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回到卡戎

回到卡戎第1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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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微的哗然,汉斯恍若不觉。

    “我今天除了将陈述我们一派的城市发展设计,还将表达我们对另一方案的质疑。在两种方案的比较中,我们认为,以目前的人类水平还不足以应对开放空间生存。

    “河流方案的城市设计并不是简单的照搬现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术基础上不断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谷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制的河流,我们就可以沿河建起一连串分布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在这些新的城市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模式,尽管仍然以玻璃外壳为基础,但是我们可以发展出各种不同形态,也可以初步尝试与大地相连。到那个时候,房屋建造术将不再由单一工作室和部门掌握,我们的技术公开,势必会有许多有能力的团体学会并发展这项技术,同时获得资费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里,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独立运行的议事院,自行决定城市的资源分配和稳定运行。城市间的交通将由地效飞行器担任,这项技术我们已经应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赖。城市将是未来火星的基本单位,封闭河道沿岸将有一连串城市繁荣发展,每一个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特色。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平原上封闭的城市空间中,我们可以做更多科学实验,让人体一步一步适应环境,为未来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坚实的基础。比如低压环境、低氧环境、高辐射环境,我们都可以先在实验室做长期多年模拟,直到有一天,人类的体质比现在发生大幅度变异提高,我们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闭,走入自然。进化是一个漫长且不可预测的过程,人类应当被超越,但肯定不会是现在。”

    瑞尼听着,想起前一天下午汉斯和他的对话。当时汉斯来档案馆,亲自查阅资料后来到瑞尼的休息室,与他静静地喝茶。那个时候,汉斯显得相当忧虑。

    “瑞尼,”汉斯像是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我不了解昆虫,不过我听说昆虫的身体不可能长得很大,是吗?”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眉毛遮住目光,声音低缓,像一条寂静的河。瑞尼看得出汉斯变老的痕迹。他的脸庞有刀凿斧劈的线条,一直给人石像一般的坚硬感觉。他曾经三十年不显老,但变老的过程很迅速。汉斯身后,钟的单摆轻轻摆荡,画出时间的痕迹。

    “是。”瑞尼说,“昆虫用身体呼吸,长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体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躯干。”

    “那一个机体如果强行扩张会怎么样?”

    “会分裂。”瑞尼静静地说。

    “一定会吗?”汉斯问。

    “一定会。”

    瑞尼时常在幻想画里看到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好像它们的实际尺寸只是凑巧,可以随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这样,进化的尽头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变化,而是变化总会不如现状。这是一个双方进化的过程,生物和环境最终会达成协调,正如飞鸟选择筑巢地,而巢岤选择下一代飞鸟。直到一个高度,选择平衡于被选择。这是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识:进化的尽头不是极端,而是恰到好处。

    汉斯并不追问细节,他手扶着杯子,过了许久才点点头,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听力迟缓。瑞尼又给他倒上水,他们坐着,淡绿色的窗帘偶尔在身后随风飘起来。

    “那么,”过了许久汉斯问,“在你看来,改变的过程中,什么比较重要呢?”

    “慢。”瑞尼说,“我觉得是慢。”

    瑞尼能理解汉斯的忧虑,只是他没有问也没有提。他们只说偈语,打命运的哑谜。

    今天的汉斯站在台上,比前一日明显情绪波动,不再那样默然思虑,而是在投入的论述中加入了内心澎湃的感情,声音也比一贯的低沉多了几许悲哀的味道。或许他是把这一次的演讲当做了四十年政治生涯落幕时分最后的一场独白,倾尽全力,回忆交织,即使平素冷静坚毅,此刻也难以不露情绪。

