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银貅

银貅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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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醒来却换上另一副嘴脸,怪哉。”银貅捉摸不住方不绝这个“人”,本以为他和她一样,都爱极昨夜那一切,她还想,既然两人都醒了,就再重温一回欢快,哪知他却匆忙离开。

    算了算了,他走了,她也不多留,该是潇洒闪人……是闪貔貅的好时机。

    银貅跪坐于凌乱喜帐之间,柔荑轻扬,乌丝刹那褪去浓墨色泽,由发根开始,泼散的银亮笔直晕开,漂亮的飞萤四散,一时之间,屋内银芒迸射,裸躯包裹其中,碎银星光玎玎闪闪,那袭天羽霓裳重新变回她身上,银灿美人恢复真实原貌。

    她轻笑下榻,自凤冠上摸走几颗珍珠,准备带上路当零嘴,补充消耗的体力。

    她想,她会记住他的名字,方不绝。

    可惜,他不知道她叫什么。

    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

    应该是无缘再见呐。

    一记优雅旋身,美人身影何在,只剩点点银光,细碎如粉,飘扬半空,待其散尽,屋里,什么也没有。

    园西一座楠木大厅,包围在花墙之内,错落的奇石假山布景巧妙,地处清幽朴雅之间,蓊郁绿树扶疏,衬托厅园之美。

    一名美妇,在大厅里忐忑不安,手里热茶端起又放下,不时询问身边伺候的小婢:“人来了吗?”,已问了不下十次。

    温热的茶。在举落之间,早已凉透,茶香不再。

    “夫人,少爷来了。”

    此句话,无疑是美妇的特赦,她“叩”地摆下茶杯,起身相迎。

    “不绝!不绝——”

    “娘。”方不绝抢在美妇即将跨出门坎前,进了大厅,搀扶她,并领她落坐,吩咐小婢重新斟倒热茶,来温暖美妇冰冷的掌心。

    “诅咒破了吗?诅咒这样就算破了吗?”方母的美丽中夹带长年来的忧惧沧桑,眉心皱纹,早已是无法抹平的深刻,仍无损她精致温婉的气韵,只是此时的她脸上写满担心,频频追问儿子。

    “我不知道,但或许没有这么容易。”方不绝无法扯谎,只能婉转回道。

    “大师明明说只要找到那个时辰出世的女子,迎她入门,我们方家的九代诅咒就能破解呀!”

    “娘。”方不绝将小婢端来的温茶,连同方母颤抖的双手,一并包握在大掌间,安抚道:“别急,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都努力做过了,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吧。”

    他为了使母亲安心,已尽力做到她每一项要求。她为他取名“不绝”,希望方家第七代不要断绝于他;她要他退居方家产业背后,不以当家身分抛头露面,减少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机会;她要他出入皆有护师左右跟随;她要他寻找拥有破咒生辰的女子,无论美丑、年纪、家世,用任何手段都要娶之为妻……每一件他都做到了,可是母亲仍旧担忧恐惧,生怕方家独子会再应验连续六代皆发生的憾事。

    “不行!不能交给命运,我们方家的命运太可怕,不绝……”方母哽咽。

    “娘,放宽心,我相信会有所改变。”

    这句话,稍稍削减方母的焦虑,加上方不绝坚定的眸光,终于使她破涕为笑。

    “对对对,会有所改变的,我们已经娶了陆小蝉,她的八字能够替我们方家破咒……”方母喃喃自语,边说边点头。边点头又边笑。

    方不绝举杯喂她喝了一小口热茶,她眸子一扬,又问:“那位陆小蝉……昨夜没大吵大闹吗?我们方家用大笔钱财买她进来,她能甘心吗?外传她性子暴烈偏激,每遇不满之事便砸毁周遭东西、丢伤左右婢女,她给你排头吃了吗?”

