴许那位女子还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而使诅咒应验成真。”方不绝见她只吃碗内食物,不曾动筷去夹其它盘里菜肴,便一口喂自己,下一口喂她,不让她饿着。

    近日来的同桌共食,他发现她不是挑食,而是对“吃”这件事,不太热衷,好似可有可无。他夹进她碗中的食物,无论是菜或肉,她都吃——也仅止于“吃”,而不细细品尝,独独辣椒,有一回她吃到,当场跳起来,小手成扇,猛朝嘴儿搞风,嚷着救命,说是口里快燃烧起来一样。

    “真不公平,犯错的人又不是你,抛弃她的也不是你,结果诅咒却有你一份。”她嘟起嘴,叼着筷,替他抱屈,猛咬嘴里食物泄愤,人类的膳食提供不了她养分,只能让她尝到酸甜苦辣咸酥嫩鲜香种种味儿,新奇大过于美味。

    这种时候,就会嘴痒很想咬些硬实的宝矿,最好是喀滋喀滋作响,才足以咬得痛快些,嘴里的饭菜太软太香太没有口感了。

    “没关系,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没病没痛!”她这只貔貅要保护的人,谁敢来碰他半根寒毛,她就咬死谁!

    被娇小玲珑的小女人豪气干云地嚷着要扞卫他的安全,说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听完亦无法教他心安,反倒害他一惊,害怕她的过度逞强会做出陷她自己于危险之事。

    “你将自己保护妥当便好,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所以,拜托说说就好,当它是夫妻间的甜言蜜语,用来增进情趣便罢,千万别太努力,他宁可自己面临危险,也不希望拖累她。

    “干嘛保护我?被诅咒缠身的人是你,你那么弱小,我不放心你”

    “弱小?”这两字,从他脱离五岁奶娃的年纪之后,就不曾再听谁拿来用在他身上

    “弱小。”她很确定自己没用错词儿。

    弱小,人类。

    “夫人,你这番话已经从感动变成了挑衅,你太看轻嫁家老爷。”方不绝佯装嗔怒,对她摆出龇牙咧嘴的生气模样,还恫吓似地朝她伸出手,一副要将她撕吃入腹的恶霸状。

    银貅咭咭笑着,觉得他这样好可爱。

    “老爷?”这样好像把他给叫老了呢,可是喊起来挺有趣的……比起连名带姓,更亲昵许多。

    第4章(2)

    “对,你置你家老爷于何地?要由你这个小女人来保护?你不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多伤男人自尊?”他甫说罢,她已落入他怀里,箝于毫无凶恶气息的臂膀间。

    她含笑仰首望着还在努力装生气的男人,他低狺的声音,隐隐涵藏着笑意和动容——怎能不动容?在她护卫珍宝一般护着他,甜美嗓儿说:要保护他,有她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这种决心,柔软甜蜜,即便他不若她想象中弱小无能,需要由她来扞卫,亦为其言而深受撼动。她眼眸中的坚毅光芒,璀璨明亮,像极了黑夜星子,不存杂质或虚假,她是发自真心说着,轻而易举地让他欢喜、让他感动、让他受宠若惊……

    好想拥有她一辈子,两年不够,真的不够,他想与她像对寻常夫妻,养儿育女,朝暮相伴,不用轰烈炽爱,不用精采非凡,柴米油盐,酱醋茶水,日常生活中的芝麻小事,为孩子的育养方式讨论,为桌上饭菜咸淡斗嘴,为回房时脱下的衣裤鞋袜乱丢争吵……

    他恨起方家那一代的始作俑者,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情绪。他恨老祖先既不爱那个女人,又为何要招惹她?情淡心倦之后,狠狠抛弃,教她心存怨愤,才会许下毒咒,连带拖累许许多多与那段感情亳不相干之人。

    方不绝箝扣她精巧下颚,唇瓣由那儿开始抵住,她的肌肤细滑稚嫩,吸引他纵情游移,他只是以唇贴着,不妨碍他继续装出指责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听起来会让男人多容易发笑?就凭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娇女?究竟是谁比较弱小?你连我都扳不倒了,还想拼过谁?”

