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冥龙船

冥龙船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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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这其中就有孙惟尚,两人一组,将箱子搬进舱。底舱昏暗,吴帐房在点货,他认识孙惟尚,只是因为孙惟尚换了装束,他没辨认出来,还使唤孙惟尚和另几位水手留下,将入库的箱子叠放好。

    底舱又闷又热,不大动弹的吴帐房不时抬袖子擦汗,更别说劳作中的水手。孙惟尚汗流浃背,又平素养尊处优,忙碌半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说,当水手真是苦力活。

    甲板上的货物,陆续入库,水手们大半在货舱忙碌,此时天已亮,货舱仍是昏暗,不如外头明亮,孙惟尚和另几位水手在一旁歇息,用粗盏喝茶。

    “我怎么以往没见过你”水手老郑觉得孙惟尚陌生,何况孙惟尚长得俊美白皙,更不似水手般粗野。

    “我爹与林干事有些交情,我这还是头一回上海船。”

    孙惟尚清楚自己不似水手那样黝黑,十指也不似干这行的粗壮有力,他更像是个书生,而不是干苦力活的人,很容易就被人看破。

    “原来是林干事介绍你上船,他也是真是胡来,叫你来当水手,你要识几个字,不如我帮你去跟帐房先生说说,让你跟他学记帐。”

    老郑跑船十多年,虽然只是位水手,但他资历深,别说其他水手尊敬他,就是林敬宗,丁帐房这些小辈,待他也有份尊重。

    “谢大哥好意,我自有打算。”

    孙惟尚不爱说谎话,他和老郑的对话,没一句谎话,但也没一句吐露实情。

    老郑本来一番好意,被对方一句“自有打算”堵塞回来,也就不大理会孙惟尚。

    两人在船舱歇了一会,有水手过来叫唤,说要起航了。

    众人出船舱,到各自岗位待命,孙惟尚并没有被分配任务,他本来就不是船上的水手,不过在海船起航前,他一旦被人认出,就前功尽弃。他本是个机灵的人,出船舱后,拐进伙房,将过道上一筐蔬瓜搬进去,掌勺回头,见他陌生也没多想,使唤他:“过道上那几筐也一并搬进来,放那里。”

    孙惟尚搬第四筐时,海船起航,船身微微摇晃,起航时甲板外水手的叫喊声,让孙惟尚心中狂喜,他卸下菜筐,也不管伙房掌勺在他身后喊他什么,欢喜往甲板走去。

    他路过后堂,走出甲板,看到水手们挥舞手臂喊叫,岸上送行的人们成群,仰头,蒲帆张扬,海风鼓动,东方,一轮太阳升起,金色的霞光照在众人身上,孙惟尚得意忘形,扯下被汗水泡湿的衫衣,也像身边人那样挥手叫囔,他喊的是:“刺桐!我来了!”

    海船远离港口,朝北面开去,只需行船十日,就能抵达刺桐,这趟旅程,只是短程。

    甲板上,刘掌事让新上船的水手排好,一个个到他那领被席碗筷之类,每个人领到物品,还得由位识字的人,将各自的名字写在所属物品上。孙惟尚也是新人,他正当不知道,在一旁拉船帆时,老郑过去拍他肩说:“在点名发放东西。”孙惟尚只得过去排队,他的名字怎么可能在刘掌事那里登记。自打孙惟尚出甲板,林敬宗不时留意惟尚,见惟尚被人唤去排队,他走过去,装作有事将惟尚唤走,两人一并进入官厅。

    林敬宗领着孙惟尚到他寝室,他把门一关,笑说:“还打算继续装水手吗?”孙惟尚也笑了,“险些装不下去。”林敬宗以商议的口吻说:“你看船开了,你不如换上衣服,去见我爹吧?”林敬宗话说话,便去开自己衣柜,孙惟尚公开身份时,总得穿得像样些。孙惟尚制止说:“此时要是告诉林叔,林叔只怕会回航,等船行一夜,再告诉他。”林敬宗无奈:“那你别再出去,先在我房里待着。”孙惟尚回:“那多没意思,敬宗,你把我安排一下,晚上有个睡的地方就行。”林敬宗吓得直摆手,“不行不行,你是少东家,让我使唤你干活,不是折我寿吗?”想了又想,“这么着,你去书房待着,那房间是纲首房,说起来就你爹和你能住,就是脏了点,好几年没收拾。”孙惟尚爽快回:“也行,你有钥匙吗?”