    “没有,她很乖巧。”

    方母不能置信地挑眉,彷佛听见他撒了个天大谎言。“娘不在意陆小蝉的个性及外界传言,今天就算她是个恶名昭彰的匪徒,娘也会要你娶她,所以,你不用替她说谎骗娘呀。”

    “我没有说谎,是就事论事。我很清楚流传于南城,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只是,昨夜与我洞房的小蝉,确实……很不一样。”不由自主地,他竟想替她说话,澄清娘亲对她根深柢固的坏印象。

    脑海中轻易浮上那张脱俗绝艳的俏脸蛋,那不是一张贤慧温顺的容颜,以“野媚”来形容或许贴切些。细而飞扬的眉,带点不羁及难驯,一双眸子像掺进光芒一样明亮,并非水汪汪的含泪清妍,而是灿明慧黠的炯灵有神。她有不甘吗?自始至终弯弯上扬的红唇,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吵没有闹,没有与他争执,没有与他顶嘴,没有被迫成亲的寻死觅活,虽然丢了一地嫁裳,也不过是姑娘家使使小性子的表现,不足以为她冠上“泼辣”罪名。

    外传她的种种蜚短流长,在在都有冲突。

    “或许是假装的吧,一时乖巧罢了。”方母乍闻陆小蝉的传言时,内心确实经历一番挣扎。她很清楚,陆小蝉不会是个安于室的贤妻良母,偏偏他们急需的命盘又在她身上,娶了她,怕是方家不得安宁;不娶她,怕方家连家运都颓败殆尽,还能谈啥安宁?万不得已,非娶不可。

    “是真是假都无妨,她愿意造假演戏当个好媳妇,未尝不是好事。总之,她别惹是生非便好,我会要方家众人视她为一分子。或许假以时日,娘也会喜欢她。”

    也会?

    方不绝似乎未曾察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径自再道:“可以向娘商借玲珑,让玲珑去伺候她吗?”

    “这不是难事,玲珑手巧心细,当然好。”另一方面,玲珑是她自小买回的丫鬟,对她言听计从,将她摆在陆小蝉身边是好事,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手得到消息。

    不能怪她防备陆小蝉,她只有不绝这么一个儿子,加上诅咒历历在目,她怕,她真的怕,怕带走她夫君的诅咒,现在又要来抢走她儿子。

    “不过陆家不是有陪嫁丫鬟一道来吗?”方母问。

    “有吗?”他没留意,一早醒来亦不见有丫鬟随侍,八成随女方兄嫂回南城去了吧。“玲珑。”方不绝唤向青衣姑娘。

    “是。”清秀小姑娘立刻福身上前。

    “以后少夫人由你伺候,别怠慢。”

    玲珑望向方母,后者轻轻颔首,她才恭敬回“是”,领命退下,前往海棠院。

    “那么,娘,需要小蝉来向您请安吗?”

    “不用,我不想见她,你叫她安分地留在海棠院,尽她应尽的义务,其余的都别做,尤其是她以前在南城做过的那些……”方母连要开口说出来都羞于启齿,末了,只能嫌恶地以绢掩口。

    “明白。”方不绝不意外母亲的回答,会多此一问,只是要让双方更确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委屈你了,不绝,日后若你遇见心仪的姑娘,娘再替你作主……”

    “孩儿尚右事待办,请容孩儿退下。”摆明她现在所言之事,他不想谈。

    “你去吧。自个儿注意安全。”方母每日不忘叮咛他。

    “好。”

    他前脚才踏出府门,后脚玲珑喘吁吁来报。

    “少夫人不见了!”

    不见?进门第二天,算算不到十二个时辰,她便替他招惹麻烦?!

    “海棠院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吗?”八成是在府中哪里躲起来了吧。

    “找过了,我送膳进房里,里头谁也没有,我怕少夫人在园里迷路,所以要大伙替我一块找,确定少夫人没在海棠院。”

    “再找,这回全府邸都找,找着之后,将她锁在房里哪儿都不许去!”

    方不绝不准备把时间耗费在她身上,交由下人去寻,他只需要晚上回府,再来教训顽妻便足够。

    “是!”玲珑瞧出少爷不打算延宕出府的安排,亦懂这位少夫人在少爷心中并非重要到足以抛下诸多要事去安抚的角色,她不敢多言,即刻照办。

    “慢。”方不绝唤住她。“消息不许传到夫人耳里,听清楚没。”

    “……是。”玲珑含糊点头,旋身跑远了。

    第2章(2)

    “少爷,要不要我们缓些去船行,先找少夫人……”马夫见方不绝一脸铁青,遂提出建议。

    “不需要。”方不绝进了车厢,砰地甩上厢门。

    她没有重要到这种地步。

    “走。”车厢内,传来冷硬命令,马夫摸摸鼻,识趣地闭嘴,马鞭一甩,载着主子,绝尘而去。

    两天!

