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回到卡戎

回到卡戎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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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的人,教他按顺序按下起飞的按钮。那人领悟力不算高,反复指了好几遍才算明白。他打着手势问安卡还做什么,安卡笑笑,让他不用管。

    当最后一个起航的按钮按下,战斗机忽然升高了。机身下探出四个支脚,将飞机托离地面一米有余。然后发动机开始燃烧喷气,巨大的气流超过了飞行过程的每一个时刻。这是战斗机灵活的适应性能,也是制约其体型的最大瓶颈。为了喷气起飞,不仅发动机要强,而且机身必须轻巧。只能坐两个人,只能带一包给养。

    安卡很镇定,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掩盖了担忧。他蹲在机身后侧,双手撑住机舱,像百米运动员起跑的姿势。飞机升入了半空,开始加速,他能感觉翅膀在身后撑开了,拉拽着腰背,有一种向四面延伸的张力。他开始兴奋,身体收紧了,眼睛紧盯着航向,在某一个时刻感觉力道够了,双手双脚同时用力,将自己向空中送去。突然的一下坠落之后,他感觉自己被翅膀托入了天空。

    这感觉是熟悉的,迎风飘扬如一面旗帜,这感觉让他又回到了和洛盈一起飞的那天。今天比那天速度更快。尽管他早已经将飞机速度的挡位调到巡航,只等于平时速度的不到一半,但还是很快,比龙格的矿船全速还快。飞船处于自动驾驶,自行寻找飞行中心。所有战斗机都被设置了这个功能,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自动朝程序设定的基地方向飞行,这一点在战斗时飞行员遇难的情况中尤其有用,正如老马将牺牲的骑兵尸首驮回己方的大营。

    安卡觉得自己是战士。天边奔腾的黄沙的战队已经越来越逼近了,就像敌人的马队终于翻过了山岗,滚滚尘沙中终于呈现了狰狞的面孔。他的背部肌肉开始用力,调整着翅膀的角度,尽力避开正面的冲击,翅膀有一定强度,但仍然很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非常危险了。他需要强风托住自己,但不能过强。

    天色越来越暗了,距离日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后的小半程将在夜幕里飞行。安卡觉得无妨,只要到了城市附近,他们就算安全了。他看着天边,暮色中的夕阳褪去了耀眼的光芒,骄傲的亮白开始变成沉郁的金色,狂风大作卷起的沙尘偶尔遮掩天空,太阳就成为模糊不清的一轮光晕。黑色天空和金色大地在地平线交融,沙尘如潮水,一浪一浪卷起由地入天的波涛。风沙向自己进攻,他的身体在风中上下起伏。有几次剧烈的冲撞,他从一端摆到另一端,犹如风中的芦苇,在黑色与金色之间摆荡。整个世界随着身体波动,大地一会儿倾斜,一会儿恢复平素的端庄。

    在天空中飞翔,他的内心忽然感觉到一种因为孤独而产生的骄傲。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他一个人迎着风沙作战。他为这突然而降的孤独肃然起敬,一下子变得平静了。

    沙从同一个方向一波又一波吹向他的身体,他凭身体的本能腾挪闪躲,保持平衡。这是一个人的战役,他绷紧力气,调动每一点精神。他知道他必须相信自己的选择。在没有支持,没有同伴,也没有救援团队的风沙中间,他必须相信自己。如果不这样,他一定会失去力量。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痛苦销蚀着希望和信念,它因而是孤独的、得不到解释的。

    安卡相信自己。他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他觉得他能相信自己。他不信那些关于拯救的话,拯救一种文明,拯救一个星球,拯救人类。不,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信。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更没有为了拯救人类而让另一些人死去的正当。这么说的人就算不是骗别人也是骗自己。只有拯救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们全体没有得救,单解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这是卡拉马佐夫说的吗?卡拉马佐夫是谁?我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安卡想,可是我更想说,如果单独一个人都不能得救,那么解救他们全体又有什么用?