    银貅很想告诉他,她恢复兽形的话,一掌就能拍扁他,不过,她没空说,他的唇徘徊在她嘴边,她忙于追逐它,试图将它叼进自个儿口中,好生品尝。

    “你知不知道,这种话,该由男人来说才是……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

    她不知道啦!只知道他为什么不乖乖认命让她吻住!

    男人想逞帅的发言,最终仍是被女人霸道截断,毫无用武之地,展现不了雄性威风,谁教她不是柔弱人类,不曾软趴趴像摊泥,要男人捧在手心才不会溢得到处都是,更不是株菟丝花,攀附男人才得以生存。

    她,银貅,从不需要谁来保护她,他想说的话,对她不过是废言,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实行,就算他说得再多、再英勇、再迷人,也是空话,不如拿说话的时间,好好吻她。

    她纠缠他的舌,与其嬉戏游玩,吻得浓,凿得深,她贪婪汲取他的甜美,早就挨过发情时节的她,仍觉自己像只滛兽,浑身涨满欲望,想要他、想要他、想要他地叫嚣着。

    房侧小厅的饭桌,已经不再纯吃饭,饭碗筷子派不上用场,举箸的手太忙碌于拉址对方身上衣裳,泽亮湿濡的嘴亦没有空闲细细咀嚼饭菜,全心全意落在眼前那具匀称身躯,无论是她或他,都拥有吸引对方的本钱。

    男人与女人,彼此享用,从对方身上品尝芬芳美味,满足的不是食欲,而是情欲。

    豆腐比不过她雪肌细腻滑手,虾子不及他轻啮她耳垂时来得甜蜜弹牙,红烧肉哪赢得了她娇躯幼嫩粉红,翠玉丝又哪胜他新鲜可口,直到玩到尽兴,饭菜热汤已凉,两人仍是胃口极好,将它们一口一口吃干净。吃完了,玩过了,一个大澡盆,窜升蒙蒙暖烟,容纳两人恰恰好,一左一右,面对面,泡起鸳鸯浴。

    她自然不安分,乖乖坐着拨水不到半晌,又泅往他怀里,朝他那儿挤着一块坐,他为她刷背,一寸寸清洗搓揉布满吻痕的肌肤,为她舒缓精神。

    “小蝉,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别觉得忌讳,人总会走上这么一遭。”方不绝梳理她微湿长发时,贴近她白玉耳壳轻道。

    “嗯?。”她虽舒服地闭上眼,但有认真听他说话,只是故意忽略掉他喊的“小蝉”两字。

    “如果我活不过三十,到时,你就回陆家去,别留在这里。我会给你一笔为数不少的财富,使你后半辈子生活无虞,若有好人家不嫌弃你是寡妇,愿意待你好,你要好好把握。”

    “我是说,如果。”他补充。她的眼神像是受到极大惊吓。

    “没有这种如果。”她讨厌这种假设!

    “小蝉,我认为有必要先好好与你将各种可能性都拿出来讨论。”

    “没有必要!不会有这种可能性,我会保护你,你一定可以活过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银貅信誓旦旦。

    他当她在说孩子气的话语。一定是,人怎可能活到三百呢?她是急疯了,口不择言呐。

    “我也希望不会有这种可能性,祈求方家诅咒从我身上失效,别只给我三十年时间,让我活下去,多一点,久一点……”他低叹,说来口吻竟有些卑微,他当然想胜天,胜过命运,可人类如何能做到?何时生,何时死,万般不由人,或许她是对的,他如此的弱小,在老天爷面前。

    “可是,倘若我不能呢?倘若我就真的只能活到三十,你总要往最坏的情况去想,万一到时遇上,才不至于手忙脚乱,失了主张。”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以咆哮方式回嘴,他双手环绕她,藉以安抚她看来惊惧害怕的神情。

    “好,不说了,我不说了。”是他太心急,挑错了时机,不该在两人浓情密意之后,开口提这种不快乐的事,应该要慢慢来……

    她在他怀里转身,目光坚定,重申:“我告诉过你,我绝不会让你被那种诅咒带走,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的——”

    方不绝捧着她的脸,双手拇指轻按在她眼角,薄唇低下,落在她鼻心。

    “别哭。”

    谁哭了?

