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安静的风景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很多次没想过回家那一刻的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前生的安静,可是她丢掉了一种叫做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迸发着昂扬的气息。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向上斜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的房门,橘黄铯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着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在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挺拔了,头发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块儿,但离去的时候却再也不显眼。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揉揉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在那居住训练,就读舞蹈学校。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处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潮涨潮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前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一群回归主义朋友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在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受太阳照耀,金光辉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g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里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没有雪山。在她的记忆里,也没有鲜血。
她在地球上经过了这一切,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获得了无数记忆,但失去了梦想。她见过各种风景,但开始背离家园。这一切的一切,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哥,”她看着哥哥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应该被选上,是后来换进去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她觉得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在沉吟。他神色没有变,可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她觉得他在思考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没听谁说,是我自己的感觉。”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并不准。”
“可是我们聊过。”
“你们?”
“我和其他学生,水星团的学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当年的测试。我发现他们肯定都比我分数高,他们会做的题目我都没做出,而且他们都参加过一个面试,只有我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本来一直没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发,以至于我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我是最后时刻才被换进去的,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看着哥哥,他耸耸肩,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也许是有人临时退出了呢。”
“是吗?”
“只是有这种可能。”
那一刹那,洛盈忽然觉得离哥哥很远。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他的反应不正常。他故意不动声色,可这其实不正常。他应当也觉得奇怪才对,或者至少试图问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饰。小时候他们向来是秘密的同盟,他带着她做各种搞怪的事情,瞒着大人,还从来没有瞒着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的疑惑不能问爷爷,但至少可以让哥哥帮忙,可是现在,哥哥也不站在她这边了。他还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却不告诉我?
“那为什么选上的是我?”她固执地问,“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路迪没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口气将问题问下去:“是爷爷安排的,对吗?”
路迪还是不说话。
气氛很僵。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五年没有回家了,本不应该如此,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们都等待对方开口,可谁也没开口,僵在原地,像绷紧的弦。
过了好一会儿,洛盈叹了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路迪却和缓下来,平和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她抬起头,声音也和缓下来:“就算一个退伍的战士,也总可以问一问战争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问了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当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为此失去信仰,难道不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要去吗?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小,而且……情绪化。”
“这是什么意思?”
“爸妈死以后,你一直情绪不好。”
“爸妈?”洛盈听到这句话,忽然屏住了呼吸。
“对。爸妈的死对你影响很大。所以……爷爷想让你换换心情。”
洛盈一下子安静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她十三岁。那时候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问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让他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醒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零落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如新,空空如也,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影中。他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意义含混的背影。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庄重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在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接话。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在傍晚的沉静中,爷爷的声音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熟悉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爸爸妈妈依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依靠由死亡联系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敏捷,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才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上依旧空荡幽深。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设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生。一个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纪乡村集市的模样,摆了硕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农业,显得怀旧却风趣十足。
对地球人来说,没有侍者的宴会像是降了一个等级。他们早已习惯穿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边角的优雅的侍者,微笑着弯腰,将红酒及时注入还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间换一副刀叉一个盘子,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可是这一晚,完全没有这些。传送带画出一道曲线,从墙里伸出又伸入墙里,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等待尊贵的客人自己照顾自己。酒从墙上的龙头流出,任客人自取,虽然装饰着图案,却让地球来客想到土气的乡下。贵客们昂着头,故意大声说着自己的国家是怎样布置一场像样的国宴的。
火星没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务人员,只有实习的学生和志愿者,没有服务员,没有仆人,没有第三产业。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员,没有一辈子服务的酒店侍者。晚宴的准备和收尾,由组织者亲力亲为。
火星人当然不会在晚宴上介绍这样的背景。因此整个宴会厅呈现出一种有趣的错差。几个欧洲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现代之前古老奢华的贵族生活,几个亚洲人互相附和着说古代的东方就已经多么懂得礼仪,而几个阿拉伯人骄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国家男人足够强,女人们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会。火星人听着,附和地笑笑,然后三三两两结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对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甚为恼怒,交头接耳,连连摇头。
水星团坐了两张桌子,洛盈挨着纤妮娅和安卡。他们品尝着从小熟悉的饮料和食物,谈笑风生,庆幸能够不和大人们同桌。传送带上送出了小巧的甜点,纤妮娅跑去端了一大盘回来。众人分食,甜美无比。
“真好吃!”纤妮娅高声赞道,“这才叫烹调!”