    他们为着将来忘记了现在,因为强权的烟雾而忘记存在的猎获物,因为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忘记城郊的贫困,为着一块空洞的土地忘记每天的正义。

    安卡的身体开始累了,动作开始力不从心。他能感觉到风一阵强似一阵,而背上的翅膀积累了沙子变得越来越沉。他用尽力气抵抗着,在慢慢变黑的暮色中眼望着前方。城市还是看不清踪影。他觉得已经飞了很久,可是似乎还要飞很久。他伸开了手和脚,像拥抱希望一样拥抱夜色的真空。那一瞬间他感觉密集刀锋般的敲击,疼痛让他清醒,他又收回手脚,护在胸前。

    他想到了洛盈,上一次这样飞行是和她一起,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他后悔没有带上她送他的模型,也没有给她发一封邮件。他觉得他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此故意没有发。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她上一次问他相信不相信永远的感情,他说他不信。他本以为洛盈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问这些问题,可是她问了,而且似乎很失望。是的,他不相信永远,他没有瞎说。他不信什么天长地久,他只知道某时某地。她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一个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一起飞翔呢。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始终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地方。

    黑暗与风沙终于像层层叠叠的大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他闭上眼,感觉海涛汹涌的飘荡。他仍然鼓足了勇气,绷紧身体,在上下洪荒风吹怒号的剧烈摆动中保持希望。他又睁眼,看到远方终于出现的蓝色城市,心中默默念出此时能想起来的唯一的句子:

    〖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弯曲着,木在呼叫着。弓在紧张状态的顶点马上将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

    汉斯

    汉斯坐在加勒满身旁,屋子里寂静得像夜晚的沙地。他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比床上沉睡的老人更像一尊雕像。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的夜晚隐藏所有物体,宁静的月光洒下苍白的晕,像一层薄纱,披在相对而坐的两尊雕像身上,为雕像中静默的悲伤罩上一层凄冷的安慰。

    加勒满,汉斯说,你能想到吗,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汉斯低下头,双肘撑在床沿上,将脸埋在双手中,许久没有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抽噎或发火,可是能看出他体内包含着无比深重的痛苦,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床上躺着的老人也没有动。老人皮肤苍白,发丝稀疏,身上插着许多根精细的导管。

    人的一生是不是注定有太多遗憾,汉斯问加勒满,你说是吗。

    他伸手握住床上老人的肩头,就像四十年前常常做的那样。触手之处,骨瘦如柴,仿佛睡衣包裹的只是一副木头架子。他长时间地握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将自己的热度和情感通过手掌传递到加勒满的体内,将他唤醒,重新找回生命。可是过了很久,黑暗中的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汉斯最后静静地放开手,心里的起伏无法停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双手撑在窗台上。窗边的钟表似乎不流动了,生命静止的地方,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汉斯不知道该如何回忆刚刚过去的这二十四小时。在他生命里,这二十四小时可能是最重要的二十四小时,可他无法面对,不知道如何回忆。

    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坐在议事院大厅里,带着虚脱的疲倦看着辩论大会收场,看工作人员在眼前忙忙碌碌。那个时候的他疲乏却不悲伤,困扰却心含坚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个时候他刚刚和胡安吵过,他不同意胡安对两个地球人的处置,他认为应当派人去追,胡安说不用,汉斯问为什么,胡安说他们并没有拿走有用的情报,汉斯不同意,胡安也不松口。汉斯于是命令胡安召集飞行系统长老们在大会之后加开一次讨论,胡安不情愿地答应了,但口中仍然说着没有必要。那时汉斯还不知道地球人的飞机已经搁浅,他只是凭直觉认为,在这个时候不闻不问不是好的处理方式,无论地球人是不是成功逃脱,不闻不问都是不够严肃的,会遭人诟病的。