    谁这么窝囊哭了?

    银貅以为是他,所以瞪大眼想看清他,可他虽然发湿脸湿,双眼却没有水润,那双黑而深邃的眸里,只有怜爱。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滴落了一颗又一颗的水珠。

    就只是想到万一自己赢不过那可恶的诅咒,万一他死去,万一她护不住他……那些水珠,便撞得更急更凶,完全失控。

    “别哭。”

    “我不要你死……”

    我不死,就陪着你一辈子,好不?“全然是哄诱孩子的口吻,顺应她的每一项要求,无论是有理的、无理的。

    “好!”

    银貅当真了,听不出那只是一句易碎的甜言蜜语。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谎言。

    翌日,银貅又匆匆去找勾陈,把她探知的诅咒起源告诉他。

    “多情恼,无情恼,多情无情总自恼。”

    勾陈细细吟念几句,红润的唇,并未失去她见惯的笑弧,淡淡地,弯在那儿,只是,他微微敛目的低着头,墨红长发半泄,掩去部分面容,眼角点缀的红痣,乍见之下,以为是泪。

    “反正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嘛,哥哥一点都不意外,本来就往这方面猜想了呢,果然是因爱生恨才立下毒咒。”勾陈掩嘴笑了,那笑,仿似嘲弄,嘲弄着世间最深的恨,源自于爱。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银貅比较在意这点。

    “接下来就由哥哥去替你办吧。”

    “唔?”

    “最近太空闲了,无事可做,就拿你的这件事来解解闷吧。”勾陈妖娆地撩撩长发,一脸慵懒闲暇。“我去替你问问文判,那怨妇是拿什么条件收买地府,让她一语成谶,改变方家后代的寿命,顺便看看能否探出那一世更多的故事。”

    “可以吗?”她惊喜地问……

    “可以呀,哥哥与文判可熟着呢,有事没事就找他去喝杯茶。”

    “我都不知你交友满天下,连黄泉那种鬼地方都有。”

    不愧是勾陈!与他们貔貅这种独来独往没朋友的兽完全不同呢!

    “哥哥人见人爱嘛,谁都乐于和哥哥当朋友。”他羞也不羞地自夸。

    “那就麻烦你了!”银貅双手合十之后,赶忙挥手送他下地府去。

    “好好好,马上去。”勾陈被她的率直反应逗得开怀,绝美轻笑,临行前,拍拍她漂亮粉软的脸颊,道:“昨天哭过哦?美丽的眼睛肿肿的呢,哥哥心疼,别担心,有你这只福兽貔貅在,那只人类会有什么祸灾呢?你忘了,貔貅的功能,除了叼金吞银之外,还能出入保平安呢。”

    没错。

    貔貅可不单单会咬财宝而已,他们是祥兽耶,区区诅咒哪能拼得过貔貅?

    貔貅想保护的人,谁敢强夺?

    她虽没有陆小蝉的八字,但她可是道地道地的好神兽呐!

