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银貅

银貅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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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恶意欺负下人这种事发生,若她有错,我会要她亲自向你赔不是。”方不绝只能这般安抚哭泣的玲珑。

    “不绝,要不要……干脆把陆小蝉送到别处去?反正,我们娶了她,破咒应该仍有效,是吧?”方母原本就不喜欢那位传过太多恶行的“陆小蝉”巴不得将她送远远,眼不见为净。

    “娘,小蝉是我的妻子,交由我来处理,好吗?”

    “……好吧。但是玲珑受的委屈,你一定要替她讨公道,娘不希望外头人在传咱们方家欺压下人。”

    “嗯。她人呢”

    “谁知道?弄得全府里鸡飞狗跳,众人都不用做正事,全忙着找她一人。”方母只能抿唇,面露不悦。

    方不绝不知哪来的直觉,若他此时回房,她应该会一派悠闲,侧卧在大床上,无事人一般慵懒展媚,嫣红小嘴埋怨着他的晚归。

    她虽没亲口答应他不再私自逃家,只是倦懒懒微笑,面对他再三索讨她的点头保证,显得阑珊率性,也像在享受他的心急,悠哉把玩他的长发,但他就是知道,她是不会轻易走的。

    果不其然。

    被众人数落乱走乱跑的方家少夫人,不正好端端软在榻上。百般无聊地有一页没一页翻着书,美得恁般清纯无辜,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来摸顺毛发的温驯猫儿,哪儿都没去。

    方不绝静静瞧着她。

    她真会如娘亲及玲珑所言般恶质吗?

    会,打从初闻“陆小蝉”三字时,她的所作所为,他还不清楚吗?娶她之前。他就知道她的为人,他确信娘亲和玲珑并未污蔑她,她在南城陆家,曾经活活弄死一个女婢,只因女婢面丑,不顺她的眼……

    他却无法相信,在他眼前率真活泼的她,是如此蛇蝎心肠。

    是偏见?或是他受了蒙蔽,打从心底去拒绝面对她的真性情?

    她究竟,是个怎生的女人?

    看以艳丽慧颖,实则单纯爱撒娇,是她在作戏,抑或他偏颇了理智,受她外貌所影响,变成一个失去判断力的男人?

    银貅在他一踏进房时,便灵活下榻,带着一身幽香及飘逸轻快,扑进他怀里。

    方不绝握住她的纤臂,将她从胸膛间缓缓拉开,她以为他要吻她,所以开心地嘟高唇,主动送上,仰首时却看见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孔。

    “你怎么了?”一脸不太欢喜的样子,不像她见到他时,快乐都快溢满出来了呢。

    “你今天有乖乖待在海棠院?”他深邃黑瞳紧锁她脸上。

    “算有吧。”为了避开恼人的婢女,她跃上最高的楼阁,没人打扰没人罗唆,快快乐乐躺在上头晒太阳,今几个日光暖烘烘,教她爱极呢。

    “那么为何玲珑哭着四处找寻你?”

    “我就是不想让她跟嘛。”银貅很坦白。

    “玲珑不够伶俐聪明,伺候得你不悦?”

    “我不喜欢她嘛。”广意来说。她不喜欢“人”这种动物,他例外哦。

    方不绝眉也不挑。“所以你故意为难她?”

    “我哪有为难她。”

    “她泣声求我别将她摆进海棠院,若你没有为难她,玲珑不可能做此请求。你罚她跪了?”他又问,语气没有严肃,只是淡漠。

    “那婢女的确是跪下了,但明明是她自愿的,她自个儿说要长跪不起,结果还不是食言,跪没多久就借口爬起来。”让她见识到人类的言而无信,所以不能怪她此时用冷哼的声音在藐视玲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愿下跪。”他失望于她竟然真如玲珑所言蛮横无情,而且毫无反省之意。“你对方家的膳食不满意?听说,你一口都不愿意尝,便叫她撤走?”他又问。

    “我不吃那种东西。”银貅率直回答。

    “那种东西?”这四字,听起来多嘲弄、多充满轻蔑。“全方家,都是吃那种东西,包括我,没有特别亏待你,在你的膳食上偷工减料或是故意恶整你。要是有哪些菜你不敢吃,可以吩咐玲珑,由她事先为你过滤菜色,她会牢记你的喜好,不将你不爱吃的东西端上桌来,你可以婉转告诉她,而不是用这样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她明明很诚窦地告诉那只雌人类。她不吃那些东西,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又没一手拨翻满桌饭菜,算很客气了。

    “傲慢。”

    她傲慢?!