    摆在汉斯面前的是困难的抉择。他选择支持驻留,不仅仅为了加勒满的房子,而且更是因为对盲然开拓生存环境的不信任。汉斯想到了儿时,想到父亲许多次对他说的告诫:冲动的大胆往往只是鲁莽。他还记得儿时几乎让人难以存活的饥饿和寒冷,那是战争的最初几年,不顾一切的反叛者付出了代价。争夺不到地球的物资,又无法让贫瘠开花,热血冲动的叛变几乎造成全军覆没,只靠强韧的意志和零星出现的胜利艰难维持。走出山谷是他们的第一个转折,从此他们可以在室内种植、有空气和温暖,离死亡远了一步。战后初年几乎同样艰难,他们打退的不仅是敌人,也是唯一的物资来源:地球运输船。从此争夺资源都成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向荒漠求取,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很多年艰难的挣扎,直到与地球的和谈结束,物资交换第一次步入轨道。经过所有这些,经过这些年目睹的死亡和痛苦的记忆,他的本能让他不相信贸然的走出,他不能相信。他们所缺的东西太多,不是靠意志就能弥补的。

    “我希望向山谷方案的代表进行最后的质疑。”汉斯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下的胡安,“你们是否同意,现在的人类还很脆弱,如果在实验环境经过更多年训练,再走入开放空间成功几率会大得多?”

    胡安没有回避,从答辩人席位中站起身来,身形笔直而严肃地面对汉斯。

    “可是那时候就没有这些水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现在将水降入古河道,那么就不可能在未来全部收集起来降入山谷,而在平原上保持大面积水体和气体要比在盆地难无数倍,到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再捕获这样一颗含水的星,所以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就永远难以塑造星球上真正的开放生态了!”

    胡安咄咄逼人,可是汉斯并未退让。

    “那我再请问你们,在你们的蓝图中,所有必备物资都是从何而来?”

    “从矿石。我们矿石冶炼技术这些年有了很大进展。小行星带也仍有开发余地。”

    “可是你们知道,毕竟不是所有物资都能从我们自身的冶炼中取得。”

    “大部分可以。”

    “不可以。”汉斯断然否定,带着一丝悲凉摇头道,“你们清楚这一点。且不说维持大气压所需要的足够氮气能否全部来自冶炼,就只说建造岩壁房屋所必须的轻质金属,也不可能都从火星提炼。火星铝镁钠钾都很匮乏,充足的只是重元素,很难满足你们所设计的轻盈与柔韧。地上的城市材料是玻璃,这是我们仅有的无限充足,可你们要放弃。你们还希望在山岩与地下铺设大规模电缆,可是我想问,所有那些必要的绝缘体,塑料和橡胶,所有的有机物,你们又准备从何处取得?现在我们有少量橡胶,还会从地球换取,可是如果大规模改造一片山谷,所需要的物资哪里是这零零星星能满足的呢?”

    胡安沉默了片刻,说:“这些都是细节问题。”

    “不是!”汉斯大喝了一声。

    胡安以更长久的沉默来抵抗。

    “看着我。”汉斯说,“你们打算去掠夺对不对?”

    胡安看着汉斯,仍然没有说话。

    “对不对?!”

    胡安终于点了点头:“对。”

    “可是那就意味着战争,你明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胡安说得仿佛极端漠然,“我们只需要一定程度的控制与威慑,要求他们交纳就够了。”

    “不可能的。”汉斯苍老的声音说得竭尽全力,“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不可能没有抵抗和交火,却一定会有连年的交锋无法停息。”

    胡安仍然显得很坚决:“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你难道还没受够苦吗?”

    “受够了。”胡安说,“所以要变强大!我们就是要回去,要去战胜。我们有权利强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没有我们,地球人也早晚有一天会因为斤斤计较自取灭亡。我们是去斩断那些懦弱,不让人类在利益的油汤里腐蚀灵魂。地球应该欢迎我们!”

    “胡说!”汉斯愤怒地打断他,嗓音已经开始沙哑,“这些不过是托辞!你可以强大,可你没有权利剥夺。”

    “可是不争夺,我们也没法生存。”