    带着勾陈给予的信心,银貅这回更加安心,嘴哼小曲,回家去。

    回有方不绝存的那个“家”。

    第5章(1)

    玲珑当初向方不绝推辞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绝挽留,她感念平时受方家照顾,便硬着头皮答应再试试看,所幸之后少夫人并未特别为难她,虽然也没对她特别亲切或热络,但时日一久,她发觉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轻松的差事。

    少夫人没有太多恶习,只要睡饱,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没有太坏脾气,只要别靠她太近,便能相安无事,她不用时时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后供其传唤——她头两日试过,一整天下来,少夫人连半次都没找过她,她这个贴身小婢,有等于没有,常常要自个儿找事做,才不会闲到发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备妥洗脸温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毕,再端早膳进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时,送午膳,顺带带走早膳空碗盘,再整理整理房间,退下。酉时左右,改换晚膳,呀,未时有一顿甜品当点心……除此之外,她空闲得可以去数蚊子了。

    身为婢女,这般的轻松快意,羡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头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谄媚,不用为主子添饭夹菜,多好。

    她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纳闷,想不透……

    为什么妆匣里的首饰越来越少?

    一些值钱的金簪银环、钿饰花钗,全都不翼而飞。

    她是决计不敢动手偷窃,她视方府为家,敬重夫人及少爷,别说是偷拿高价珠宝,她连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谁能进海棠院里来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谨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妆匣中放入两枝金镶宝石簪钗,今早一看,又没了踪影。

    少夫人不爱佩戴这些会光闪闪的发钿首饰,她总喜欢披散一头细腻长发,自然没有佩戴时无意弄丢它们的疑虑。看来,是有内贼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际,下手行窃。

    “真是太可恶了!能进方家做事,已经比起其它府邸里毫无尊严的小婢长工来得幸运,夫人及少爷待我们不薄,不思感恩便罢,竞还盗取财物!”玲珑气呼呼向管事禀报,俏丽小脸嵌满不悦,要管事帮忙一块想办法。

    “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个人都进得去,夫人担心少爷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着,若有风吹草动,不可能没惊动那些练家子。要说内贼,每天进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数完,你们每个人我都信得过……”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个奴仆都精挑细选过,很守本分、伶俐聪明,绝对是府中最优秀的丫鬟或仆役,不会行偷鸡摸狗的宵小之事。他又问:“是不是少夫人佩戴过后,将首饰收到别处去摆?”

    玲珑立刻否决这种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宝饰物,她进府这么久,我还没瞧见她哪一天梳发绾髻,簪金缀银过。”

    “好,玲珑,你再去取几件特殊点的漂亮首饰,摆进妆匣,这一回,咱们来个人赃俱获,要偷儿辩无可辩!”

    管事要玲珑附耳过来,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商讨起捕贼计划——

    下过雨的午后,香香泥草息,飘送满院,银貅从勾陈那儿回来,收起幻术,床上那具用来欺瞒玲珑与其它闲杂人等的酣睡虚影消失,方才安详睡卧于凌乱床榻上的“她”哪里还在?

    她闻到一阵甜息,引她往那处去。

    今天……妆匣里的美食多到满出来了耶!

    银貅又是怔忡又是欢喜地站存镜台前,方型沉木妆匣的盒盖已经盖不密,被里头的会银珠宝硬生生撑开好大缝隙,露出可爱圆润的贝珠、鲜艳似血的红玉、透体碧绿的翡翠……每一条、每一件都新鲜可口,气味芳香,甜得掩盖掉此时藏身于一旁橱柜内,瞪大双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珑所散发出来的人息。

    “最近担心方不绝的事,担心到没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这个看起来好美味哦!”一打开妆匣,马上在里头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银花,长长垂坠着透明水玉,银貅二话不说,先吃再说。

    粉嫩小嘴红艳艳,珠翠点缀其间美不胜收,她衔着,三条水玉垂坠摇摇晃晃,美人叼美饰,两相辉映,不知是人儿美抑或珠饰美,如诗如画——下一瞬间,珠破饰裂,在两排白玉贝齿间,化为虀粉,软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面团捏出来的伪物。

    管事与玲珑同时伸手捂住对方险些爆出惊呼的嘴,两对瞠得又大又圆的眼,只能在微暗窄处互视,无声问着:是我眼花了吗?她她她她……她刚刚是把那珠翠给给给给……吃下肚去?!

    他们的怀疑,在银貅继续咬断一枝玉簪时,再度得到证实——

    他们的少夫人,新娶进门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东西!