    他坐在会场里等着胡安,灯光熄灭的会议大厅有一种喧嚣散尽时必然出现的空旷,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当时以为那只是筋疲力尽后的余音绕梁。

    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一整天的画面飞过他的脑海,许多年的往事也一一掠上心头,他回忆着各种朋友,回忆火星与地球这四十年的分分合合。工作人员在他身旁清理会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想打扰他的沉思。他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像观众看着舞台大幕落下,戏剧散场。

    就在这时,他等到了那个消息。他本来等的是胡安和长老,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报信人,他希望听到更多细节,希望从中发现这消息是假的。他多希望那消息是假的。

    加勒满,你知道吗,汉斯忽然转过身,从窗口看向床上的老人,当我看到那个男孩尸体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他的手攥紧了拳头,砸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可以让心脏好受一点。

    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场景,那个他害怕想起却一遍又一遍想起的场景。他忘不掉它,也不让自己忘掉。回忆显得很可怕,可是他强迫自己面对这种可怕。

    那个男孩躺在病房中央,孤零零地只有这一张床。病房不大,暗蓝色墙壁,半遮着窗帘,只透进一小半阳光,打在侧面空空荡荡的墙上。

    男孩躺在阴影里。汉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男孩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在病房中央躺得安详,乍看起来像平和地死去,可是走近了才发觉,这是巨大冲撞之后人为摆好的平和,只有床是平和的,而身体的扭转和破碎透过被单显露出来,让人看了心惊胆战。汉斯掀起被单的一角,看了一眼又蒙上眼睛。

    男孩躺在那里,像一架被人拆散的机器。头和脸已经辨不清样貌,胳膊和腿都折了,断掉的肋骨像凸起的刀子从身体内部向外顶撞。他身上有红色鲜明的几道刀口,像决斗后身上留下的疤痕。那是手术的痕迹。汉斯知道医生们尽力了,只是从半空跌落的躯体,不是尽力就能起死回生的。整个躯体完整却断裂,僵直却松散。原本清秀硬朗的面孔,此时只剩下撞击后的扁平与错位。所幸当时防护服没有损坏,否则人就连完整的尸首都不能找回了。汉斯一生目睹过无数死亡,但此时却像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汉斯站在男孩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额头,但手却一直无法下落。他没有失声痛哭,可是渐渐地,全身都跟着手一起颤抖了起来。

    这是我的错,加勒满,你明白吗,这是我的错。

    汉斯的手掌按在窗台上,按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窗台按到地上似的。

    死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在年轻时就想过的应该走向的结局。可是我最终失掉了勇气,是我的过失让他替我去死。不,你别说不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是我的错。我念叨着空洞的志愿,没有作为。我说着止战、交流,可是我一直纵容着征服的欲念。我以为下一道禁令就能阻止战争,可是当军队的欲火燃烧起来,我又能怎样阻止,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不是胡安一个人的过错,他只是一整片火焰的火舌。我已经被火焰吞没。当他们说地球人逃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安全,只想到了他们的作用和在与地球谈判时所处的地位。我已经开始用作用来衡量,这竟然是我当时的想法。安卡本不应当死去的。如果当时义无反顾地派遣搜救舰艇,那是没有人牺牲就能平安营救的。可是我们都在想什么呢,我们在想怎样的局势更加稳妥。

    安卡是替我去死的,他是替年老而虚弱的我的年轻岁月去死的。我应该感到羞惭。

    汉斯的拳头紧紧地攥住了,皱着眉闭上了眼睛。他将身体探向窗外,扬起头,像是要将身体里压抑的郁气长啸而出。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月光从头顶洒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和肩膀绷紧得像一块铁板。

    过了很久,他的身体松弛下来,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他又转过身,重新回到加勒满身旁坐下,双手撑住下巴,无限悲伤地看着加勒满始终平静的面孔。