    “没有人逼你选择那样的生存方式。”汉斯终于明确地说出了心里埋藏的话,“我不允许战争发生。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胡安静了下来,停了停,指着讲台上金色的鹰,冷冷地说:“但您已经退位了。”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划破空气,场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让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汉斯像是非常用力,身体向前倾,说到激动的时候双手按在桌上,十个手指都张开,灌满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内心的悲伤,几乎在微微颤抖。这是汉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这样流露内心的情感,恐怕也将是唯一一次。他的眉头紧锁,脸部因为用力而显出竖长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着无能为力的痛苦和决然。这一幕显得非常悲壮。瑞尼远远地看着,心中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他看到汉斯在和一种注定会到来的命运搏斗。汉斯早已预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瑞尼知道汉斯为何如此执著。在汉斯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理查就曾经在深夜忏悔自己当初的冲动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理查不是一个好的战争领袖,他被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欢。他受情感的冲击,他为妻子报仇,可是他没有预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对幼年的汉斯说,他不想这样,很多问题他都不想这样解决。他多次深夜在汉斯面前哭泣,五岁的汉斯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汉斯在飞机上出生、长大,他不怕死,可是许多死人的哭号成为他夜半的梦魇。当理查年逾花甲最终去世的时候,留给汉斯的唯一遗愿就是止战。汉斯尽一切力量让火星独立,就是为了完成这则遗愿。他批准让谷神离去,也是为了避免向地球争夺水源。

    胡安知道这些,也在多年里静静蛰伏。他不是个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种境界。他忠诚于自己的哲学,就像忠诚于救助过他的汉斯。胡安和汉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手。谁能理解相互尊敬的双方往往是彼此的对手,就能理解他们两个人这些年的情谊与对抗。胡安感念汉斯,多年一直听他的命令,而汉斯也因为胡安曾拼死忠诚于他,一直给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权力。胡安并不软弱,他只是等待机会。汉斯也并不是傻瓜,但他知道,这是整个种族精神的危险,胡安不表达也总会有人表达。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汉斯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一相情愿地期望,只要克服眼前的困难,维持安好并独立生存,这征服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从这一天的局势看来,汉斯终究错了,是人的欲望制造生活,而不是生活制造人的欲望。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观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挂怀于心。可是这一天他第一次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录像装置默默运转着,全方位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录了下来,录得如此客观,客观得让人如此痛心。

    就在这时,议事院大厅的门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大家的目光转过去,只见一个穿笔挺军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厅,沿台阶径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胡安脸色变了一变,又迅速恢复平常。上尉说完探询地看着,似乎在等一个批示。胡安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汉斯。

    “什么事?”汉斯问道。

    “是系统内部的事。”

    “告诉我。”

    “只是琐碎的事。”

    “告诉我!”汉斯厉声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认我总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飞行系统终身长老。我有权过问系统内部的事!”

    胡安沉吟了一下,镇静地说:“地球的两个水利专家坐飞机逃跑了。”

    “什么?”

    “逃跑了。”

    “为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

    “那还不赶紧去追?”

    “不必了。”胡安说得很冷,像是下定了决心,眯着眼睛,“我看不必了。”

    安卡

    安卡望了望玻璃墙外略显混浊的天空,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天气确实不太好,他想,气旋图上看到的大风应该不是假的。

    他将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紧了一点,头灯、随身小刀和压缩干粮塞在边角的侧袋里,氧气罐多带了两个,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稳了,将包放在地上,单膝跪在上面用力压出空气,抬手抽紧气口,勒紧了包裹。包裹压缩到自身的极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详了一阵,不是非常满意,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将包提在手里,关上了壁橱。这一次携带的给养比标准计量多,包裹明显比标准尺寸大。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方块能不能顺利放进给养匣,用手比画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极限边缘。

    他拉开小屋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地没有人。他拿了一本书走出门,将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变得又混浊了几分,太阳渐渐沉向西方,离日落还有两个多小时,此时的阳光已慢慢变得暗弱。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穹顶,想从隐隐飞过的细沙判断出风速。风时大时小,大部分时间还算宁静。离起风还有几个小时。他看看墙壁上的数字时钟,距离迫降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以一般小型战斗机上标配的氧气和给养,应该还能支撑五到六个小时。

    天空的暗蓝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砂。

    咖啡厅有四五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吹牛,两三个同伴围在周围听着,远处一个人正在看电子笔记。费茨上尉不在。

    安卡从墙边接了一杯咖啡,走到远处那人附近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书摊开平放在桌上,取出记事簿,像是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在电子纸上写写画画。他没有向那个人张望,那个人也没有抬头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听到了无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能听到。