    她失踪足足两天!

    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只字片语。

    妆匣里的嫁妆首饰少掉部分,并未全数带走,凤冠上珍珠零落不全,猜测是她拆下了准备变卖,除此之外,院里财物无损,更值钱的银票古董,全数完好。

    她还算有天良,没有卷走方家所有的财物潜逃……

    他不生气吗?错,他怒极了!

    头一天,他仍能全副心思放在船行正事上,见了几位合作多年的老客人,巡视几回船运进度、上货弟兄的工作情况,甚至申时还陪即将成为新客的李老板去茶行品茗谈生意。那时心里自信满满,以为回府便能看见因做错事而正襟危坐、一脸惶恐的小女人,为她愚昧逃家之举好生反省道歉。怎知,不承认自己较往常任何一日都更早回府是因为心急的他,双脚尚未跨进朱红大门门坎,便追问是否已找到她的消息,得到的,竟是众人的慌张摇头。

    没有人寻找到她,她从方府的某一处,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了。

    他才开始感到焦急。

    因为她对方家的未来很重要。

    不,不单单如此。

    那么,还有什么?

    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情深入探究,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找到她!

    第二日,天未亮,他不再只交由府里下人去找她,而是抛下所有工作、推掉整日行程,亲自全力寻觅逃妻,范围拓展到府外各街去。

    她生得特殊,娇美艳丽,只消见过一次,任谁都不会忘掉,这是寻找她的最大利器。街头巷尾,贩夫走卒,摊子店家,总能探着一些消息,毕竟她不可能飞天遁地,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他不信全西京之中,没有半个人曾看过她。

    没有。

    她像人间蒸发,每条铺街一路问下去,得到的答案皆相同——没有,没有,没有!就连看守前后城门的官差也笃定地告诉他,从昨天迄今,没有一个构得着“美人”的女子进出城门。虽说美与丑的定义因人而异,不过若将她排除于“美人”之外,那官差八成是眼盲或有断袖之癖。

    奔波整日,客栈逐间逐间查,食堂一处一处问,白天到深夜,仍是一无所获。

    方不绝猜测,她若混出城门,必会返回南城娘家,于是派人快马加鞭赶往陆家。但若有某人在方家外头接应她,她的去处便难以预估,要找到她难上加难……

    她会与谁一块走呢?是她青梅竹马的男人,抑或是她芳心暗许的恋人?

    拖着疲倦、怒焰及猜疑交杂的身躯回到海棠院,已是三更半夜。

    他不懂她为何要逃?逃的时机点也稍嫌诡异了些。

    要嘛,在洞房花烛夜之前逃,她还能全身而退,为她心爱之人保留清白贞节,但她偏偏挑了与他缠绵一夜过后,真真切切成为他方不绝名副其实的妻子才逃。是他的表现未达她满意标准?然而那日早晨醒来时,他看见的神情可不是怨怼或者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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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很棒,很舒服。她那时,笑得多媚,多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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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完全想不透理由——

    方不绝拍开房门,兀自沉思及恼怒,在心底斥责“陆小蝉”的任性妄为。

    “好晚哦,你去哪里溜达闲晃?我一直在等你耶。”

    刚刚才在脑里盘旋的容颜,被他骂到臭头,暗暗决定若找回她,非得这样这样教训她,再那样那样整治她,打烂她的小俏臀,让她三个月内只能缅怀起坐落椅子上的滋味如何之好的她——

    正千娇百媚地横卧在大床上,单手支颐,一脸埋怨丈夫晚归的怨妇模样。

    她甚至连打好些个呵欠,等他等好久哦。

    是她!