    没有谁偷走妆匣里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偷儿存在,只有一个咬金吞银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橱柜里的时刻漫长如年,管事和玲珑微微颤抖,谁都不敢大口喘气,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他们一直等到银貅满足吃饱,伸伸懒腰,赖回床上,埋首软枕间熟睡许久,才连滚带爬,逃出海棠院。玲珑临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见漫开在床笫的泼墨般长发,隐隐闪动碎银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脚不干净的内贼,怎样也没料到,逮着的却是府里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宝,再将其吞咽下肚,顺便愉悦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么?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浑身抖动,想起方才的死里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觉他们躲在橱柜里的下场,他都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玲珑嗓音发颤。

    是呀,如何是好?

    装作亳不知情?和玲珑两人谁都不许再提,当它不过是午后偶发的一场恶梦?

    可谁知道那只妖混进府里想做啥坏事?她又与少爷朝夕相处,万一把少爷的精气吸得一干二净,岂不——呀,难道,她正是会害少爷难度三十死关的罪魁祸首?!

    少爷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里?

    这事态太严重,他区区一个小管事,无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爷,方家诅咒应验的罪名,他扛不起来呀!

    “禀报夫人去!”管事与玲珑异口同声道。

    方不绝再度被急召进静心园,他甫踏进家门口,便让好些个人簇拥围绕,半请半催地踏进方母所居之处,来此之前,他大抵心里做好准备,应该与小蝉脱不了关系,只是这等阵仗,未免太惊人。

    静心园里里外外守满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范妖魔鬼怪。

    进入小厅,方母焦急迎上,和蔼神情被忧心和惧怕取代,连方不绝亦感染到这份不寻常的紧张,在他开口前,方母命玲珑将“东西”拿过来,玲珑白着脸,把一封信件递交给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里头薄薄一张纸,迅速览阅——

    前头杂乱地写着一些不知所云之事,什么妇人陆氏,风评恶劣,婚嫁前疑偷汉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东窜西不安于室,特此休书一封,从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书?!”方不绝最后终于看懂了。“娘,这是——”

    “对,休书,我要你立刻休掉陆小蝉,将她赶出方家,赶得远远的!”

    不曾见娘亲如此疾言厉色,方不绝搁下休书询问。

    “小蝉做了惹您生气的事?”没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临到婆媳问题。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珑,告诉少爷,你看见了什么。”

    “是……”玲珑巨细靡遗地将她与管事所见托出,听在方不绝耳里只有荒谬两字感想。

    小蝉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邪恶气息,虽然美得太过异艳,却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娆态,她能是什么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来执行方家的诅咒——说不定她是那个女人的鬼魂,要来勾你的魂魄……不绝,我不许她再留在这里!快赶她走!”方母的焦惧,源自于此,她太担心牵连于儿子身上的诅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怎会无缘无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再遇上相似情况,任何一丝丝可能存在的危机,她都不要让它发生!

    “小蝉不是妖,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少爷,玲珑和管事真的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虚假!”玲珑忙不迭跪下,证明自己未曾说谎。

    “她每日与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饭青菜,喝的是汤汤水水,我就不曾看见她吃过珠宝。再说,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宝当饭吃也说不过去!”方不绝铁了心扞卫妻子的清白,不顾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驳道:“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么法术?!能将事实扭曲成歪理!”方母动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担忧我,但我向您担保,小蝉绝不会伤害我。”

    那女孩,甚至发下豪语,要保护他呐……

    那女孩,甚至为了他的诅咒,流下泪水来……

    “您不知道她多温柔,多贴心、多善解人意,您没与她相处过,不要妄下断语,我不休妻,我不会休掉她,不会。”他揉掉休书。

    他舍不得,不甘愿,不希望,失去她。

    他这辈子,只有一种情况会给她休书,忍痛把她休离身边,如同剥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将死之时。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为他守寡一辈子,情愿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兴许,她有机会再遇见一个能疼她怜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会放手!