    费茨上尉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了,不管怎么算都该回来了。如果他还来这里,那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如果他半个小时还不来,那么八成也就不会来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听。

    安卡低头百~万\小!说,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断着进入他的眼睛和头脑。

    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曙光。

    费茨上尉会带什么消息回来呢,安卡想。

    正义是活生生的。拒绝把它推向以后。他又读了一遍这两句话。他喜欢这两句话。他喜欢痛苦的大地。喜欢不知疲倦的导航仪。压缩的食物。地平线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暮色之光。这些词语像大地一样朴素坚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凛冽的寒冷气息。

    这本书是他上个星期开始读的,一直放在桌上,刚才出门的时候随手抓了起来。他不是很有心情阅读,但是读过的句子会自行跳入视野。

    如果现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两个小时能回来。三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转移,再争取在七十分钟之内回来。当然这是最顺利的情形,直来直去,路上没有耽搁。他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做得到。此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决定是不是出发。他不想飞夜路。夜路相对而言总是危险,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状况他刚才想过一遍了,此时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根据巡航地图,出事地点并不算太远,而且不难找。几乎就是跨过平原的一条直线,在峭壁边缘,也没有进山谷。他可以设置自动导航,也可以自己飞。这个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费茨上尉还没有回来,但安卡预感到这一趟他不得不去。

    这种疯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时地给出它爱的力量,并永远拒绝非正义。

    坐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职中校,是费茨的上级,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属上级。这天中午,当安卡独自午餐,刚好碰到费茨与伯格约在这里汇报紧急情况。费茨是伯格的亲信,他们这整个脉络也都是胡安的亲信。一般人听不到的消息,会在他们军营专属的这个小咖啡馆里口头传播。费茨见到安卡,迟疑了片刻,安卡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一直低头百~万\小!说。费茨低声告诉伯格,这天早上逃跑的两个地球水利专家飞机出了故障,紧急迫降在峭壁边缘一个隘口,请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点过了,距那时已经三个半小时了。

    费茨回来了。

    安卡远远地看到费茨,立刻低下头,做出整个下午一直在读书的样子。

    费茨面容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没有坐下,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救。”他低声说。

    伯格点点头,表情像是对此早有预料,镇定而漠然。他问费茨既然这样,那么具体怎么处理。费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质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书,站起身来,做出非常合时宜的样子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转身看了看,费茨已经坐在伯格对面,低声说着什么,伯格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安卡稳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将刚才打好的包裹拿起来,按照计划执行。

    他对这个结果不感到诧异,就像伯格不感到诧异一样。这是事先几乎能够预料到的,从听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隐约感觉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两个人是傻瓜,竟然以为自己能开火星的飞机。安卡想。且不说这是不是圈套,就算不是,他们也太高估自己了。要是一架运输机能让窃入的外行人这样随便开走,那这么多年的驾驶训练又还有什么意义?想要飞到玛厄斯上谈何容易,刚飞了几年的飞行员都做不到,更何况两个外行。

    逃跑的理由倒是很明确:这些天飞行系统内战争在即的流言甚嚣尘上,甚至流出到其他系统和一般工程师口中,对两个地球人来说,无疑是天打雷劈的坏消息,两人稍一打听,就萌生了逃回地球报信的念头。他们听说这几天刚好有一次玛厄斯启程,就希望窃一架运输机,偷偷混入货舱。

    要说逃跑的念头倒也不算奇怪,安卡想,可谁让他们撞到枪口上了呢。胡安不救人,因为他们是最完美的牺牲。他可以对民众说他们窃取了火星重要机密想逃跑,从而控告地球隐瞒了巨大的对火星的阴谋,激起人们对地球的愤怒,促使出兵的议案得到通过。而同时,即便不成功,他们的死亡也一定会激怒地球当局,说不准会首先对火星发难,到时候开战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胡安一直需要理由,他们就自己奋力充当理由。