    她——好吧,没有貔貅不傲慢的,她承认啦。这是貔貅本性之一,它们是兽类之中的翘楚,加上与生俱来的咬财天赋,没有其它兽类能出其右,自然不知不觉间,摆出傲视群兽的骄矜姿态。

    傲慢有错吗?

    “我不希望你将在陆家养出的脾气,使在方家,我们方家不吃这套,更毋须藉由欺负府里奴仆来彰显主子威严,要让人心悦诚服,而非靠惩处刁难来教人害怕恐惧。”方不绝此时的模样,与成亲当夜,他甫踏进新房时的森寒如出一辙。

    他强迫自己不受她流露出来的茫然无辜假象所影响,陆小蝉该要明白,方家不比陆家,她的骄纵及劣性,轻贱下人的高傲,都得收敛改进,他不容许她在方家作威作福。

    他眉目镶嵌着坚决和夫威,作出指示:“你必须为今日的行为向玲珑道歉,并发誓永不再犯。”

    “道歉?”她这辈子对这两字只曾耳闻,不曾亲身施行过。

    况且,要一只神兽貔貅向人类道歉——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简直是天大笑话,传到其它貔貅耳里,她岂有颜面在?

    银貅绷起俏颜,有些恼怒,气方不绝对她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气他替那只雌人类来指责她。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是那只家伙自个儿到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可没求她来,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想碰我?她这几辈子的福分修得还不够,下下辈子慢慢等吧!”银貅冷哼。她让那只雌人类“看见”,已经够那只雌人类谢天谢地,有多少人一辈子想瞧神兽貔貅都求不到。那只雌人类拜方不绝之赐,才有幸获此殊荣,她现在还妄想神兽貔貅向她低头?

    啐。

    她有她的骄傲,不容侵犯和作践。

    “我再说一次,去向玲珑道歉,并允诺永不再犯,这回的事就这么结束,你不会得到任何处罚,我也会要府里众人不许以此次事件对你有所怨言或怠慢。”方不绝捺住性子重申。

    “我不会道歉。”银貅微仰起纤巧下颚,姿态挑衅,与他对峙。

    “那么,在你思索自己的行为态度何错之有,并愿意开口道歉前,嫁就待在房里不准踏出半步,我会派人送来每顿膳食,你若不屑吃,活活饿死也是自找的。”

    方不绝冷冷松开手,箝制的壮臂放她自由,旋身离房的剧烈甩门声,又将她囚禁干这间房中,她听见方不绝冷硬地命今下人,把房门上锁,摆明和她杠上,看谁先低头。

    没多久,门上传来铁链缠绕的匡啷匡啷,以及铁锁扣上的沉重喀声。

    第3章(2)

    什么叫翻脸如翻书,银貅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人类呀,你们的劣性,外传一点都不假,只要稍稍不顺你们心意,你们前一刻的笑脸、前一刻的浓情蜜意全是个屁!

    “你以为那种破锁能锁我这只貔貅吗?!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办法拦得住我?!”银貅对着空气跺脚生气,小嘴喋喋不休,数次在小厅里盘旋来回,几乎就打算再施个法,回去她自个儿的貔貅窝去过她的好日子,又何须在此被人类当成狗儿关呢?

    可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他那是什么眼神、什么表情嘛?好似很想对她发怒,却又隐忍,摆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闹、她让他感到失望!

    亏她心心念念等他回房,要将她今天在阁楼屋瓦上听见的消息拿来问他,结果她没机会开口,两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们家族的坏脾气和不讲理,才会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诅咒,要你们九代衰运,男丁零落,还有每个男丁都活不过三十岁!”这是银貅在午憩时听来的事,好些个方家奴仆聚集楼檐下,嘀嘀咕咕说着。

    方家受了诅咒,在数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恶毒的血咒。方家的气运本该飞黄腾达,却因血咒缘故,当他们那一代的男丁暴毙,方家的繁华荣景亦随之崩裂,前几代的方家人更曾沦落乞讨维生,待下一代男丁长大成丨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风,但好日子并没有随之而来,血咒在男丁三十岁再度应验,男丁死,家运破,变成了方家轮回般的恶梦,亦是当初下咒人要让方家兴兴衰衰,尝到希望之际,又被绝望吞噬。