    林敬宗没钥匙,只能去他老爹房里偷,好在此时老林在针房,他爹睡房就在林敬宗房间隔壁,林敬宗去了一趟,回来手里提着钥匙,带孙惟尚去书房。

    一开书房门,灰尘迎面扑人,书房里的任何物品,也都蒙上一层,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林敬宗面有难色,孙惟尚迈进,走至案前,拍拍椅子上的灰尘,抬头看林敬宗,“这里不错,敬宗,你去吧。”林敬宗只得关门,并说:“早饭我等下送来。”

    书房这里,大伙都知道没人住,一向也没人到来,孙惟尚待这里,暂时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冥龙船第二章(上)

    书房,只是一个称呼,里边并无书,只有空书架若干,空置桌案椅子两副,举目望去,若大的空间,四壁徒空。这里没给配置,因为本来就无人居住,这是纲首的房间,从书房侧门打开,一旁就是纲首寝室,那里更是一样物品也没有。空置多年的纲首起居室,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孙惟尚在书房踱步,没有踌躇满志,他十分无趣,想着要在这里关一天,却连蒙头睡大觉的席子都没有。林敬宗好一会才出现,手里端碗豆浆,怀里掏出三个炊饼,这显然就是早饭了。

    实在太寒酸,这是水手吃的东西。孙惟尚并不介意,喝口豆浆,咬口炊饼说:“我需要席子枕头。”林敬宗回:“等下就去拿,惟尚,我那有一副象棋,要不要一并拿给你?”孙惟尚聊胜于无,回:“有样消遣也好。”

    想来怕待在书房太久被人发觉,林敬宗很快离去,却仍是没有很快返回。海船空间有限,过道上人来人往,要瞒过众人,藏起一人并不是件容易事。

    午时,孙惟尚听到书房外头的声响,料想是林敬宗过来,房门被轻轻打开,安通事闪进来,一手抱席子,一手提枕头,胳肢窝下还夹着副象棋。他将东西放下,轻声说:“少东家受委屈了,这时辰好多人在午休,我才敢过来,敬宗去伙房盛饭,也快来了。”

    孙惟尚并不介意:“没事,我在这里挺好。”接着将席子铺地,枕头搁上,孙惟尚坐在席上,又去打开棋盒,取出下棋的棋纸,将双色棋码好,示意安通事,“来一局?”安通事欣然落座。

    航海生活很枯燥,有时好几个月都不能靠岸,众人自然得寻点乐子来渡过漫长的海上时光,因此象棋是水手们的最爱,谁都能下一手。安通事是回人,他家族世代都是海船通事,代代随船,象棋下得可好。

    两人静寂无声下了一盘棋,林敬宗才过来,手里提着饭箱,把碗筷也取来,饭菜早凉了,何况又是别人吃剩下。

    水手并不吃午饭,伙房只给官厅住户准备午饭,饭菜有鱼有肉。

    “剩的饭菜实在不怎样,惟尚你凑合吃一顿。”林敬宗将饭箱在桌上打开,取出一碟菜,一碗饭,一钵汤。

    孙惟尚看到饭菜实在提不起胃口,不过他也还不饿,“先放着,我等会吃。”“惟尚,你确定要在这里待至明早?”这里没有床,到处都脏,像孙惟尚这种大少爷睡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像话。林敬宗不清楚孙惟尚怎么想,其实船行半日,离占城已有好段距离,此时孙惟尚就是被他爹发现,也不可能真得返航吧?

    “谨慎为好,我爹和娘不许我出海,肯定有缘故,只怕林叔态度也是如此坚决。”孙惟尚做事并不轻率,他此趟出海,必然不可能半途而废。“那好吧,惟尚,我得走先,怕我爹找我。”林敬宗和他爹隔壁房间,因此他一旦被爹发现行踪诡异,那么孙惟尚在船,就会被发现。

    “我倒是无妨,少东家,我再陪你下几局棋。”安通事笑语,将棋局重新摆好,做了个请的动作。

    通事这种职务,在海船上用处不大,很清闲,不过等船靠岸,就极为忙碌,交易时一直要参与,负责将番语转为华语,再将华语转为番语,通事是海商的左右臂膀,有些交易没有他们的参与,将不能进行。

    下午时光靠下棋消磨,倒也不至于太无聊,夜晚,官厅住户聚集一起吃饭,安通事也已离开,孙惟尚在漆黑书房里,躺在席上休息。海船轻轻摇晃,像婴儿的摇篮,耳边是海潮的声音,低缓,绵延,像娘亲的摇篮曲,透过窗户,能望见窗外的星光,白色的月牙悬挂在暗蓝的天空,孙惟尚十分惬意,如果他此时不是在海船上,怎么可能身处这样恬静的景致。

    深夜,海船的人员大多睡下,林敬宗悄声过来开门,唤孙惟尚出去,他手里举盏小油灯,在前领路,两人进入官厅,进入安通事的寝室。林敬宗把油灯搁桌,轻声说:“安通事去伙房吩咐夜宵,我去倒盆水,给你洗个脸。”