    他们太小看飞行了,小看飞行的人一定会被飞行捉弄。飞行不是别的,就是赌命。

    安卡换好飞行服,拎着包裹出门。锁门之前他环视了一眼小屋,基本上还算整洁,两件衣服搭在椅子上,枕头和睡袋已经摆好,预备着晚上回来直接就寝。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洛盈送他的小飞机模型,掂了掂觉得不好拿,就又放下了。

    想到洛盈,他又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发一封邮件告诉她自己的行动,看了看表,决定还是先走。一方面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洛盈她们今天正在集体行动,此刻应该没有时间收邮件。

    等晚上回来再发吧,他想,如果能顺利回来的话。

    他穿过走廊,选了一条平时走的人不多的略微绕远的路径,不希望在路上遇到熟人。这天没有集体训练,只有零零星星的人三两结伴从机场回来。在几天高密度训练和任务之后,很多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整。走廊清清静静的,白色的宿舍门一一关着。

    安卡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像心跳一样规律,听起来很冰冷。他想着洛盈,猜想着水星团其他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们的行动应该已经开始几个小时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这件事安卡没有参与,但是他们商议的邮件都会群发,他知道总体议程。他没参与讨论,只是一直远远地看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洛盈解释清楚自己的感觉,她问过他想不想参与,他没有说明白。他不是不关注他们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动实在不是他想参与的。

    他们想怎么样呢,他想,改变制度吗?然后呢,改变生活方式吗?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有坏的地方,有不公正,有偏见,那么换成什么方式都会有。问题不是什么方式。人类尝试过的完美方式都有同样多的不公正,只看你怎么歌功颂德。真正的问题是人。一个人对他人欺侮,在哪里都会欺侮。指望发生什么改变呢?什么也指望不了。

    人的问题只能对人解决。可这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一个人的问题只能对一个人解决。如果有一件坏事,就对抗这一件事。除了这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这以后,孩子们总会不公正地死去,即使在完美的社会中也是如此。人竭尽全力只能设法在算术级数上缩小世界的痛苦。

    安卡走得快而平静。他并不紧张,只有一点担忧。紧张没有好处,只会破坏坚韧,他习惯用关注细节的方式让本能的紧张稀释。让他担忧的是头顶天空的颜色。粉红色变浓了,说明风变大了。远处的风沙正在步步袭来,目前还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加速。他必须抢在时间之前。

    机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没有人在这样的天气出航。他找到自己的飞机,打开舱盖。周围的机位几乎已经停满,白色鲨鱼般的机舱排列得整齐,远远望去像一片大海,每架飞机机头侧面都印有火焰纹章,宛如鲨鱼露出的银牙闪闪发亮。机场在沉睡。寂静中仿佛有呼吸潜伏。经过前一日盛大的阅兵演练和忙碌的进出,此时的安静很像是猛兽的安眠。

    安卡打开给养匣,将刚才打好的包裹尽力塞了进去。有点勉强,但还是塞进去了。他多带了两个人的食物和氧气瓶,以防万一不能顺利回来要在外过夜,这就略略超容了。小战斗机只有两个座位,只能承载两个人的给养。飞机还有一个储存室,以备不时之需,本来也可以贮存物资,但是此时放入了折叠好的一双巨大翅膀和小电动机,就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多余空间。安卡查了查固体燃料,还算比较充裕。气道指标正常,阀门和火花塞也正常。

    飞机是他自己修好的。他对它没有把握,但熟悉无比。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

    前一天的战斗演练他也参加了。飞机总体平稳,没有什么异常,至少看上去和别人没有太大差别。这已经让他很欣慰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技术工潜质,他只是不想向费茨低头,又不想做打架这样没有大脑的事。

    演练是一场战术阵型排布的试验。二十五架小飞机在空中排出三个不同阵型,分别像空中悬浮的喷气飞艇用激光炮攻击,统计攻克时间,计算阵型中的配合和相互影响。只是很简单的演练,没有对抗,只有飞行和射击。安卡喜欢这样的演练。不管怎样说,他都必须承认,穿梭在空中,和队友相互掩映,准确射中目标,看到自己飞过的弧线,是一个人能体验到的最痛快的事情。即使他讨厌打仗,他也为那种速度狂喜。