    方不绝怎样都没想到,当众人焦头烂额,满街遍寻她不成之际,她正悠悠哉哉地睡在床上,浑身娇懒绵柔,流露出“大家真爱乱跑,这么晚才回家,不乖”的噘嘴神情。

    “你……”方不绝先是整个人呆住,彷佛被谁施法定身,久久无法动弹,而后如梦初醒,踩着重重的步伐火爆奔近。“我才是那个想问你跑到哪里溜达的人!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海棠院,你竟故意惹出事端,玩这种失踪把戏来引人注意——”

    整日的奔走寻觅、焦急失措,全化为熊熊大火,烧向她去。

    银貅眨眨眼,满脸无辜迷蒙,好似不懂他发啥火,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该被骂。

    是,躺在大床中间的人儿,除银貅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回来了。

    本来没有打算再踏进这间房、躺上这张床,走得那么干净利落,不藕断丝连,可是当她回貔貅窝睡足两天,两天之内,方不绝一直一直一直在梦里打扰她,用他的声音、他的凛眸、他的身体,拥抱她、亲吻她,让她作起甜美春梦,细细回味那一夜的痛快淋漓。

    他就如同他的名一般,不绝,不绝地成为她梦中唯一出现的脸孔。

    她发现……自己挺想念他的,这只自称是她丈夫的雄人类。

    当她恍惚由梦中醒来,茫然地看着倒映在泉水水面,独处洞里的自己,发觉方才所感受到的体温与怀抱,不过是梦境一场,香甜的吻,落在唇上、颈上,布满全身,他的双手带着文火,撩拨她每一处敏感……全是梦。她不开心,立即决定再回来,多尝他个五六七八回。

    她肯回来,他非但没有很开心,没有抱起她转个三圈先,竟还轰她一顿?

    银貅不满地嘟嘴,可没温驯地乖乖挨骂。“我没有惹事端,也没有玩啥把戏,我只是回家去呀。”

    “回家?”南城陆家?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银貅坦言不讳,实话实说。他是她回来的唯一原因,否则人类的居所没乐子,又闷、又充满猜忌嫉妒的气息,她并不特别喜欢。

    她没有说谎,不打算与人类有瓜葛的她,为一个名叫“方不绝”的雄人类,再度来到这里。

    方不绝旺盛的怒焰,瞬间被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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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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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这般露骨掏心的表白,他如何再气?她虽曾想逃,又为了他回来,明知道会面对他多大的怒火或责罚——他认为,她定然挣扎于“回”与“不回”之间,举棋不定,担心害怕过——她仍选择……

    回来,到他身边。

    方不绝紧绷的脸庞逐渐柔化,随着轻叹逸出口,最后一丝火气消失殆尽。

    “为何想逃回娘家?我让嫁感到委屈了吗?”他在椅上半下,双腿奔波终日的酸软疲倦,一整个涌上,这时才感觉到累。

    “没有呀,我没感到委屈。”银貅摇头。他没让她觉得委屈,倒给了她纾解的快乐。

    “那么,便是你仍对这桩婚事不认同?”他再问。

    又是螓首晃晃。“不会不认同呀。”又不关她的事,人界的成亲,她一点都没兴致去理解,哪来认同不认同?

    “没有委屈,没有不认同,我千思万想也想不出你逃离的理由。”

    “要向你解释的话也不是很困难啦……”因为她是貔貅,貔貅本来就没必要趟人间浑水。若这般回答他,他就能完全理解了吧,可是如此一来,她势必马上就得离开,没法子多待,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回来方家,图的是乐趣,而非空手而归。银貅转念一想,话又吞回肚里,骨碌碌的水亮大眼晶灿促狭,微微弯起。“女人心海底针嘛。”勾陈最喜欢说的这句话,赶快借来用用。

    她的答案,完全无法说服方不绝,听在他耳里,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转移注意罢了。

    银貅也知道,再让他啰哩叭唆追问下去,露陷的可能性便提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结束对话。

    “哎哟。”软得发嗲的娇嗔,伴随款款下床的娇绵身躯,一并来到他身边,淡雅花香,轻缓飘进他鼻间,不浓冽,不呛鼻,犹似从她肌肤深处天然蕴散,他分辨不出是哪种花的味道,只觉得香。

    银貅坐在他腿上,柔荑攀于他颈后,十指轻轻揉捏他僵硬的肌肉。

    “人家回来,你不高兴吗?”声音娇滴滴。

    “……”