    方不绝是第七代男丁,现年二十八,意味着再不用两年,他也将面临血咒威胁,所以方母才急于寻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陆小蝉,正是其一。

    他也会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浓烈得与贵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锯,谁也不让谁,接下来两年,闇息赢过贵息,彻底获胜,他的好时运挥霍殆尽,到时便是死路一条,然后方家一落千丈,今时荣景,如梦一场。

    方家前六代,无一幸免,没有谁能拖过三十大关,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看第七代迎娶拥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进门之后,是否能安然度过。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陆小蝉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没派上用场。

    老实说,这事儿与她何干?她又不会在方家留上两年,方不绝最终是死是活、方家下场如何,她不会也不想亲眼目睹。人类的浑水。少蹚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着的这一小段时间,快乐享受。

    他的生死,不关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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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不绝,牢牢记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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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话,也是说给陆小蝉听的,而非她银貅,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冒充人类和他在大床上翻滚过几回,他不是公貔,无法与她为伴一生,况且刚刚又那般对她,她根本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本是为了娶个妻子进门来替少爷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爷撑过死关,偏偏少夫人是这种刁钻性子,怕少爷还没面临死关,就先给她活活气死了。那时某位丫鬟幽幽叹息。

    老夫人当初也挣扎许久,明知少夫人名声不好,却为了宝贝独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诸多嘲弄取笑,以及陆家狮子大开口的离谱聘金,结果成亲不过几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个儿莫名其妙回来,现在更开始欺负起方家的人,难怪老夫人这些天来总是哀声叹气。一名老实脸长工亦在摇头。

    若能破咒,她想怎么欺负我们都无妨,怕只怕毒咒没能破解,又惹上这等麻烦,才是方家不幸的开始吧。

    想走的脚步,被大多杂乱思绪及听见的话语绊住。

    还剩两年呐……真希望少爷平安无事,度过死关。

    两年,好短。

    方不绝知道自己只剩两年寿命吗?

    知道的话,岂不是很折腾吗?

    每日清晨醒来,离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吗?

    “……不对,他刚才那样待我,我替他烦恼什么两年不两年?就算他剩两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银貅猛摇头,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别人家的事”。

    只是,她没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声悄叹。

    她咚的一声,倒进软枕间,拉起丝被盖头,在里头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从方家众人口中听见了什么。

    不管方不绝身上有哪一种恶毒死咒。

    不管方不绝还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为什么最后仍是决定留下来不走。

    方不绝刻意隐忍三天,不去理睬“陆小蝉”关在房里的动静,不听不问她是否撒泼耍赖,是否为难下人,是否咒骂他冷漠无情,他硬下心肠,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气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这两天运回一艘撞礁受损的商船,他忙着处理修缮及受潮货物赔偿后续事宜,足以将心思暂时挪开,不去满脑子想她有没有反省,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哭泣。

    他虽非方家船行的挂名当家,实则船行运作诸事,仍须经他之手来决策,对娘亲担心他的三十死关,而央求他不许跑船护货,不许以当家主事身分对外宣称,他为了让年轻便丧夫的娘亲安心,全数应允,不过船行伙计们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绝的表弟李韵是老板,真正掌权的还是方家第七代独子方不绝。

    他有绝对的理由早出晚归,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铺亦不足为奇。

    只是当事情逐一解决,他失去了借口,最终仍是要去面对他的挂心和悬念。

    挂心自己的三十岁死关,以及悬念关于如何对待“陆小蝉”的方法。

    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于诅咒的无动于衷,当每个人都替他烦恼起未来,只有他,不浪费时间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岁将殒,那么剩余的两年自当是无比重要,他要做的事还太多,至少,必须为方家众人安排妥善。

    诅咒是什么?真有其存在吗?

    它是无形的,他并不想相信,可是任谁都无法解释方家六代男丁接连早殁的巧合。各种意外,夺去正值年轻力壮的男人生命,无病无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铺招牌砸碎了脑;有的,是在家中与妻儿共进晚膳时,被一颗小鱼丸噎毙……

    即便他身体健康,鲜少生病,不代表不会有突发厄运降临,万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样寿终干三十,对“陆小蝉”而言着实不公平。她还如此年轻,若步上他娘亲的守寡后尘,她能忍受那种孤寂和无助吗?