    安卡已经很多天旁观身边人大声谈论战争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几乎所有人都很狂热。那狂热就像对谷神工程的狂热,惊天地,泣鬼神,除此之外,不谈其他。他能理解他们的狂热,虽然他不赞同。在平庸重复的生活经历了几十年之后,再没有什么比一场真正的战斗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了。飞行队平时是矿工,不是亲自开采,就是运输的骆驼。他们渴望实战,渴望一场生死边缘的、需要调动全部身体与智慧的战斗。

    安卡也能理解胡安。他给他们的演讲非常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他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而不是无耻地谋一己之私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最危险,也最有力量。他能积蓄能量很多年,只为了心中的胜利。胡安是一门心思想要将火星人类提升,开创一片新的宇宙历史。他自身强大,就希望火星所有人一样强大。安卡并不讨厌胡安,他觉得胡安比他手下许多蛮横或依附于人的士官还是强了很多。有人说胡安专断,可是以安卡在飞行系统的经验,他觉得胡安远远算不上专断。

    胡安最大的问题不是专断,而是武断。安卡几乎能赞同胡安对于高贵与卑鄙、强毅与懦弱的看法,如果他没有到过地球的话。他能像胡安一样疾恶如仇,可他见过地球人,他们并不像胡安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正如火星人不像地球人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他无法蔑视他们全体,正如他不愿他们蔑视他的全体。

    安卡不能认同胡安,因为根本没有卑下的全体人,只有卑下的一个一个人。只有一件事一件事的解决,根本没有一群人一群人的解决。永远都没有。

    安卡坐进机舱,扣好所有安全防护带,调整了一下座位的角度,查看每一个显示屏是否正常。七个小镜子分别反射着机外七个不同角度的视野,风速和气压指针此时静静地守住自己的静态刻度。他开启动力装置的电源,开启地面轨道。飞机开始沿轨道缓缓滑行,一束看不见的电磁波将出行的信号发送到闸门。飞机很平稳,合金钢外壳硬而沉,触手之处让人有坚固的依靠感。

    闸门前,安卡刷了指纹和身份标码,等待机器进行辨识。这道闸门是全城唯一一道没有专人看守的闸门,原因很简单:能从这座机场里将飞机开走的一定有许可证,技术就是最好的防护。安卡有五次出城训练试飞的机会,每个学员都可以自行安排练习。他只用过两次,在飞机修好后出城试飞。

    闸门缓缓拉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安卡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前方亮起的苍茫的大地,手指在操作台上做好准备。

    飞机开始加速,起初是轨道推动,后来变成飞机自身动力的自然过渡。加速到阈值附近,固体燃料开始燃烧,发动机开始向下向后喷出快速的气体,飞机离地,机头扬起,加速很快,向天空扎去,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机场建筑迅速变小,喷出的气体在稀薄空气中冷凝为一串四散的白烟。

    飞行的感觉很好,机身不抖,各项参数和指标都很平稳,燃烧也充分。安卡望着前方豁然开朗的大地和天空,内心感到一种开阔的舒畅。那种舒畅不是欢乐,却能超越欢乐,它是一种连绵不绝的大起大落,因而也是无起无落,没有尖锐的乐,也没有尖锐的苦。那种舒畅是他每一次飞到空中都能感觉、也只有飞到空中才能感觉的。他为了这个起飞,为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灰黄的大地。

    战斗机速度极快,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飞机的走向。导航图上画着一条红色的曲线,他控制飞机,沿曲线一点点向前。战斗机总能和飞行控制中心相连,一听到求助的信号传到控制中心的消息,安卡就连接系统记下了定位。那个位置距城市并不太远,还没有到达峭壁,只是在离悬崖脚下两百米左右的地方迫降搁浅。

    两个地球人还不算太笨,安卡想,能让飞机安全着陆已算不简单。当然,运输机为保证物资完整,通常有超级平稳的着陆系统,也在很大程度上帮了他们的忙。如果人没受伤,那就很好办,直线飞回城市就可以,中间没有太多阻碍。

