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回到卡戎

回到卡戎第1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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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播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看。新来的客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镶在深棕色边纹的镜框里,错落有致,悬挂井然。

    还有半个夜晚,船就要靠岸了。聚会即将散场,热烈即将沉寂。船上搭起的宾客的舞台将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将撤回,枕头和睡袋将收起,屏幕将暗下,灰尘将打扫,仓储宫殿将清空,所有的房间将回到透明清静的状态,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无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充满与倾空。每一张酒桌都曾围上不同时间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见证过不同年代的交锋。船已习惯被倾空,已习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船舱的走廊里挂着很多照片,从人类刚发明相机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时代的黑白照,到战后各自繁荣各自骄傲时代的三维图,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顺着一条曲折的走廊漫步,抚过灰色的墙面,沿罗马柱向前,上下楼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许多个不同的年代里,任时间错落。这漫步不会把人带到任何时间的终结点,因为照片本就不是按时间顺序码放。战后连接战前,2096年连接1905年,打散了顺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墙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种逻辑中排列出多种循环的历史。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装饰都被收进柜子里,只有这些照片不被撤掉。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船长会一个人走过每一道走廊,轻轻擦拭每一张照片。

    靠岸之前,灯火辉煌的聚会到了最后一刻。

    洛盈从来就弄不清楚这艘迷宫般飞船的真正结构,只有失重球舱是她心里不变的依托。失重舱是飞船最后方的巨大球舱,用旋转平衡圆柱筒的反向旋转。球舱外面环绕着一圈观景台,是她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球幕舷窗从头到脚,可以直接看到辽远无边的宇宙黑暗。

    洛盈从船长室赶过来,一个人快速穿过走廊。观景台上空寂无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还没走到,就听到球舱里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她知道球舱里的比赛结束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到舱边,推开舱门。

    球舱里犹如烟花盛放。

    “谁赢了……”洛盈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个人紧紧抱进怀里。她怔了怔。是雷恩。

    “最后一场比赛了。”雷恩声音含糊地说。

    他放开洛盈,拥抱上前来的金斯利,两个人狠狠地砸着对方的肩膀。安卡拨开人群,来到洛盈跟前,但还没说话,就被身后的索林揽住肩膀。纤妮娅飘过他们身边,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米拉开了两瓶吉奥酒,他们一起把酒洒进球体中央,酒化成无数金光闪闪的小球飘浮着,所有人蹬起球舱壁,飘进空中,悬浮着旋转身体,张开嘴让小球飘进嘴里。

    “为了胜利!”安卡喊了一声,整个球舱轰然应和。“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听到他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

    她仰头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躺进浩瀚的星空怀抱。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

    火星时间清晨六点,玛厄斯伴随阳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陆,准时与同步轨道上的换乘枢纽对接。枢纽是环形,一侧连接玛厄斯,一侧连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航天飞机。

    完全对接需要三小时,船上安眠的旅客还有充分的时间沉浸梦乡。船一寸一寸地进入中心区域,从前侧玻璃望出去,环形枢纽就像壮丽的神殿大门,而船就像朝圣的鸽子,飞得舒缓而又圣洁。太阳在身后,枢纽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航天飞机在另一侧静静地排列着,宛如神殿的卫士,散开成均匀的扇面,左翼连着枢纽,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尘风缭绕的红色土壤。

    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总共有三十五人醒着。这些人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间或某个无人的角落看着飞船靠岸。在飞船彻底静止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均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迅速而不为人知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飞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宁静。一个半小时之后,柔和的音乐声响起,所有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相互问早。整理行装的过程迅捷有序,集合的过程热闹而气氛温和。乘客们互致问候,礼貌地告别,登上不同的航天飞机,分散开来。

    这是地球历2190年,火星历40年。

    旅店

    伊格站在窗边久久凝视。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间很清亮。玻璃墙从屋顶到地面,展开毫无阻碍的视野,从脚下一直到天边。红色的大漠悠远沉和,一马平川,像一卷无始无终的诗歌,粗犷辽阔。