    “不绝——”

    “不许让我再听见任何关于少夫人的蜚短流长,否则别怨我赶你们出府。”方不绝警告玲珑及在场每一个奴仆婢女,语厉目凛。

    “慢着!”方母喝止正要拂袖离去的方不绝,“现下全府都在传陆小蝉是妖物,你若不证明她不是,你以为府里众人还有多少敢留在这儿?不用你赶,大家都想逃,连我这个被儿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则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方不绝不得不停下脚步。周遭每个奴仆的脸上,确确实实写满惧怕,对于府里传言出现了妖怪,谁能不怕?不能怪罪他们的异样眼光。

    “别说我冤枉她,不给她澄清机会。”方母取出一张鲜黄符纸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面,映衬它的无比刺眼。“这是天师符,娘特地请大师伏妖之用,大师说,只要是妖,一碰到它便无所遁形。若陆小蝉摸过它仍没有恢复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里众人也能安心敬她为少夫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甚至对当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须做的事,府里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虑,而不能像方不绝感情用事,拒绝去听任何关于陆小蝉的坏话。

    “好,我去带小蝉过来。但,若她摸过天师符,没有任何影响,证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应我,不再对小蝉充满芥蒂,愿意试着与她相处,重新认识她,不受您所听过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为其难答应。她对陆小蝉的印象已经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转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应了,便会努力尝试,虽不保证一定能做到……

    方不绝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银貅,在她耳边说要带她去静心园见娘,她睡得惺忪,含糊点头,他打横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间倾靠,他事先透露关于天师符的事,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当夫妻俩现身静心园时,有太多人初见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于方不绝怀里,模样慵懒娇美,长发如丝飘逸,小扇长睫轻掩,粉唇嫩红,一抹浅笑镶在左右,彷佛少爷怀中是哪位仙子误落凡尘,教他给接住了。

    方母亦感惊艳,说来荒唐,这是她首度见到新媳妇,知道新媳妇拥有艳容,却没料想到美得如此彻底……完全不是贤淑型的良家妇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过艳丽则是祸,古今发生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即便女人无意成祸水,仍难脱貌美带来的抢夺及杀戮。

    “小蝉,照我方才所言,这张符,你握进手里。”方不绝抱着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几个胆小婢女早已退得老远,就怕少夫人突然现出原形,发狂伤人。

    “哦……”她眯眯地勉强张开半只眼,柔荑胡乱在桌上摸索,终于,将那一小张画满乱七八糟图案的黄纸给摸着了,捏进五指间,憨笑。

    “这样?”

    众人屏息,等待她惨叫、等待她变脸、等待她长出一身长毛或露出獠牙——

    “然后要干嘛?”银貅比刚刚清醒了一些些,端详起自己手里的怪东西。

    神兽没遇过有人拿符纸来治他们,自然对其感到陌生。

    符纸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许有用,能收恫吓之效,可神兽是与生俱来的福兽,光洁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岂会怕区区一张黄纸?

    方不绝望向娘亲,以眼神在说: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师符对她而言,毫无作用。再环顾众人,要他们睁大眼看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怀中所抱的女子,莞尔地把玩着他们眼中的伏妖符纸,不惧怕、不失措,甚至不当它是一回事。

    方不绝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爱柔情。

    “没有然后,放下吧,我们回房去。”

    风一般的身影,带着浑身芳馥,出现于鬼火青磷的阒幽彼岸。

    不请自来,而且是常常来,对此处熟稔到毋须谁来招呼伺候及带路,勾陈悠哉漫步,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一样,没有半分不自在。

    阴风呼呼地吹,鬼火飘摇,连带拂起他火红长发半空扬舞,仿似燃烧起来。他瞧见鬼差押解一只女魂,动作粗鲁,不懂怜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温柔些,女人该是拿来哄,而不是这般对待呐。”勾陈说话便说话,手脚比嘴更快,指腹往粗黑铁链上轻轻一滑,铁链转眼成灰,禁锢在女魂脖上的枷锁消失不见,鬼差来不及反应,就见女魂突然转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闯祸的勾陈只能惊呼。