    加勒满,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心里说,这个男孩是小盈心爱的人。这一点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觉得没有办法再面对她,此时此刻的她不知道有多伤心。我这辈子负了太多我最珍惜的人,也许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汉斯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当他重新坐回到加勒满身旁,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夜深了,医院其他房间的灯火一盏一盏灭掉了。

    加勒满,汉斯说,这辈子我负了太多人,最终连你也辜负了。

    我最终通过了决议,把你的城市放弃了。你会生我的气吗?你会怪我不经你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吗?你会像从前一样据理力争吗?你会在醒来之后看到这一切暴跳如雷吗?加勒满,我希望你会,我多么希望你会。那样你就还是你。那样我才能舒服一些。

    汉斯轻轻垂下头,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赶在同一天到来,就是为了冲击他最后的神经底线。先是下午洛盈像当年的康坦一样反抗,然后是和胡安多年的分歧在台上爆发,紧跟着是安卡出事的消息,再然后,经过夜晚的搜救和彻夜不眠的抢救,清晨看到他的尸体,而最后是几近崩溃的早上在议事院主持了最终的投票。

    他对加勒满说,也许这一天,就是你我一生的结局。

    最终的两项重大议案的投票中,一项获得了通过,一项被否决。获得通过的是谷神天水的山谷方案,这几乎是在预料之中,走入真正的自然对于封闭在盒子里五十多年的火星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被否决的项目是胡安提出的出兵议案,这项议案已经悄悄地进入提案区两个月,一直在波澜不惊的潜伏中暗暗造势,几乎获得了优势,只是在最后的表决中被多数反对。安卡的死亡消息传到了议事院,为清早的会议蒙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哀伤。没有人能不正视他的付出。地球人平安地回来了,千恩万谢中,答应回到地球替火星谈判添砖加瓦。

    剩下的许多细节议案流于形式。作为一年一度最严肃的投票会议,绝大多数议案早已在数据库中获得了充分的讨论,拿到此时只是走一个过场。只有最重大的方案才会有最严重的分歧。

    汉斯坐在台上,履行自己卸任前最后一次重要职责。清早的阳光仍像往常一样安宁,从会议厅的穹顶普照到每个人头上,不为任何动荡与悲哀动容。汉斯觉得有一点儿讽刺,在无悲无喜的日光中,悲喜都没有位置。他按照熟悉的程序处理流程,讲话像平时一样威严,态度像平时一样不偏不倚。经过一夜的动荡,他在会上心如止水。

    当汉斯最终在正式议案的通过书上签字并打上烙印的时候,他的手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当他的烙印落下,他与加勒满一生的城市就将成为历史。

    他那个时候镇定自若,将所有的心潮澎湃留到了此时此刻夜的深渊。

    汉斯平时避免回忆,避免回忆带来的软弱和犹疑。只有少数时刻,他会缓慢而庄严地打开心里的闸门,仿佛一场仪式一般,让记忆冲泻而下。他站在瀑布里,让看不见的水将全身拍击。

    童年时,他住砂石房子。他在电影中见过半地下的掩体房屋,但他没有住过。自从他有记忆,就一直住在冰冷的山洞。那时身边总是战火纷飞,总是备战、迎战、作战、观战,总是等待、恐惧、再等待、再恐惧,总是有人死去,房屋在眼前坍塌。

    起初的房屋在山洞,外墙由金属打造,金属太薄不能防辐射,太厚又面临资源不足,被封死的洞口需要很久才能开掘,一旦有炮轰,就有人无处逃脱。他们在困难中坚持了二十年,直到战争后期,加勒满出现。

    玻璃是沙漠里最容易得到的材料,塑造容易,组装方便,靠气压定型,一旦毁掉,可迅速重建。加勒满的房子不是单纯的建筑,而是一个完整的小型生态系统。生产能量、换气、水循环、生物培养、垃圾分解,它就像一个杂技演员,轻巧地平衡了许多只碟子。他们在炮火中躲入地下,在废墟上第一时间吹起新的家园。