    这就是您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伊格在心里问。

    他是第一次来到火星,但这片风景他早已见过。十五岁第一次到老师家去的时候,老师家的墙上就投射着这片恒久的红。他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沙石,心惊胆战,不敢进入。老师坐在高背丝绒椅中,面对墙壁,背对着门口,金发从椅背边缘隐约透出,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屋子里播放着风笛的旋律,音响很好,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画面里的沙漠乍看上去一动不动,定睛一看,却始终在动。似乎是从贴地飞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块匆匆飞掠而过。黑暗的星空是遥远的背景。他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一道深沟,他低呼了一声,碰倒了门口纤长的木雕。他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扶,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师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说,是伊格吗,进来坐吧。他愰惚中又看了看墙壁,粗砺的沙漠已消失,白墙上只有壁纸隐约的条纹。风笛在屋中空寂地环绕。恍然间他有一点失望。

    这段经历,伊格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与老师相处的十年中也极少谈到。这是他和老师的秘密,在两个人之间,有两个世界存在。老师很少和他说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给他看火星的视频。

    十年过去,伊格终于与真正的火星大陆相遇了。这一刻,风笛在他的头脑中自动演奏起来。他久久地站在窗边,久久凝视,与自己的少年记忆久别重逢。

    洗过热水澡之后,伊格坐进小沙发,伸直双腿。旅店很舒适,让人能迅速放松下来。

    伊格喜欢独处。尽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尽管出席影片的活动游刃有余,尽管为了拍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提着胸口的气息,敏锐警觉,只有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气息才落回肚里,才让他放松,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发,微微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来之前曾做过无数想象,但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是现实高于想象,还是想象高于现实,只能说是不同,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老师居此八年,流连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理想国,远离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这种想象与地球上的一般评价有多么不同,但不以为意。

    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房间和玛厄斯上面的很像:书桌透明,衣橱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蓝色,深浅不同。小沙发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种充了气的玻璃纤维,曲线两端上翘,能随着身体压力改变形状。对外的墙壁亦是通体透明,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眺望很远。只有朝向走廊的墙面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隔绝邻居与往来的客人。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只水晶盒子,连屋顶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蓝,能看见太阳悬在头上,朦胧照耀,如同一盏白色的吊灯。

    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说,透明是一个敏感词汇。房屋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暗示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符号,在暗示中讽喻。

    这样的角度倒是会极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会很受瞩目。地球个人主义思想家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证据,强有力的、对“天上地狱”大发责难的目击者的证据。这将为他们对火星的攻击提供有利的依据。但伊格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轻易放弃立场。他内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个充满精神压迫的地方,能让老师自愿留下来,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他的师承从来不是秘密,这次能入选代表团,表面上是因为前一年获奖,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荐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他接受了任务,没有探询,泰恩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泰恩和老师交情匪浅,在老师的葬礼上,他曾见过泰恩戴墨镜的光头,从开始到结束。

    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详。老师的临终记忆都在其中。据说是将脑波信号化成0和1的图像的记载。他理智上不太相信这种科技,但情感上愿意相信。当一个人死去,如果他的记忆还能存活,如果他还能决定记忆归隐的地方,那么死亡带来的消解就还不算是强大无敌。

    伊格肚子饿了,站起身,在墙上找到点餐的屏幕。菜单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随便选了几样。食物送来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钟,墙上的小灯就亮了,一只托盘从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来,像是一架微小的电梯,停稳之后,小门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将托盘取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盘中食物。这是他第一次与火星食品正面接触。在玛厄斯上,地球代表团的饮食原料从地球装载过来,整个航程都没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经很多次听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满海盗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说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长虫,也有人说他们吃塑料和金属碎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夸张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见过的事情,从假想的野蛮中获得所谓文明人的自满。