    女魂本欲奔过奈何桥,却见桥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挡,她转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对岸——

    一缕白烟,来到她面前,虚无身影拦下她,她转变方向,烟形亦紧紧相随,只见她哭得满脸狼狈,双手抡拳,挥打那阵白烟,尖叫着要它滚开。

    烟无形,却传出叹息。

    “奈何桥只能来,无法返,就算你跳进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种种今生休,何不忘却,何不忘却……”

    逐渐凝形的烟雾,勾勒出颀长清癯的尔雅男子,半烟半人,半虚半实,模样转为清晰,被囚在烟中的女魂,落入他怀里,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耳畔劝她“何不忘却”的声音好轻好轻,软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觉得如此难熬,后头还有四世呐……”他声音转小,带了点责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强求来的缘分,本若昙花,匆匆凋零,即便用尽心机,仍终不属你所有。”

    第5章(2)

    “文判爷,小的、小的——”失职的鬼差鬼脸惊恐,拖着铁链赶过来。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瞧,他不是正流露无辜与促狭,站在一旁看戏吗?见他责备地瞪视,还有脸挥挥手、扯扯笑,当作老友相见的招呼。

    “将她带下去,别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紧紧绞揪他衣袖的那只惨白小手,被他坚决却不失温柔的力道给扳开来,他以一抹微笑送她,并为她拭干满脸泪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结束。傻女孩,七世过后,重新开始,到时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没再挣扎,任由鬼差为她重新缚炼,沾泪长睫,丧气垂敛,望向文判,泪水成串奔流,压在身躯上的铁链,沉重得几乎教她无法站起身,最后是文判伸手搀扶她一把。

    “在这种鬼地方工作,你没疯掉真属难得。”勾陈的调侃,唤回文判目送女魂离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来,别替我增添烦恼?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满冷意,颇为不悦这段因勾陈胡来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我不过是怜惜她被铁链缚得难受。”他最见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么回事?一脸委屈模样?”

    “生前看不破情关,立下誓约,愿以往后七世仅活二十芳龄,换取一世见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说道。

    “真不划算。”怎会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断了便断了,拿自己后世来当条件,不为下一世终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间?后世的自己若后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或是爱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么好像在叹气?”很少见哦,这只鬼差心肠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见惯了世间种种爱恨嗔痴,看多了许多缘尽情断、不甘怨怼,他都无动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觑他人的眼泪及哀号。

    他问过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温雅微笑,喝着荼,摇着扇,说道:我毋须忍受,生离、死别,都是他人之事,我不过是旁观者,接渡亡者,送往来生。

    何时见过他为一条女魂而脸色微变?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几丝轻烟划过,白扇入手,缓缓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与耳朵都生锈了。”才会错看错听他在叹气。

    “在下不会为任何一条魂体惋惜或欢欣。”

    “是吗?”勾陈也不啰嗦争论,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讨厌的精明。

    有或没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语在拼胜负。

    “狐神大人是来喝茶的吗?”文判虽唤他一声“狐神大人”,却毫无恭敬之心,转移话题的意味浓厚。

    “我来的确是想讨杯茶水,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与方才那只鬼妹妹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关于”语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这位老朋友吧。”勾陈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径自先走,勾陈麻利跟上,走过昏暗无日的地府小径,几簇鬼火照路,文判脚下无影,只有勾陈的影,长长拖曳在石阶。

    再行十步,来到一处小亭,里头已备妥茶水,文判与他双双入座。

    “问吧。”文判不与他客套,两人太熟,矫情的你来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传言九代子孙都短命,原因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诅咒。我觉得纳闷,何以她随口说说,你们地府便替她达成心愿,真的改写方家子孙命运,让他们一个一个活不过三十?”勾陈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吧?”文判记忆力过人,点个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尔拿出来作戏诓人,他哪需要翻览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