他们在地球吃得不好,纤妮娅一直把地球吃的东西叫做食物。
安卡点点头:“嗯。不知道是哪家厨师做的。”
洛盈尝了尝,猜测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伤心事都让妈妈去买,心情即使再坏,吃一块也能好。”
这样的甜美与空气中酝酿的紧张并不协调。洛盈隐约能感觉到那种紧张。水星团的圆桌距离贵宾桌不远,她的位置又刚好临近交接处,贵宾桌的谈话总是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虽不是每个人的言辞都能听见,但是胡安伯伯的大嗓门总能在一整桌的抑制中突出重围。
“你再敢说一个‘没有’试试!我告诉你,我是亲眼看见我奶奶被炸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前一秒钟她人还在卧室里哆嗦,祈祷,说上帝保佑,下一秒钟就被炸弹炸成了泥。你不知道吧?没听说?这就是你们地球人干的事:轰炸平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找不出更卑劣的手段了!”
对方不知道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胡安伯伯的怒气更盛。
“少他妈的撇清关系!我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也要承担责任。你再敢说一句‘跟我没关系’,我就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扔到外面是什么样吗?没来过火星吧?给你讲讲。就这么一下——砰——然后你就炸了,就像一只涨红的八爪鱼。”
洛盈笑出声来。她悄悄回过头,向嘉宾桌张望。在胡安伯伯身旁,贝弗利坐在主宾的位置上,脸色相当尴尬,正在用餐巾不停地擦嘴。
洛盈觉得有趣极了。贝弗利在地球上是大明星,向来都以温文尔雅出名。遇到这种情形,换成别人可能会发怒,但只有贝弗利不会。他穿着复古风格的新式西装,有丝绒和金线镶边,双排铜扣,带着几百年前旧时代贵族的派头,一本正经,保持形象。因为这身衣服,谁都能发怒,但他不能。
有很长一段安静时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当洛盈再次听见胡安伯伯的声音,只见他比前一次还要激动地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餐厅里所有人侧目而视,他也不管,只是一字一顿大声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行!”
宴会厅里一阵马蚤动,人们纷纷小声议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觉者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目睹的人也只是茫然耸肩。胡安伯伯坐的贵宾桌上的人显得尤为尴尬,有人想拉他坐下,但他不坐,有其他的地球客人想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给压住了。最后,还是爷爷站了起来。他轻轻拍拍胡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有话说。
“地球客人们,”他举起酒杯,“刚好借这个机会,我说几句话。首先,我们是真的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前方还有很长的未来。双方这次举办博览会,是为了达到互利、共赢、各取所需的目的,所以交涉永远是必要的。我相信最终我们一定能寻找到让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你们的要求我们不会不考虑,只不过最终的任何决议我们都需要全体民众通过。这是火星的大事件,我们必须民主。而且,我相信代表团也是民主的,最后的决定也一定是所有成员都满意通过的。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此时下任何结论都还为时过早,请让我们放下一切争议,举杯,尽情享受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全场一起举起了杯子。纤妮娅问洛盈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问题,洛盈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爷爷的话就是加西亚爷爷的话,代表团的民主就是宝藏的争夺。她心中隐约的疑惑渐渐连成了清晰的线条,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争夺的宝藏是什么。爷爷刚刚的话语太模糊,她无法判断。她低头吃着东西,静静地思量着。
影像馆
在前去拜访珍妮特·布罗之前,伊格先到地球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彼得·贝弗利的房间去了一趟。
他没有提前预约,也不打算采访。他径直来到贝弗利的房间外,敲了敲门。
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伊格知道这个时候贝弗利一定已起床,收拾妥当,因为十点将是第一次正式会谈开始。从旅店到会厅需要十分钟。他只想问几句话,分钟就可以。
伊格知道,不用猜前一天晚上贝弗利过得不算愉快。他倒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后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镜头放在台柱上的一盆圣诞红下,他没有声张,但他觉得贝弗利肯定知道。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个星球上对镜头最敏感的人,他一个晚上都是右半侧脸斜对着镜头,微笑,摆出他最标准的造型。自从他三十五岁弃演从政,这样的造型已经不知道摆过多少回。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见到像贝弗利这样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毕业,交游广泛,还不到五十岁,就窜升至极高位置,已经是很多人眼中民主党下一任总统最有力的竞争者,并且他背后有家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一次能来火星,据说就是家族动用各种关系,推促而成。谁都知道,能在这样出风头且不危险的场合崭露头角,将是未来重要的政治资本。所以他比谁都重视风姿,重视镜头。正是这一点让伊格觉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来又重放了一下宴会的画面,发现自己几乎喜欢上了贝弗利旁边那个面色暗红的大嗓门。
开门的时候,贝弗利容光焕发,装扮齐整,穿一件与众不同的浅蓝色的丝质西装。他微笑着欢迎伊格,举止依然彬彬有礼。
“早上好。”伊格说,“不,我不需要进屋。只有几句话想问。”
贝弗利微微侧头,表示许可。
伊格问道:“昨晚,您听到火星总督说的民主问题了?我在宴会后问了一个议事院官员,他说火星议事院决策日常事务和工程问题,但是少数关系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决策,必须得到全民投票通过。这和我们平时听说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样?”