    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让人们对野蛮的想象转化为对异域风情的向往。他知道这很容易,而且时常发生。

    他忽然想起老师临终时的话。要有趣,用头脑;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现出老师当时的样子,发丝稀疏,整个人蜷缩在高背丝绒椅里,开口已经很困难,却尽力调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画,动作缓慢而微微颤抖。

    “要有趣,用这里;要相信,用这里和这里。”老师用哑沙的嗓音说。

    第一个这里,老师指了指脑袋;第二个和第三个,老师一手指着眼睛,一手指着心脏。

    伊格当时没有很集中注意去听。只是看着老师瘦长的手指,就像看两只不会转动的风车。他想老师还年轻,五十五岁应当是壮年,但却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个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辈子的勇毅在此时竟是如此无济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语言是光的镜子。”老师又慢慢地说。

    伊格点头,不是很懂。

    “别为了镜子忘了光。”

    “嗯。我记住了。”

    “听。别急。”

    “听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屋中的空气,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目光有些浑浊。伊格等了一会儿,有些心慌,怕老师就此逝去。还好老师又动了动手指,在窗口透进的夕阳中像一座边缘断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这个……拿去。”

    伊格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着的纽扣般的芯片。伊格被这画面中的冰冷击中了。老师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记忆告别。他的话语混沌不清却无比平静,这一点突然让伊格觉得很伤感。

    当天晚上,老师进入了昏迷状态,两天后告别了人间。这中间他曾醒来一次,想写给伊格一些词语,但只写了一个字母b,就又颤抖起来,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边,但老师最终也没能再醒来。

    伊格默默地吃着早餐,很长时间都忘了品评味道。当他从记忆回到现实,盘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两小块圆饼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圆饼入口咀嚼,但却像是丧失了味觉,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影片,以摆脱心里无法抑制的脆弱。也许该拍一场视觉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毕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巴洛克、那么华丽地流淌着。他抚摸桌子,桌子的曲线安慰着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时并不在意,但越凝视越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桌子边缘的玻璃装饰有喷泉的线条,墙上的镜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盘四周装点着雕刻的花朵。这些装饰并不起眼,但却带给屋子一种强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动:边缘的流动感,细节上的飞天感。许多家具是和墙连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处转折,浑然一体,而桌角的弧度则像轻卷的浪花。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为火星会崇尚精准锐利的机械美学,没料到却见到这样的柔和质朴,仿佛走入了一片远离喧嚣的山谷溪涧。

    伊格掏出拍摄眼镜,戴上,让视线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储。然后将箱子里的小设备一样一样拿出来,立在四周:温度分布记录仪、空气成分测量表、阳光跟踪计时器。小球们活跃着,如同一只只苏醒的恐龙蛋。

    伊格知道,将重心放在异域的美,会是很讨巧的办法。这里每一点装饰上的不同,在地球观众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遥远而神秘的猎奇式美感。这是让拍摄者和被拍摄的地方拉开足够远的心理距离,像看画一样看待,忽略所有的精神冲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摄。如果这样拍,最感到满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员。他们从到站伊始就像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热情的官方辞令告诉他,他们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将火星的样貌展示给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进双方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着点头,说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在机场的走廊边和睦地握手,伊格还用自己的摄像飞行器拍下了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自己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不能完全认可这场友谊,又不想在观察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伊格不相信任何官员,但他相信一件事:发表看法的机会需要节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对各种意见,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坚持,其他时候看比说更重要。

    在代表团中,早有不止一人对他即将拍摄的片子发表过意见。美国的查克教授曾经善意地暗示他极权主义的地方是不会让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说得更加直接,他说伊格还年轻,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说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个导演,在代表团中没有介入的资格。不仅是政治介入,就连影像的介入都有问题,影像就是证据,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来对历史多样阐述的可能性。没有人给他真正的好的建议。在玛厄斯的小酒吧里,往来的身影经过伊格身边,总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谈话降低两个分贝。