    汉斯没有见过古代书中的屠杀场面,他们的战争在太空中进行,即使是后来他自己成为飞行员,他也没有见过敌人的脸。在童年的记忆中,战争就是偶发的轰炸,没有火焰,没有轰鸣,没有蒸腾而起的浓云,只有沉重的金属炮弹从天而降,瞬间裂开,将一个洞口堵死,将猝不及防刚刚醒来的人打入永远的沉睡。这样的时刻几个月才有一次,但恐惧撑起了两次轰炸间的每一天。越是偶发,越令人提心吊胆。他们习惯了在密闭的山洞里暗自猜想,不见天空,直到加勒满的房子出现,让他们正视来袭的炮火。它让他们直面夜空,将他们的恐慌暴露给苍穹,也将心暴露给苍穹。

    加勒满,汉斯说,你那个时候可真勇猛啊。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敢于拍着桌子宣传自己的方案了。也真是奇怪了,老先生们竟然没有恼怒,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呢。这些事,你还记得吗。你是一个天才,怒吼的雄狮一般的天才。

    你能想到我们的今天吗,加勒满,那时候我们都差不多二十岁。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酒说笑话吗,我们都盼着成为对未来国度重要的人,那时只是说笑,你有没有想到,我们真的都做到了。走到今天,我们都曾是重要的人,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你觉得满意了吗,今天的一切和当时我们的遐想相差了多少呢。

    加勒满,你太骄傲。你所有让人记恨让人生气的地方就是你的骄傲,而你所有让人记住让人折服的地方也是你的骄傲。你太骄傲,以至于从来不屑于吹嘘你的功绩。你嫌那太低劣,会抹煞你的骄傲,以至于你甚至从来都不主动去提你做出的贡献。你让人以为一切不过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哪怕对于你自己也只是无所谓的小事,可是只有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一切是多么执著。加勒满,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你的骄傲坦然地承认呢,你爱你的技术,你爱你的作品,你对它们执著到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的程度,你甚至到病倒以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还在研究硅基材料的热力性质,以求继续修改房屋性能。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坦然地公之于众呢。你看重你的心血,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如果你不那么骄傲,也许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就不会把你看成一个霸占地位的过气之辈,而会更愿意帮你一起,改进我们的未来。

    加勒满,我最终批准放弃了你的城市,我们的城市。你会怨恨我吗?我一直热切地盼望你能醒来,可是今天,我宁愿你永远不要醒,这样你可以永远活在你理想的梦中,不必面对沧海桑田和一座废弃的空城。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加难以承受,是一生的波折,还是临终时的一切成空。

    加勒满,我在这里,你能听得见吗?

    汉斯默默地在心里说着。他知道加勒满听不到,可是他想把一切说出来。他知道,躺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时候那个猛冲的青年,而是一个赤子般没有力量的老者。他已经像孩子一样沉沉地睡了。他已经收起了所有峥嵘的秉性,收起了所有昨天。

    每当汉斯回忆自己一生的往事,他最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和几个朋友都成为了对火星重要的人。他担任总督,加勒满造房子,朗宁走遍星空各地,一生照顾谷神,加西亚做玛厄斯的船长三十年,与地球谈判建交,签署协议互派学生。他们一直并肩协同作战,从战争的最后十年一直战斗到今天。

    整整五十年,他们没有相互背离,没有决裂,没有欺骗,这是汉斯这么多年最大的、也是几乎唯一的骄傲与幸福。他辜负了他们很多期望。他没能阻止加西亚被官僚化排挤,没能保住郎宁爱的谷神镇,甚至最终没能守住他们共同付出的火星城。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伙伴,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记恨于他。汉斯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最感激的馈赠。