    要是他真的走了,当然不希望她为他独守一生,他会乐见有人能照顾她,却又会嫉妒照顾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着才能有的权利,他若死了,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绝对于纠缠自身的诅咒——连他都不甚详懂此咒始末,仅听过一些细碎拼凑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尝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无法替他解咒,八字说法不过是讹传,他的命运仍敌不过诅咒,即便再不愿、再怨怼,寿命长短岂能由他,到时,她怎么办?她那不服输的傲性,娘亲会视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吗?

    他不由得,忧心起这些。

    忧心自己死后,她可能面临的困难。

    这桩为破咒而成的亲事,竟成为他最后无法安心离世的烦恼吗?

    他低叹,感觉马车停下奔驰速度,意味着他到家了。

    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够磨损一个娇娇女的倔强任性了吧——

    没有。

    他甫踏进海棠院的月洞门,忧心忡忡的玲珑立刻小跑步迎上前来,没待他开口询问何事,她便急忙禀告。

    “少爷……少夫人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什么?!”

    “……我每餐送去的饭菜,皆原封不动摆在桌上,筷子连被拿起来翻翻菜色的痕迹也没有。”她讨厌少夫人是一回事,见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珑的担忧,是货真价实。

    方不绝急遽而行,玲珑在他身后小跑步追赶,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丝被蒙头,唤她也不应声,玲珑担心……”

    “把锁打开!”方不绝急喝交代,玲珑来不及顺气,手忙脚乱掏出钥匙开锁,动作不过迟拙了些,方不绝抢过钥匙,自己动手,一气呵成解开门上炼锁,抛丢在地,撞开房门入内。

    房里,没有燃烛,幽暗暗的,连月光都藏进厚云间,吝啬由小窗投射光晕。跟在他身后的玲珑点起烛火,明亮的同时,他看见完整摆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盘,动也未动,冷硬的白饭,一碟茄汁桂鱼片,一份小糟鸡,一盘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鸡汤,以及一碟鲜炒时蔬,绿色菜叶已变得黄烂,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团隆起,只露出一双白玉裸足。

    “小蝉!”

    他猛地掀起丝被,床上人儿双眸紧闭的荏弱模样,抽紧他的心,他几乎以为她失去意识甚至是性命,嘶吼着要玲珑速速去请大夫,自己则继续唤她。

    “小蝉!小蝉——”该死的他!怎会和她用硬碰硬的烂方式来处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说道理,努力说服她、改变她,现在看看他将她变成了何种模样……

    银貅睡得正甜,却被双颊上一掌一掌拍来的干扰给打破安宁,她从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来,视线仍迷迷蒙蒙,未能适应房里烛光,隐约看见这些天梦里唯一出现过的脸孔,一改梦中的冷漠厉颜,变得关怀、变得担忧,他喊着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见她睁眼觑他,他脸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怜惜,放轻手掌力道,像在抚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爱听他叫“小蝉”,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银貅,银貅。

    “别喊我……”小蝉,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绝认为她在生气,才会使性子说出这句话,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体无恙,只是虚弱了些。他松口气,发觉自己掌心及额际一片汗湿。

    他竟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无奈随着吁叹而出。

    “为了与我赌气,忍受三日饥饿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强了些。”

    银貅还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复,听他说话,看他薄唇开合,却没听见内容,于是她没回话,只是揉揉眼赶跑睡意,自软枕宽榻上半起,身子软绵绵的彷佛无力支撑,偎向他,由他负载她所有重量。方不绝被她猫儿般的撒娇行径弄胡涂了,她应该与他闹脾气,耍泼捶打他,或是冷脸相对,比谁先低头认输,而不是……柔若无骨地依向他,将他当软胖抱枕在揽。

    “饿不饿?”罢了,他输了,软化了,败阵了,拚不过她拿自己身体安危当赌注的硬脾气——他可以继续与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为难自己,饿着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虽然亲事是顺应母命而订下,与其说是迎娶她,不如说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并未抱持着娶她进门之后便冷落她、错待她的念头,他发自内心视她为妻,唯一的妻,不保证一定会深深爱上她,却绝不辜负她,迎进三妻四妾来惹她伤心。