    不说话,就当他默认,视为高兴好了。

    “我知道你很高兴我回来,高兴就笑一个嘛。”葱白玉指在他脸颊画圈圈。

    “别逃避我的问题。”他沉声。

    “没有逃避呀,只是待会儿再回答。你先说,我回来,你很高兴,对不对?”手指滑过之处,随即盈亮红唇取而代之,重新覆上。

    “……对。”无法反驳,他很高兴她回来了。

    她发出银铃轻笑,神情可爱,偎进他怀里,唇儿封住他的,让他忘掉悬挂于心上的疑问,允诺“待会儿”才要回答的她,压根心存不良。

    而她,得逞了,当方不绝反客为主,吞噬送进嘴中的柔软丰唇,双手紧箝她芳馥细腰,再无心追究她离家种种——

    第3章(1)

    “不许再有下回,听见没。”

    方不绝撩开她汗湿覆额的凌乱长发,露出粉嫩桃红的娇媚艳容,一场销魂欢爱甫歇,两人气息紊乱,仍待平静,他薄唇贴凑在她鬓侧,耳鬓厮磨的不是绵绵情话,而是再三交代,要索讨她给予保证,不再一声不响上演逃妻记。

    “可是你要我一直待在房里,我会觉得无趣呀。”而且又闷。银貅不懂人类为何一成亲,雄的就会想将雌的关进小小房内,限制雌人类的行为、思想、自由……像他们貔貅多好,不管公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貅地位不低于公貔,两者互咬起来,母貅不见得是战败的一方,所以公貔不像雄人类,有着教人难以理解的优越感,当然,母貅亦毋须听从谁的命令,或是得到谁的点头允许才能去做某件事。

    “你可以在海棠院自由进出,若想读哪类书册、想吃哪些东西,尽管吩咐玲珑一声,玲珑是派给你的贴身侍婢,要什么、缺什么,向她开口,让她去办。若你想出府去逛西京,等我手边工作告一段落,空闲些,再带你一块去。”方不绝在她耳边柔声道。不是想视她为禁脔,囚禁于小小海棠院里尝尽冷落滋味,而是担心她素来的风评会使她在方家遭到不友善的对待,他不希望有谁背着他给她脸色看,或是冷言冷语伤害她。

    “可不可以不要啥侍婢?我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好碍眼呐。

    “你以前在陆家,应该也会有一、两个小婢供你使唤吧?你把陪嫁丫鬟遣回家去,在这里也不好都没个同龄女孩照应,有玲珑在,我比较放心,不用烦恼你在海棠院有没有吃饱穿暖或是觉得孤独。”方不绝难得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与她好声好气打着商量。

    “随你啦。”她揉揉眼,想睡了,便没有心思和他在这种小事上继续争论,至少,她脑袋含糊,讲不赢他。

    银貅环抱住他,窝了个舒适姿势,放任自己坠入黑甜梦乡。

    方不绝轻抚她细柔长发的动作不曾止歇,爱极了它们在掌中滑腻之感,有时他总感觉它们黑得泛出银亮,不可思议的美。而她冶艳却稚气的睡颜,又有几分像是那位在南城里恶名远播的“陆小蝉”呢?

    他拉高丝被,盖住两人赤裸相贴之躯。拥她入睡。

    翌日,当银貅再醒来,方不绝已不在房里,枕畔微凉的温度,彰显他好早便下床离开。此时只有一名年轻小姑娘,忙着准备盥洗温水及棉巾、衣裳裙袜等用品,隔着垂幔,勤劳的身影落入银貅眼中,属于女性淡淡的发香混杂在房内,惹来银貅皱眉,嗅觉敏锐就是这点不好,小姑娘身上香味太浓了。

    她就是方不绝提过的侍婢,叫……玲珑,是吧?