“嗯,是不太一样。”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我是说,对这种……差异。我们是代议和选举,他们不选举,但民众有直接参政权。”
“差异。”贝弗利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差异。值得思考。”
“这一点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现出来呢?”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可是这涉及很广泛的观念问题,我不知道在这方面继续挖掘会得出什么结论。”
“没关系。经过思考的尝试比获得结果更重要。”
“……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观点认为火星并不是一个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许我的片子会带来不小的影响。”
贝弗利仍然微笑着,像是仔细聆听,但伊格注意到,他两次掸去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蔼的叔父。
“年轻人,不要怕引起影响。有影响,才有前途。”
伊格有一点儿气恼。他感觉不出任何真诚。贝弗利的漂亮话客气得令人难堪。他什么态度都没有给出,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态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按道理说,贝弗利不应该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个国家相互之间怎样竞争牵绊,但都统一把火星作为另一个阵营。就像又一场冷战,跨越苍穹的冷战。火星被说成邪恶军人和疯狂科学家控制的孤岛,说成全面高压政治和机器操纵人类的典范,说成伟大的自由商品经济的对立面,在学者和媒体中间有着不可磨灭的极权、残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械战车,将地球上未曾实现的暴力乌托邦发挥到极致。战争也被一劳永逸地定性为自杀式背叛,早晚要回归或者灭亡。如果贝弗利知道而且理解这些说法的影响,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摄火星的民主就意味着翻案,意味着承认地球的很多说法并不正确,从而意味着承认自己一方的偏狭和失利后的嫉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涉及最基本的立场。伊格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自己并不怕引起任何波澜,但他知道什么叫政治正确,作为官方成员,从一开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可是贝弗利只是优雅地说着漂亮话,举止像贵族般大方。
这样也好,伊格想,将来不管我拿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不可以说我没有请示。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对他更有利,作为一名长时间反体制的回归主义成员,伊格喜欢对地球抛冷箭。
“谢谢您。”他对贝弗利说,“不过我忘了告诉您,我刚才不是采访,没有开摄影机。”
他说完礼貌地退身离开了。临走时,他瞥见房间里美丽的贝弗利太太,正在对镜子作最后的修饰。她比贝弗利小十岁,也是一个电影明星。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受人瞩目,从第一个吻到儿子出世,都在镜头前完成。贝弗利比谁都会演贵族,演优雅温良的好丈夫,表达浪漫,朗诵古典诗句。他是好丈夫的典范,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太太。伊格见过很多很多演员从政,但他们都不懂得获取女性选票的重要。贝弗利获得许多女性的拥戴,选票逐年递增,很少锐减,很少分流。他是选举的真正胜利者。
从贝弗利的房间出来,伊格踏上了前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路途。影像馆不算很远,和旅店一样位于城市的南部。只要跨两个区,还有直达的隧道车。车程约二十四分钟,途经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厅和展览会堂。
和早上的拜访一样,这一次前往影像馆,伊格也没有预约。他没有给珍妮特的空间留言,也没有和影像馆联系。他不想给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尴尬地提出见面请求,也不想在双方都作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一场隔膜的对话。他更希望在她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去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只有见面了才能判断。