    这是他给予她的承诺,一个虽没言明,却在他心底立过誓的承诺。

    “有点。”银貅娇憨憨的。无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过好几顿金银珠宝的进食时间,所幸,貔貅饿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绝闻言下榻,托盘早的菜着虽冷,还是能食,这个时辰,厨房灶火应该已熄,不需要再劳烦厨娘为热一顿饭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亲,在方家没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处大户人家当厨娘,每日,为应付奢侈豪丰的膳点而苦思变化,不许太过频繁重复的菜色,总让他娘及其余厨娘战战兢兢,每顿开灶都是一场战斗,不仅早午晚三餐,大户人家怪癖多,有时三更半夜亦会差人来拍打奴仆房,要娘亲起床为他们煮食,只为了主子们突然想吃碗干贝粥或烩饭。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连四次——大少爷、二少爷、老爷、三姨夫人,分别讨了笋泼肉面、海鲜脍、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顶着寒冷夜风,在足以冻毙人的井边挑水,忙着准备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为无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给唤起,继续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为明白那种辛劳,他与他娘向来不去做为难下人的要求,他们方家是尝过苦的,不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冷饭冷菜只要能吃饱,他们也能扒得干干净净,不豪奢不浪费。

    他端起白饭,胡乱夹了几片鱼肉和豆腐,回到她身边,趁她混混沌沌之际,满满一口饭菜喂进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银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后便皱着脸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丰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这才发觉并没有她想象中难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噜一下便溜进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来的喂食变得顺畅许多,银貅没再排斥咬下箸间夹来的人间食物,它们与宝矿在牙关咬破的感觉完全不同,毋须费上太大咬劲,只消细细嚼,便在嘴里化开,散发出新奇的气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没滋没味的,越是咬着,便越来越甜……

    “刚端来时热腾腾的滋味比较好,你偏偏不吃,等饭菜都冷了,吃起来便差一些。”

    “这样算冷吗?我以前吃的,比这些更冷。”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她都吃得惯了,何况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饭菜,还将冷鸡汤也喝个精光,这馋样,哪像个挑嘴的任性娇娇女?

    “你像现在这样温驯听话,不是很好吗?”方不绝为她擦拭嘴角,像个宠爱女儿的爹亲,充满耐心地说着:“性子太烈,浑身长满了刺。与谁都不愿尝试相处,虽然短时间内你看似占上风,日子一久,你会发现没有人愿意和你交好,逐渐受到孤立。你自己一个人,在方家该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张胆欺负你,那种刻意被遗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过吗?”

    万一他避不过诅咒,这方家,容得了她吗?

    不要成为全方家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呐……

    他的娘亲,早已央托表弟李韵奉养照顾,方家的命运,应该不会拖累李家,他并不避讳谈及他死后的诸多后事交代,人终难免一死,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他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当,即便他明日猝逝,众人也不会手忙脚乱地失了头绪,只是悲伤在所难免。

    可关于她,他该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遗言哦,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吗?”她不爱听,总觉得心里不舒坦,闷闷的。“你是不是担心方家的诅咒,说你跨不过三十大关?”

    “你也知道诅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传许久,成为茶余饭后的一件趣闻……事不关己,任谁来说,都带有一丝风凉。

    她点头。“听人说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没能活多久,你心里,多少怨怼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怼,银貅是不知晓啦,那亦非她该有的情绪,她看见方不绝的苦笑,那笑里好复杂,有大多太多的东西,她无法一一分辨。他笑着在跟她说“恐怕没能活多久”,那是关于他的死期,为何还能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不是很可怕吗?他眸里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惧,倒比较神似担忧……担忧什么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觑她,一脸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吗?”她突然这么问,问完,觉得自己好蠢,谁不怕呢?若有人拿这个问题问她,她定也无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来不怕,娶你之后开始会怕了。”

    这句话,银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与娶她有何干系?

    人类讲话的方式,有时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还想问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珑在此时回来了,带着一个浑身药臭的老者,二话不说就凑上前来,险些熏昏了嗅觉极佳的她。

    他们坚持要替她把脉,她却是坚持不给人碰她,一阵抵抗劝说拉扯诱哄,她被方不绝揽进怀里,牢牢抱住不放开,右手让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脉教人给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头深锁,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她的脉象与常人迥异,任凭大夫怎么按,也没能按着脉动,一张老脸又拉不下来。只能胡诌几句“体寒身虚,开几帖药方子饮饮,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场插曲,让银貅没能追问下去,一时之间也忘了,只记得要赶快将被大夫按过的右手给刷洗干净。

    第4章(1)

    银貅向来大而化之,很少有什么事一挂在心上可以挂满五天,现在倒好,她满脑子打转的,全是关于方家的诅咒——与其说是方家的,不如说是方不绝的。

    本来不怕,娶你之后开始会怕了。

    这句话,一直打扰着她。她很努力想弄懂他的语意,以及他说话时,眸子里微微一黯的眼神。

    她真的太好奇了,那劳什子诅咒究竟是真是假?方不绝真的只能活到三十吗?