    银貅不喜欢有旁人在周遭晃荡,貔貅是独居之兽,领域性极强,她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对于方不绝,她没有那种急于驱离他的感觉。

    在他身边,她没有任何不愉快,他的味道,不会教她想掩鼻;他的体温,不会今她觉得黏腻厌恶。

    貔貅不是情欲挂帅的野兽,身体的欢愉,不足以成为留下的理由,即便对象是另一只同类貔貅,也极少换来它们的一生厮守。这几天下来,焦躁焚身的发情本能已逐渐淡去,开始进入“冷情期”,通常到了这阶段,数日前还交颈缠绵的公貔母貅,八成就会视对方如敌,讨厌它们侵入地盘、抢食宝物,进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下一回情欲萌发期前,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她从方不绝身上得到爽快狂喜,却悖逆貔貅向来的行事本能。她渴望和他多相处,多一时,多一刻,最好能在一块,久一点,丝毫没有嫌腻……

    床幔外的玲珑,悄悄探头偷觑,想瞧瞧床上的主子是否有苏醒迹象,这一看,正巧与银貅对上眼。

    玲珑惊艳于床幔后方竟是张如此媚柔容颜,一时之间呆住,即便同为女性,也很难不为银貅的清艳感到震撼,她张着小嘴,好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礼与失态,连忙下跪。

    “少、少夫人!”

    银貅动手撩开床幔,倦懒慵柔的媚态尽展,飞瀑似的长发流溢于娉婷纤细的娇躯间,滑过白皙肩颈,半掩半现着浑圆酥胸,笔直而下,在凌乱堆卷于腰际的丝被上荡漾一片发海,黑中带亮。

    “我是玲珑,少爷命我来服侍您的生活起居……我不是故意吵醒您,请少夫人原谅……”玲珑诚惶诚恐地跪下,几乎额头抵地。

    “我不用你服侍,一切我都可以自理,我们不如这样做——方不绝在时,你留下,方不绝不在,你就到别处去忙你自个儿的事,我不会告诉方不绝,当作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当然,好处是少不了你的。”用貔貅的咬财天性,包准她一年之内好运连连,连走在街上,都会发一小笔横财,例如拾到钱袋或银票等等。

    “少夫人是不喜欢玲珑吗?”玲珑急乎乎问。

    “是不喜欢呀。”银貅实话实说,完全不懂虚与委蛇那套。

    “玲珑会改!玲珑会听话!玲珑会尽心尽力服侍少夫人,求少夫人别遣走玲珑——”玲珑白着脸,心急地猛磕头。她被少爷讨来。暗里却受夫人交代,要她好生“看管”少夫人,别让少夫人在方家惹是生非,若被遣走,就无法达成夫人命令。

    “你别这样啦……”人类就是这点讨厌,一遇事就磕头,她都数不出来偶尔忘掉隐身、被人类撞见她一身银亮圣洁时,究竟被几个人下跪叩首过。

    “求少夫人再给玲珑一次机会——”俏丫鬟咚咚磕头。

    “你先起来再说。”

    “少夫人不答应,玲珑就长跪不起……”

    这是威胁!这是威胁吧?!这只雌人类摆明就在威胁她吧!

    “那你就跪吧。”银貅不理会这种胁迫,径自下床,寻找她的天羽霓裳。咦?跑哪儿去了?她东翻西找,嘴里嘀咕:“我的衣裳呢?”

    “我替少夫人将地板上的脏衣裳都送去洗干净了,桌上有全新的裙襦抹胸供少夫人更换。”跪着的玲珑讨好说道。

    银貅以两指拈起粉紫色的软软罗纱裙,裙上缀满珍珠,另一件布料稀少的小玩意儿是月牙色的,绣有精巧图案,底下还折迭整齐好几层衣物,她光看就头晕。

    “这怎么穿呀?”银貅咕哝,耳尖的玲珑立即起身,伶俐地为她更衣。

    刚才不是说要长跪不起吗?食言也食得太快了吧?

    “让玲珑来服侍您。”玲珑露出谄媚甜笑,不待银貅反应,抖开抹胸,替银貅系上,一层一层按照着衣顺序,套上银貅修长身子,一边赞叹道:“少夫人真美,难怪少爷怜爱,早上出门前再三交代玲珑要好生伺候您,不许怠慢呢。”呼,幸好有逮到时机接手为少夫人更衣,否则她就真不知得跪上多久时间,她错料了少夫人的冷硬心肠,居然眼睁睁任她下跪。

    原本专心闪避,不想被玲珑触碰到身躯的银貅,闻言停下,玲珑成功地替她系妥裙带,带间翠绿圆玉环及红缎喜结垂置裙侧,增添一股贵气,她瞧都不瞧铜镜中映照出多令人惊艳的美丽模样,只觉玲珑那番话,教她胸口微震。