    朗宁和加西亚长年浪迹天涯,离汉斯最近的伙伴就是加勒满。他们一起经过战后初年的政治变动,一起带领新城建设,一起挺过失去子女的痛苦。加勒满的儿子和儿媳死于一场飞船事故,飞船从火卫一飞回,盘旋时爆炸在天空里。这和康坦与阿黛尔非常相似。因此他们是彻底的同伴,尽管他们宁愿不要这样的相同,但有人作伴仍然是撑过岁月的最佳良药。

    五年前,汉斯让洛盈与加勒满的孙子皮埃尔交换,让她替他踏上了前往地球的路。那个时候他并不确定前往地球是吉是凶,而加勒满相依为命的只有这一个独生的孙子,汉斯不愿让他冒险。他想让洛盈去,因为她从那时起就是一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加勒满,汉斯说,皮埃尔是个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孙子应该感到满足了。这一回,他顶的压力很大,比谁都大,在立项辩论会之后,老朋友们都摇头说他背叛了你的事业,他一个人承受来自各个方向的非议。可是加勒满,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我听了他的答辩,他没有放弃你的执著,而是将它转换,带到了天上。只有皮埃尔最懂你的事业,最懂你的技术。他继承了你的卷发和你的发明,却没有你狮子一样的凶悍,将来他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皮埃尔比路迪优秀,他懂得什么对他是重要的。汉斯握住加勒满骨瘦如柴的手说。这件事情显得很讽刺。你的孙子支持了我的孙子,而我下令放弃了你的房子。我们说过要做最好的兄弟和一生的战友,我们做到了吗?他们呢。他们愿意吗?我们在乎的东西,他们还在乎不在乎呢。

    也许我们该把世界交给后辈了。他们和我们的思路不同,也许现在需要他们的思路。他们不理解安全的意义,因此不理解我们的一生所求。他们想要的是舞台,只想要舞台。他们羡慕我们的唯一理由是我们曾经拥有舞台。也许该给他们舞台了。

    加勒满,汉斯说,可能是时候该歇歇了。我们都该歇歇了。朗宁已经死了,加西亚在玛厄斯上也进入了弥留,而你在这里……我们的路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了解我自己,如果你们都不在了,我也就不愿再走下去了。我们都该去了,去另一个天国再聚了。

    汉斯握着加勒满的手,握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手又轻轻塞回被子底下。墙壁仍然是平稳的海蓝,夜无声无息,环绕地板的墙基中,一圈百合静默盛开。

    加勒满,汉斯说,别人都说你给这项事业贡献了多少,但其实你我都知道,不是人贡献事业,而是事业贡献给人。那些事情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们因此才能完整。孩子们看到老人重复业绩就厌烦,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是不想把自己弄丢了。所以加勒满,你可以知足了,你陪你的事业走到了终点,你的事业也陪你走到了终点。你是幸运的。

    汉斯把脸埋进双手,肘支在膝盖上。而我呢,他想,我一生都在做决定,可我的决定都是什么呢。我决定送一个兄弟到外太空,决定毁掉另一个兄弟的城市,决定让儿子去火卫二,而瑞尼是年轻的一代中我最欣赏的一个,可是却亲自将他打入冷宫。这算是什么样的事业呢?我这样的一生算不算是失败的一生呢?

    加勒满,汉斯说,我对未来并不乐观。这话我只和你说,因为你已经和我一样,成为了世外的人。孩子们一直在讨论数据库,但其实他们不懂我们的数据库为什么可行。我们的人口只有五百万,还不到地球上一个中等城市。他们不了解这数字的意义,只是津津乐道于当年两百万对抗二十亿的功绩。其实这数字是我们的根基,我们的一切稳定、有序都建筑在交流无障碍的基础之上,而这样的方式是有上限的。我们这些年已经增长得太多了,加勒满,我担心在迁徙的过程中就会分裂了。沙堆太高就会崩塌,细胞太大就会分裂,这是宇宙里的必然,不需要外力就会崩塌。文明的裂解也不需要理由,社会就像昆虫,结构决定了尺度。这个国度一定要分裂了。