    心口,被什么扎了一下,银貅试图忽视它。

    今天,她又从海棠院溜出来。

    不为闲着无趣;不为想回貔貅窝去恢复兽形,自在睡场觉;不为哪里传来甜香四溢的迷人宝气,为的是弄清楚困扰自己好些天的问题。

    她必须找人问问,理清萦绕心间的迷惑。

    勾陈,一只事事都懂,纵横仙界人间,看遍稀奇古怪世间事,虽有神兽之名,行径却毫无神兽之实,素行不良到被四灵除名,空缺由玄武补上,专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缘的妖艳狐神。

    公的,却美得连她都嫉妒。每回见他,都不得不怀疑起他的性别。

    勾陈很美,一头黑红色长发及膝,犹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晕所纺织出来的轻软丝绸。他很高,也很纤瘦,不是方不绝那类的魁梧粗犷,他多了好几分细致无瑕。最美的并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随时含带笑意,微微弯眯;觑人时,墨红瞳仁很是专注,右眼下的红痣,恰恰好长在那儿,增添男人不该有的娇妩。

    她找上了他。

    “小银,你野到哪里去了?哥哥以为你不见了,好担心你。”勾陈对雌件生物总是异常温柔,见是她来,立刻热络迎上,挽着她,并坐在铺满貂毛的温玉椅上,又是递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还贡献他手腕上一条玉炼给她甜甜嘴。他轻抚她恢复银亮的长发,像摸只小兔儿一般。

    她与他当然不是亲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么厉害,也生不出异种。他却总爱哥哥长、哥哥短地自称,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说出“哥哥”两字,反倒故意微扬起尾音,听来像是略略轻笑之声。

    银貅很喜欢勾陈的见识渊博,他知道许许多多她连想都没想过的事儿,所以当她吃饱睡足无事可做的空闲时,她会来找勾陈听故事,要他说说新奇好玩的妙闻来满足她,不过今天她没有听故事的闲情逸致。

    “勾陈勾陈,我有事要问你!”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呐。”怎么不答反抛来这么一句呢?

    “你问的不重要!我的比较重要!”

    “小恶霸。”貔貅都是这种极度自我的生物,他习惯了,银貅不是“病情”最严重的一只。勾陈纵容地微笑道:“问吧,何事?”

    “你有没有听过某种诅咒,能害人九代子子孙孙都只能活到三十岁,而且好像也会家运衰败?”银貅没心情吃他送上的玉炼,抛到一旁,连瞧都不瞧。她此时哪可能有食欲?早上才被方不绝喂食两大碗菜粥哩。

    “世上诅咒有成千上万种,没有固定模式。你说的那类,不无可能。”勾陈薄唇镶起艳笑,以雄性而言,太过妖媚的美眸,轻轻弯眯。如此简单之举,流溢出风华绝代的妩媚,不是阴柔那种,而是一只雄性动物求偶之时所会呈现出来的美。

    “所以是真的可能有那种诅咒的存在……可以破吗?”银貅皱起浓银细眉。

    “诅咒这玩意儿,端看下咒之人的法力或怨念。像你方才提及的那种,八成是极恨或极怒之中立下的血咒,要人九代不得善终。啧啧啧,如果硬要破咒,恐怕要付出不少代价……”他稍稍停顿,凝望她。下一瞬间,撩起她的银细长发,凑到挺直鼻前去嗅,嗅她一身宝气,以及淡淡沾染上的人味。“小银,应该不会有谁胆敢向貔貅下咒吧?若事不关己,许多事最好别插手去管,我不反对偶尔到人界去绕绕玩玩,玩够了就赶紧回你的貔貅窝去,过你们貔貅最喜爱的孤独生活,人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听见的话,都不要往心上搁,包括他们有没有受到诅咒?是否明日便死于诅咒?诅咒能不能破解?如何破解……听哥哥的话,别去理睬,嗯?”