    只有泰恩一直兴致勃勃地给他提出各种积极的建议,将此次旅行看做一个商业契机。

    戏剧性!戏剧性是关键。

    泰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戏剧化。他是个商人,虽然总打扮得像是海边度假的冲浪客,但骨子里是最老谋深算的商人。不能抓住观众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败笔。只要情节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还是极权,是他心里完全无所谓,哪怕讽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着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坐于环岛、看车辆匆匆的感觉。对这些态度,他不太在意。他们所针对的都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点,就像箭矢射偏,无须防护。各方建议就像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绳结,他自己则是绳结中的肥皂泡,绳结越收拢,他越向另一个维度膨胀开来。他对每个人都点头应承,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一点。如果找到,他相信他会坚持。

    他跨越九千万公里,飞过黑色的夜空,不是来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题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剂药,能治愈他眼中地球骨髓里的顽疾的清新良药。

    他不愿意过早下结论。他仍然需要更多信息。他要拍摄一个尚未发生的剧本。他要未来来确定现在。没有结尾,因而他无法给开头命名。

    吃过早饭,伊格有些倦了。与代表团的官员朝夕相处,让他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此刻一切都放松了,倦意立刻袭卷而来。

    他倒在床上,让肢体彻底伸展开,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与老师的背影又一次相逢。他常常梦见老师的背影,坐在高背的椅子里,低声念着长长的让他听不清的话。他总是很想绕到正面,看清老师的面容,听清老师的话,但却就是做不到。他在梦里总是做不成事情,他跑很远的路,跋山涉水,跑得精疲力竭,却就是跑不到椅子的正面。

    从梦里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他看看墙外,夕阳在大地上画下长而锋利的明暗线。他知道火星和地球的时间基本相同,因此欢迎晚宴就快要开始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动,闭上眼睛,眼前还有残留的梦境缓缓飘浮。

    我会不会像老师一样留在这里呢,伊格忽然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可是在一般人看来,当年的老师也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是十八年前,火星和地球第一次人员往来,老师作为影视界代言人来火星学习新的成像术。可他来了就没有回去,只把必要的软硬件和操作步骤交由玛厄斯带回地球。地球上的媒体一片哗然,谁都猜测不出他的理由和目的。当时他三十七岁,正值事业旺盛的时期,担任制片人的影片获奖连连,在行业内正成为新的权威,与周围人关系良好,没有任何理由逃遁,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一些报道说他是获悉了火星机密而被官方扣押,另一些报道则说他是准备用更长的时间学习更多有用的技巧。

    那时伊格只有七岁,对一切还懵懂无知,但他同样记得网络上连篇累牍的评论和分析。流言断断续续,一直不停,在老师回到地球那年爆发至顶端,爆发成每天的强行采访和追踪报道。老师始终沉默,拒绝提供任何线索,直到生命的尽头。

    整个事件伊格一直在旁观,他由此变得言辞谨慎,不再随意猜测事件的理由。他知道任何事情外人都能知晓,只有理由除外。他甚至不轻易预言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明白,不了解真正的境况,就不可能知道理由。

    乌龟一样的除尘器在墙边慢慢地爬着。房间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静谧。夕阳并不橙红,而仍是淡弱的白,只是从墙壁斜射进来,给每件物体镶上荧亮的光边,和屋顶的透射大有不同。

    伊格爬起身来,坐在窗边,轻触床边墙上的静物画。画面消失了,屏幕亮起来,镜面像水波微微颤抖。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红格子裙子,白色花边束腰,小草帽,笑容甜美。这是旅店服务的虚拟娃娃。

    “您好,下午好,天气很好。我叫薇拉。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好。我叫伊格。我想问一下,火星这里的交通方式。我是说,怎样坐车,怎样订票,怎样查到路线图。”

    小娃娃眨眨眼。几秒钟之后,她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拉起裙子躬一躬身,裙摆摇摇,像一顶张开的花伞。

    “您好,伊格先生。火星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隧道车,不需要订票,也不需要付费。每所房子附近都有小车站,每十分钟经过一个车厢。您可以乘它到最近的大型换乘站,再根据地图选择跨区车次。车站都有路线图,可智能查询。火星城绕行一周需一百五十分钟。”

    “明白了,谢谢。”

    “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我们提供城市功能介绍、博物馆索引、购物指南。”

    “能不能……能不能查询?”