隧道车上,伊格拿出摄像眼,贴在车壁上,记录沿途风景。前一天晚上他们乘过一次,但路程很近,来不及拍。隧道的管壁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视野通畅。车厢有不同颜色,伊格现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黄铯。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过蜿蜒曲折的导管,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车厢掠过各种各样的建筑,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筑交替坐落,小房子像是大建筑的卫星,环绕而分散。大建筑常常是环形,中间区域有高昂的穹顶,每一座小房子则直接镶嵌在一个玻璃半球内,球内是院落花园,种满各种繁密的花草。伊格听说,一般建筑内的大部分氧气都是由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节省了很多能源,也省下复杂的机械。车内的小屏幕标注着两边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发现,这些房子的造型涵盖了几乎所有风格传统,从文艺复兴式对称和谐的,到洛可可式的繁复华丽,再到东方屋檐长廊和立方体形状的现代主义,整座城市俨然一个天然的建筑博物馆,层次丰富鲜明。尤为独特的是一些曲线型建筑,墙壁的线条像流动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制成。
路过市政厅的时候,伊格站起身来,拍摄了几张单幅照片。市政厅是火星最重要的场所,各种中央决策都在这里决策。它看上去相当庄严,不算庞大,古典风格,矩形环绕结构,正门在较短的一边,两侧有铜像和金属打造的罗马柱,墙壁是少见的暗金色,配以象牙白色的立柱线条,仿佛斯卡拉歌剧院改版的。
自动拍摄的时间里,伊格不再观望,他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用简要的符号记录所见所闻。阅读和记录是他长期的习惯,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在海边的战场。
贝弗利缺少头脑。
他写下这一句,想了想,又删除了。这样说并不客观,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知道,贝弗利并不是傻瓜,他很会审时度势,对自己的角色也很敏感,说他缺少头脑显然不恰当。他只是不具备伊格所定义的智能。在伊格的框架里,见机行事不能构成智能之一种。贝弗利是偶像,他的三维虚像出现在每一间超市里,笑容在灯影中闪闪发光,用柔和的语调伴人购物,这些都不需要智能。
伊格想了想,换了叙述的口吻。
“他并不愚蠢,只不过是没有思想罢了。”这是两百年阿伦特说艾希曼的话,拿到今天恐怕仍然适用,我不喜欢贝弗利,没有什么理由。他就像自己捏的蜡人,要求自己微笑,而不是想微笑。有良好迷人的风姿,但仅限于此。他甚至缺少前辈肯尼迪的幽默。这样的人恐怕以前的时代还没有过。虚伪的政客随时有,但这个世纪以前,还没人一出生就这样完全影像化。贝弗利太习惯于虚像出场了,以至于虚像成了真,自身倒成了假象。
在伊格匆匆写下这几句话之后车就到站了。他讨厌拍摄政治人物,尽管他知道这是影像产业最大的支撑方式。他很难在这样的拍摄中保持自己对工作的热情,还不如在街头拍一个说粗话的孩子王。他卷起记事簿,插进上衣口袋,收起拍摄的装备,站到车门口。
车门开了。一座海蓝色的贝壳状建筑展现在眼前。贝壳半张半合,内部看不清楚,一条小路从隧道车出口连通到贝壳入口。
影像馆门口竖立着一幅圆形屏幕,屏幕上滚动着照片,显示着几个选项:自由参观、观影、访问工作室。伊格选择了最后一条。几个选项弹出来。他耐心地依次选择,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特·布罗的选项。
伊格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点击她的名字。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女人的照片出现在画面里,照片很大,也很清楚。伊格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曾出现在老师记事簿里的女人。她看上去比老师照片里的略胖一点儿,皮肤有点下垂,头发也剪短了,但确定无疑,就是她。她的眼睛曲线很特别,总是像在笑着,嘴巴不宽,但嘴唇丰厚。算起来她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虽然看上去有些衰老,但脸上仍带有一种十分活跃的东西。伊格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珍妮特·布罗。他端详了一阵,选择了访问呼叫。
屏幕显示接通、连接被访者、等待处理。时间一秒一秒流过。
几分钟之后,珍妮特出现在走廊。伊格看着她步态优雅,她缓缓地推开大门。她身材微胖,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宽大的淡粉色罩衫,妆容随意,一侧的金发梳到耳后。看到伊格,她有点迷惑,显然想不起他是谁。但她很礼貌,没有将这迷惑表现得很明显,而是主动向伊格微笑致意。
“你好。我是珍妮特·布罗。”
伊格伸出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