    听来方不绝还挺关心她的嘛,嘻。

    再三交代呢,真可爱。

    银貅窃笑,心里一抹甜味漫开,从何而来,她也厘不清楚。

    “玲珑为少夫人梳头——”玲珑准备搀扶她落坐镜台前,连玉篦都握牢在手上,却见银貅一脸排斥,扬手格开她。

    “我不喜欢人碰我头发,沾上你的味道就不好闻了,我自己来。”柔荑挥挥挥,巴不得玲珑闪远点,当玲珑身上有可怕异昧一般。

    “呃……那……那玲珑去为少夫人准备早膳……”玲珑被这动作刺伤心灵,她进方家为婢已经六、七年,哪时被主子如此贱待?她自诩聪慧贴心,善辨主子喜恶,深得主子欢心,在府里亦是人人喜爱的俏丫鬟,今日竟被一位新主子嫌恶至斯,今她难堪得险些落泪,只能匆匆退出房,痛快哭一场,重整情绪,再回来面对骄傲的主子。

    银貅自然是没去理睬自个儿无意间伤害了脆弱小芳心一颗,她的宝贝貔貅毛怎能容许人类触摸?她又不是小兔小猫,啐。

    ……好吧,方不绝例外,她不介意他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

    房里只有她在,纤指一弹,长发凌空梳理,彷佛有把无形发梳,正为她梳整柔腻青丝,即便此时发色浓黑如墨,发丝每每被梳过,独特的银白萤粉兀自细碎飘落,美不胜收。

    木盆里的水,宛若得到生命,径自化为晶亮小球,腾空飞起,到她周身轻轻滚动,为她清洗细嫩芙颊、赛雪肌肤,暖热的水温教她满足吁

    叹,干脆褪去衣物,痛快洗个够本。

    洗净干的长发并未梳盘成妇人髻,而是继续任它维持一贯的随兴披散,银貅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甘愿施法术套回衣物——模仿玲珑替她着衣的步骤,由里到外,整装完毕。

    同时,玲珑红着眼敲门进来,低垂螓首,将手中托盘间的清粥素菜一碟一碟摆在桌面,用着刚哭过的哽嗓,请她用膳。

    一盅米水不分的白亮清粥,数十小碟爽口酱菜、水煮青菜,连摆上桌都按部就班,不胡乱了事。

    “少夫人,请用膳。”玲珑恭敬道。

    “我不吃这些东西。”银貅对着满桌人类膳食流露嗤之以鼻的不悦。

    “是……素菜不合少夫人胃口吗?方家早膳向来茹素,已经行之有年,请少夫人见谅,午膳开始便有荤食……”

    “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拿走,或者,你自己吃吧。”貔貅只食金银财宝,人类喜爱的五谷杂粮对她毫无吸引力,就算它们散发淡淡香味,她也没兴致吞到肚里。

    “这……”玲珑虽然早有耳闻新任少夫人“陆小蝉”的种种传言,但是当她亲身面对时,简直不敢相信,外传“陆小蝉”的刁蛮,压根不及眼前这位正主儿表现出来的一半!

    短短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她就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少夫人!

    可她无权挑剔主子,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的嫌恶表现在脸上。

    “如果少夫人不吃,那玲珑将它撤下。”

    “嗯。”

    “需要玲珑去请示老夫人,通融您早膳吃些荤食吗?例如鲍鱼干贝粥、人参鸡汤这一类食物?”玲珑问得好酸,以为银貅是不屑干清淡膳食。

    “不用,我也不吃鲍包干贝人参鸡汤。”银貅亳不在意嗅到玲珑对她的不满气息。

    “若少爷问起,也请少夫人如此回答少爷,否则玲珑怕被少爷误会是我怠慢了您。”这句话,更是充满挑衅及对抗。

    银貅摆摆手,赶她出去,连应个“嗯”都懒。待玲珑福了福身,撤走满桌素膳之后,银貅才在饰匣里翻找几件首饰,先是哈气两声,用衣袖擦拭干净,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她尚未决定要在方家留多久,走是一定会走,起码不是此时此刻,她还没有觉得腻,还没有尝够方不绝的味道,他允诺要带她出府去玩,呵呵,多教人期待呐,他与她,一块出去玩呢!