    “哪方面查询?”

    “查询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当然可以。请问您想查询的姓名或工作室。”

    “布罗。珍妮特·布罗。”

    “……珍妮特·布罗女士,罗素区、塔可夫斯基影像资料馆第三工作室研究员,居住地点:罗素区,七经十六纬,一号。您可以给布罗女士个人空间留言,也可以连通她的工作室进行通话。”

    “好的。谢谢。”

    “以上资料已存入您的客房页面。请问是否需要现在联络呢?”

    “不。”伊格仔细地想了想,“先不用了。”

    “还需要其他查询吗?”

    “让我想想。还有一个人,大概是叫洛盈·斯隆。这一次留学回来的学生。”

    “……洛盈·斯隆小姐,罗素区、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学生。居住地点:罗素区,十一经二纬,四号。斯隆小姐的个人空间暂时封闭,尚未重启。”

    “知道了。谢谢你。没什么事情了。”

    “薇拉乐意为您效劳。”

    小女孩儿的声音像糖果一样跳动,旋转着鞠了一躬,行了告别礼,跳跳蹦蹦着离开了。

    伊格坐在床上,将刚刚查到的资料写进随身的电子簿里。他知道这几天的行动有目标了。他心里有一点儿忐忑的兴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人和事件。他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将心里的思绪与疑问慢慢理出了头绪。

    时间不早了,伊格站起身来。预定的集合时间就要到了。整个代表团将集中起来,去参加火星欢迎晚宴。他换了衣服,略微整了整头发,带上全套的随身摄像包。

    临走的时候,他又在墙边伫立了一会儿。傍晚来临,火星城华灯初上,灯光照着街巷,显得很晶莹。早上从飞机上俯瞰的时候,他曾对整座城市的构造感到惊奇。它就像一整座水晶城,脉络纤长,结构复杂。一座座玻璃房屋,散落在广袤的平原,小巧而形状各异。屋顶如斜斜张开的帆板,湖蓝色,远处看起来,就像水面切割陆地。丝管隧道将房屋连成密集的网,架在半空,如同交织的静脉。他从空中感到一丝来自直觉的冲动。这和他熟悉的所有世界都不同,因为不同,所以着迷。

    家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阳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没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阳光了,几乎忘了是什么感觉。地球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温吞吞的橙红,火星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没有芜杂,没有遮挡。

    机场大厅宽阔明亮,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着,一路并不多话。墙壁、穹顶和地面还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纹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钢筋铁骨,就只看得见两层玻璃之间隔热气体滚动的颜色,很淡,一丝一缕。从航天飞机上下来就是传送带,每人一个座位,像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动,降到地面的时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认通道之后,宽阔的大厅有家的标志。

    洛盈和纤妮娅走在一起。她们看着地球使团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跟在火星代表团之后,走在学生团之前,他们的衣着比火星人华丽,但对一路的流程显然缺乏准备。

    首席代表贝弗利先生风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却在指纹识别机面前愣住了,不知所措。虹膜验定仪像一只触手,从一侧伸到他面前,在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成拍摄,惊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刚刚伸出的放射检测探头上,撞出滴滴的叫唤,引起安静的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贝弗利先生红了脸,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别人笑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探头,没想到探头的叫声更大了,他吓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团的代表连忙微笑着过来解围。洛盈她们也轻轻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动作娴熟地拉着行李穿过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明亮耀眼,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像过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