    无论如何,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也是不对的。

    天边渐渐扬起火焰般的风沙,看上去,这场大风比估计的还大。还看不出沙子什么时候会到,但腾起的尘烟像古战场来袭的奔马。

    如果让他们留在原处,他们多半会死。这是不成的。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把两个活人留在沙子里都是不成的。当然复仇除外。那是另一回事,是一对一的恩怨。像现在这样是不对的。只为了某种所谓的目标,还是相当可疑的目标。风沙在入夜的时分就会到来,具体的时刻虽然预测不出,但对他们而言没有分别。

    如果说要反抗,安卡想,那么我只反抗这样的事情。和地球人对抗有什么意义?和想象中的恶人对抗,为此不惜率先做恶,这样的事情是可耻的。

    他看着天边的沙尘,心中的担忧增强了。看样子沙暴比他想象得更大,来势也更加迅猛。他增加了飞机的速度,全速航行,期望能抢出一点时间。他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如果今天返航,半途被沙暴截获的可能性超过一半。这大大高于他出发前的预计。他又考虑了一下其他选择。留在飞机里恐怕更加糟糕。他原本认为可以在飞机里过夜,只要给两个人送上必要的给养。可是现在看这风沙的势头,恐怕是能将他们飞机掩埋或掀翻的那种。乱石会伴随沙子狂飙突降,城市的房屋都曾经被掀翻了边角。如果留下过夜,明早仍安全的可能不超过两成。另一个选项是开入山谷内部找一个山洞,躲过这一夜,可是那样的话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活下来。他只带了一件防护服,运输机上也应该没有第二件。防护服是相当珍稀的资源,一般人很难弄到。上一次他们出行得益于龙格矿船的配备,采矿常常需要外出勘探,然而运输机多半不会有这等奢侈。没有防护服,进入山洞就是死路一条,脚还没踏出舱,人就会在稀薄大气中迅速死亡。他不能选择这条路,这是让那两人送死的路,如果那样,他全部的出行意义也就没有了。

    他权衡来去,还是决定今天返航。四成的平安几率已算不小,虽然不大,但是值得一搏。

    他问自己这一趟出来是不是太冒失、对危险估计不足,琢磨了一会儿,得到的结论是这危险他已经预料到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讶。出发以前,他以为自己是想好了平安无虞才出来的,可是现在,当他面对思绪进行检索,他发现自己对这危机竟然不感到惊奇。他潜意识里已经想到了此时此刻,但是为了让自己坚定,便刻意没有用力去想。飞行是赌命,他内心深处明白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正是出来的意义。他安慰自己。在这样的天气,如果没有援助,没人能平安撑过一整夜。

    他看着天边越腾越高的沙旋风,忽然升起一股带着笑意的斗志。倒是可以比一比,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他看见运输机了,和定位的地点分毫不差,可见自从迫降,两个地球人就没敢多鼓捣,一直在原地等待。他猜想他们心里肯定抱着充分的希望,相信火星不会让他们轻易死掉,说不准他们还一直盘算着被救回去该怎么解释,两人没准还在机舱里商量着对台词。

    安卡让飞机减速了,改变航向在运输机上空盘旋,减小发动机喷气量,让飞机一圈一圈自然下降,同时向运输机发了信号,让他们准备接受救援。飞机平稳地降落高度,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三百六十度发动机改变了喷气方向,让飞机慢慢地缓冲降落,停在运输机一旁。

    安卡选了伸出后门的出舱通道,亲自操纵着管型通道直接找到运输机舱门,让管口稳稳地吸上机舱外壁。然后,他以最快速度解开所有安全带,从后舱取出翅膀和防护服,穿好衣服扣上头盔,打开前舱门,从自己的舱位中爬出。他站在机身上,关紧了前门,戴上翅膀,绑好小腿上的发动机,用绳子将自己的腰和机翼尾部固连。

    这一切完成了,他透过运输机的玻璃,向两个地球人打手势,让他们开门钻到他的飞机里来。两个人原本带着不安趴在运输机前窗向外张望,此时看到这样的信号,大喜过望,连忙开舱转移进战斗机,一前一后,坐进驾驶室。

    安卡蹲在机身上,打着手势指挥坐在前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