    “可是……不管的话,方不绝可能就会死掉了呀……”银貅咬咬唇,唇儿被她自己咬得又红又疼。

    “即便你插手去管,他还是会死呀。”勾陈不用细探,已能猜出她口中的“方不绝”是何种生物,他身上的气味,在银貅发间能闻得一清二楚。“人类就是这样脆弱,手一捏、指一弹便能教他们断气,就算没有诅咒,他们也只能活几十年,到时你仍是得眼睁睁看他死,他三十岁死或八十岁死,对你来说都是短暂如花火。”

    “当然不一样!三十岁和八十岁相差了五十年!他能多活五十年的话,我就可以——”

    “可以什么?”勾陈笑笑地,等她说下去。

    可以,一辈子?

    五十年,对一只貔貅来说,绝不可能是一辈子。勾陈没说错,太短了。

    即便他没有诅咒缠身,他的长命百岁对她而言仍是太短了。

    银貅无法接话,只能沉默,精致眉眼苦苦的。

    “为了让一只人类多活那么短短几年,试图挑战诅咒,而且是咒人九代的恶毒血咒,不值呐,小银,真的,不值。你想想,一个诅咒能教人九代早殁,代表恨得多深,恨到连交判官手中生死箔亦能为它改变,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未注生便先注死,人一生寿命多长多短,出世之前,黄泉便早已记下,等着几十年过去,鬼差再去勾回来,结果一个诅咒,延续了人类的九代,改变九代的寿命,那可是长达几百年的时间,不短呐。

    你别管它,别碰触它,别想破坏它,让它如愿折磨完那人类的九代,便自动消散,你硬要蹚浑水,咒若反噬,你这只漂亮的小母貅也挡不住。你在人界如果玩得快乐,多留一些日子无妨,尽情享受,玩够了,玩累了,掉头走人,将人界看见的东西抛诸脑后,不去回忆,不要想念,走得干脆,忘得干净,一切都与你毫不相干。你是貔貅不是人,貔貅不该过问人类的事。“

    勾陈说的……多简单呀。

    他把界线说得壁垒分明,人是人,貔貅是貔貅,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即便突然产生交集,在分开时也要断得一干二净,哪怕是看见人类在自己眼前死去,都不要伸出援手。

    她有时弄不大明白勾陈究竟是多情或无情,他总是劝说着不懂爱的他们,要多去尝尝情爱的美好,他对金貔数百年来的“说教”也有好几回套用在她身上,要他们貔貅别只顾着享受无人打扰的孤寂安静,去体会爱与被爱的欢愉。他最喜欢看见别人成双成对,歌诵着承受爱情滋润的滋味是恁般香甜。可接下来,他又会说,快乐之后,便能拍拍屁股离开,不要藕断丝连,别有大多瓜葛,当爱情仍美丽时,回味才甘甜,一旦爱情的丑恶面赤裸呈现,就会将所有的美妙破坏殆尽。

    他总是笑着,妖媚地笑着,说:爱情很重要,爱情能让女人变得好美好娇艳,让男人变得好蠢好天真。又说:尝过了,玩透了,累了,腻了,就走呀,有什么好牵挂?有什么好不舍?别傻了,世上没有一生一世的爱,久了、倦了,总有一方要先走,呵。

    多情得好无情。

    说着爱情多美好的他,眸里却嘲弄爱情的存在。

    “可是我不想看见他死……”

    “那么就在他死之前离开他,眼不见为净。”勾陈仍是那副莞尔艳丽的浅笑,深红色瞳仁,浓似血,又美得像红玉。

    “勾陈……”银貅的语调,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无助及撒娇。“帮我想办法啦……”

    勾陈对于美人哀哀凄凄的软嗓最没法子抵抗,光是听,浑身骨头就散了。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傻小银。”他轻摸她的脸颊,仍是笑着,却添加了一声叹息,声音绵柔细软,似低喃:“哥哥可不想害你尝到我曾尝过的那种疼痛欲死的滋味。”

    那种恨不得掏尽五脏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骇人的剧烈痛楚。

    “想破咒,也得知道咒由何而生,下咒的人是谁,有何怨念。你可以去问问那只人类,是与谁结下深仇大恨,先弄清楚这些,才能谈后续嘛,是不?”静默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