    他在她耳边要她留下的半命令、半诱哄之声,久久缭绕,虽没有言灵术力,却好似将她给锁在他的要求之中,无法率性地走。

    她知道,就算走了,不到五日,她还是会再回来。

    怎么回事呢?

    这般想待在某一个人身边的情绪,好陌生哦。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只如此缠人的兽呢。

    方不绝把她变成温驯的家畜吗?

    还是勾陈曾指控过她的……

    你们貔貅这种神兽,简直是严重污辱“鱼水之欢”这四个字,你们哪懂什么欢愉,你们是为做而做,而非为爱而做,大丢脸了!难怪你们的发情期次数既少,天数又短。你知道吗?世上有一种动物,是处处都能发情,时时都能共育子嗣,而不受情欲期限制。

    谁说没有这种动物?有,是人类。

    人类不单单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交配,他们可以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为了爱,随时随地都能上,这你们貔貅就做不到吧?亏你们还挂上“神”字辈呢。

    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

    为了……爱。

    原来,雌雄交配的理由,可以有这么多呀?

    那时听见勾陈所言,她当他是在诓骗她,欺她不像他懂得那么多,她甚至嗤之以鼻,觉得不共孕子嗣的话,为何要做那种身躯交缠、狂野纵情的累人事?

    尝过了为爱而做的快乐,你就会知道貔貅的一生有多凄凉。勾陈当时媚媚地叹息,明明脸上镶满笑容,还故意流露出虚伪的惋惜。

    她有尝到快乐呀,从方不绝的身上。她当然不可能和一只雄人类生小貔貅,所以……是因为爱吗?

    爱?

    这种时候就很不愿回想起勾陈羞辱她与金貔“你们生病了,生了一种不知道爱是什么的病”的那席话。

    银貅甩甩头,拒绝浮现勾陈那张艳美无比却教天下雌性动物都嫉妒的脸孔,特别是他取笑他们的神情,全数从脑海中剔除掉。

    他们貔貅才没他说得糟糕呢!

    “既然暂时要留在这早冒充那只叫”小蝉“的人类,就该自个儿找些乐子,否则我怕我等不到方不绝回来,就无聊到会想溜回貔貅洞去……”

    想不如做,银貅不再呆坐干镜台前,起身拉开门扉,悠哉地晃了出去。

    于是,当玲珑心不甘情不愿再度回到房里,面对空无一人的情况,以为少夫人又上演“逃家”戏码,进而发出一声凄厉高呼——

    方不绝没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立即遭娘亲急召,连杯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便匆匆赶去娘亲所居的静心园,更没想到会看见玲珑正坐在娘亲身旁,哭得好不伤心,泪珠儿源源不绝,淌落雪白双腮,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不用等他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周遭的管事、老奴、女婢便争先恐后向他阐述他那位新婚妻子的恶行恶状。

    “早就听说她在陆家总爱欺陵下人,以恶整奴仆为乐,但万万想不到她那劣性到了方家仍不知收敛!”

    “她故意刁难玲珑,摆明就是欺负我们方家人!”

    方不绝制止众人七嘴八舌,要听“受害人”陈述。

    玲珑已经哭了一阵子,所以当方不绝要她说明她受的委屈时,她勉强已能清楚表达。她逐字逐句,娓娓道出她奉命伺候少夫人的情况,包括夫人坦言对她的不喜欢及傲慢态度,对清淡膳食的轻视和不屑,更恶意躲起来,让她心急如焚,宛若无头苍蝇四处奔走找人……

    “能不能求少爷……别、别让玲珑去服侍少夫人?玲珑真的……很怕她,也担心惹她不悦会、会遭到处罚……玲珑想留在老夫人身边……”玲珑抹着眼泪,哀哀恳求。

    方不绝知道玲珑蕙质兰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丫鬓,他娘亲时常在他耳边夸奖这位年轻却懂事的小姑娘,能惹得她泪眼汪汪,甚至求他别指派她去伺候陆小蝉,陆小蝉也真够……有本事的,招惹麻烦的本事。

    “这事儿我会考虑,我现在先回房去,听听小蝉怎么说。你放心吧,我方家不容许主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