    加勒满,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汉斯最后说,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我们生于大地,归于大地。我们终究是对这片土地宣誓。你说天空不言,大地见证我们的诚实。

    汉斯站起身来,又替加勒满盖了盖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床边放着叠得整齐的制服,汉斯知道那是皮埃尔所为。皮埃尔在衣服上别上了徽章,一枚枚金光闪闪的荣誉勋章。汉斯知道皮埃尔很希望爷爷醒来,他也想和皮埃尔一样,不管怎样,做好加勒满醒来的一切准备。这样万一他醒了,无论他面对什么,至少不会面对被人遗忘。

    汉斯打点好一切,察看了一下床头读数,确定没有问题了,决定离开。他身体站得笔直,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就像第一天入学时对着他们的星旗,庄严有力。

    汉斯转身,大跨步离开病房,如同第一天走上战场。

    洛盈

    洛盈一遍又一遍地喊安卡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除了她自己,也没有人能听到。头盔被声音震得嗡嗡响,进而震动了头颅,让她的大脑处于一种嗡鸣的状态。她仰着头斜对着天空,仿佛这样就能让声音传得远一分,传到已经听不到声音的那个人耳朵里。

    洛盈在她和安卡曾经度过夜晚的山洞口,面前是他们曾经飞翔的山谷,身后是当时坐过的地面,地上是临走时拆下的薄膜,眼前是清晨张望过的圣迹,脚下是并肩坠落过的山岭。她能在所有地方看到细节,每一丝,每一毫,像冰冷而刺骨的气流顺着缝隙沁入身体。她睁开眼,安卡就蹲在她身前改造翅膀,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她闭上眼,就看到他向山崖下坠去,砰一声撞到谷底,血肉模糊。她再次睁开眼,他还在她面前,手指沉着忙碌,仍然在笑,眉眼淡然洒脱。而她向那身影幻象伸出手去,他却在她眨眼间消失到风里。她再也不敢睁眼,也不敢闭眼,她在挥之不去的幻影中全身虚脱。

    山谷非常宁静,没有一丝风。阳光明亮耀眼,空气中似乎仍然有她和安卡飞行的痕迹。她记得飞行的时候,安卡和她曾经在空中跳舞。风来了,安卡救她落到山岩上。那个时候她的心怦怦撞击,而安卡的身体伏在她之上,用胳膊替她遮挡落石,他的身体有踏实的重量,四周有沙石簌簌滚落。

    安卡的眼睛是纯蓝色,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睛总是有一点半睁半闭,看着她的时候能说很多话。她还记得他们从档案馆出来的那天,他搂着她,他们坐在隧道车里,假想着多年前那个风沙的夜晚,她说也许她会遇到灾难,他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看着她让她镇定,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笑容。

    还有摔断腿的那个晚上,当她回到走廊,看到那一盏亮着的孤灯,看到他的身影靠着墙站着,微微笑着,手里是布丁,她知道她又有勇气了。他那样斜斜地站着,一个肩膀靠着墙,像是不经意也不在乎的样子,眼睛里写着安慰。

    他在她家前的小径,和她面对面站着。她拿掉他鼻子上一丝叶子,他微微笑了。他告诉她好好休息,跳舞的事情压力不要太大。

    他在她掉队并恐惧的时候拉上她的手,镇定地看着她,说跟我来。他带着她穿过很多很多路,很多年。他回头看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淡然的蓝眼睛,说跟我来。他出现在每一个她惶惑的时刻。他带着她飞,带她看到最美的晚霞和夕阳。那是最美的晚霞,那样美的晚霞再也不会有了,永远也没有了。他向上飞着,飞着,飞到了晚霞里,飞到了云里。

    洛盈不能再想了。她的心越来越满,满得受不住。几天以来她是麻木的,拒绝一切回忆,可是此时此刻,当她坐在旧日的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土地的气息侵入她的身体,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站起身,开始在平台跳舞。她把所有跨跳改成了原地旋转。她想在舞蹈中让身体里积攒的痛苦释放。她从来没有跳得如此有力度。尽管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跳舞,可是此时她跳得比当初更加有力。她必须如此用力,否则就跟不上情绪。她觉得情绪在满溢,指尖和足尖都充满着向外流出的回忆。她旋转着,向上腾起,向下压地,把蕴蓄的力量向外抛出,而同时不得不拼命控制,以便不让自己摔倒,也不让过猛的转动将自己带下山崖。她第一次忘记了动作,只让情绪与身体合一。这是这一天最痛苦也最拼命的释放。

    她想着安卡,世间一切的布景似乎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安卡,其余的都烟消云散。没有任何一个世界,没有革命,也没有光荣。只是一个人站在宇宙洪荒的中央,愤怒与悲伤,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容。他就在那里。这是她真正的舞蹈,也是唯一的舞蹈。

    她跳不下去了。她太累了。她停下来,又站在山岗上,用尽一切力气向山下大喊。没有声音。群山无言,稀薄的空气不传声音。

    她只有闭上眼睛向山下喊去。心脏撞击肋骨,撞得生疼。

    安卡。

    安卡。

    安卡。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就这样跳下去的欲望。洞口的小平台探出山崖,仿佛一个完美的天然跳板。山崖斜向下铺开,如同一条前往地底的平坦大道。土黄铯的山谷顶天立地气势恢宏,在那一刻宛如唯一博大且安慰的怀抱。阳光像催眠的歌声,风吹过身体,似乎带来风中他召唤的气息。

    她头脑发晕,向下倒去。她似乎希望自己就这样跌到山崖下面,可是一只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紧紧地扶住她,稳稳地扶她坐到地面上。她抬起头,瑞尼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恍惚了一下,慢慢回到现实,晃了晃头,突然侧倒在瑞尼的肩头,剧烈地哭了起来。

    她终于哭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越想忍住越忍不住,到最后汇流成澎湃的河。她将一切释放出来,埋下头呜呜地哭了。她哭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心脏都哭出来,将记忆都哭出来。瑞尼一直拍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任凭她哭,哭到天昏地暗。

    这是他死后她第一次哭。整整三天,她第一次哭。

    一周后,洛盈和爷爷哥哥一起参加葬礼。葬礼是三个人的,安卡、加勒满和加西亚。加勒满正式停止了心跳与呼吸,大夫诊断不可能醒来。加西亚在玛厄斯上平静地离去,由船员护送到地,在故土安息。三个人前后死去,给城市带来一种巨大的、无可名状的悲哀。即使再不敏感的人也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时代结束了。安卡与两位老人葬在一起,葬在英雄的土地。

    安卡没有任何表彰。他是为地球人而不是火星人而死,按规矩不能得到任何荣誉。让他葬入英雄墓园是汉斯的意思,他把原本给自己预留的位置给了安卡。进入英雄墓园很严格,每一座墓碑都等于一座竖立的雕塑。汉斯打算让自己火葬,再把骨灰撒入无垠的太空。那样他就自由了,就永远飞行了。

    葬礼的当天,洛盈和皮埃尔坐在一起。吉儿和她的妈妈坐在一起,眼睛都哭肿了。尽管加西亚已经很多年没有降落到地面,吉儿对爷爷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哪怕只是儿时记忆,也依然触景生情,悲不自胜。皮埃尔没有哭。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弓着身子安静而漠然地坐着。他低着头看双手,手中是一张加勒满的照片。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喧哗,他只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节哀。”洛盈轻轻对他说。

    “谢谢。”皮埃尔镇定地回答。

    洛盈看着皮埃尔。他似乎又长高了,显得比之前成熟了。他仍然不与人打交道,但是他的眼神比从前坚定多了。他现在已经是新工程项目的一个领导小组组长了,也是最年轻的领导组长。他的太阳薄膜将会投入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