    林敬宗离开,很快端盆水搁在盆架上,递过巾布。孙惟尚洗了脸,擦过手,回过头,安通事已经端盘夜宵过来,有酒有肉。

    三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快活饮酒,商议明日的对策。

    明早孙惟尚将去见老林,老林知道他上船,必定惊骇,骂孙惟尚自然是骂不得,不过骂起林敬宗肯定不留情,连安通事也要受牵连。

    “我爹那人,从来不讲理,经常一顿臭骂,我耳朵都生老茧了,明日还能怎么着,他就我一个崽,总不至于把我丢海里去。”

    林敬宗其实很怕老林,只不过在朋友面前,当然不能示弱。

    “恁是‘严刑拷打’,我也只说不知道少东家怎么上的船,绝非朋党。”安通事大口喝酒,已有几分醉意,说得风趣。

    “反正是我自个要上船,不关你们两人的事,明日统一口径,一致说是我上船后,去找你们帮忙,又以大压小,你们被迫保密,我偷着出海这事和你们无关。”

    孙惟尚并不怕老林恼怒,就怕他爹孙琛秋后算帐,连累林家,拖累安通事。

    “不就是出个海嘛,竟跟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大丈夫志四海,直挂云帆济沧海,惟尚,像你爹娘这样反对你出海,很古怪。”

    虽然现在才说这话太迟,但是林敬宗这酒是越喝越清醒,问题的所在,就在于惟尚的爹娘不让他出海。

    “能有什么古怪,不过是担心少东家而已。航海不比平时乘舟,风暴,迷航,甚至船员暴动,都可能把命丢。”

    安通事话虽这么说,他却是极喜爱航海的。

    孙惟尚静寂饮酒,在他听来,林敬宗的话没错,安通事的话也有道理,但前则比后则更有道理,他家历代都是海商,而且只有他爹不随船贸易,海难并不频繁,否则哪有他祖父他爹,答案在爹娘身上,或许林叔也能解答。

    这夜,喝完酒,孙惟尚到林敬宗的房间睡,林敬宗一贴床就睡得像死猪,孙惟尚擦洗身体,更换上干净中单,才上床,毕竟在他满是灰尘的书房待了一日,他平素就爱整洁。

    冥龙船第二章(中)

    想来是体质因人而异,孙维尚并不会晕船,对他而言,贴在床上,感受海船随波摆动,是种享受,他舒坦入睡。梦中,他梦见蓝得无垠的天,无垠的天的海,他仰身坠入水中,水花在他眸中飞溅,像闪耀的珍珠,他并不恐慌,他像鲛人一样优雅地沉入水中,海水的冷凉渗透他的肌肤,他的骨头,他与大海融为一体,属于汪洋的情感流进他的意识,那份情感幽蓝惆怅,辽阔伟岸,亘古的时光,塑造了它的肉灵,漫长的寂寥,造就了它的性情,它静静流淌,轻声细语,柔顺缠绵,它翻腾激荡,号叫嘶鸣,冷戾而专横,温柔时,它像母亲,凶恶时,它是暴君。但此时它是如此的柔美委婉,梦萦迷人,让人沉溺而不能自拔。意识就将像风筝一样远逝,却又听到细柔的歌声,那不是人类的歌声,人类发不出如此美妙的声音,那是鲛人的歌声,他们唱着:“子自北来,将往何去?故国哪堪梦回,杜宇血泣。子自北来,将往何去?千里深渊,万里思乡路。”

    歌声哀伤,反复吟唱,也只是这两句,孙惟尚怅然失落,梦中醒来,已是清晨,晨光落在他枕边,一旁林敬宗已不见。

    回想梦境,只模糊记得一句:“子自北来,将往何去?”其余,再思忆不起来。

    床头已放好一叠衣物,丝的丝缎的缎,还有那纱料白得似雪的袜子,皮制缀有银花的腰带。这一身衣物从里到外穿戴起来,又把头发披散梳理,扎髻戴巾,往镜前一照,容仪不凡,翩翩甚都,真乃衣冠中人物。

    孙惟尚正在沾沾自喜,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一看,林敬宗站在门口,一脸惊讶。也难怪林敬宗惊讶,他从未见过孙惟尚这副打扮,竟是这般风雅,自己的衣服,穿惟尚身上,反倒比穿自己身上来得贴身好看,真不知道该乐还是该哀。

    “不错,真不错,还挺合身。”林敬宗在孙惟尚身边兜转、称赞,他平日自诩有张好皮相,今日看来不及惟尚七分。

    收收袖子,孙惟尚端正对林敬宗作揖:“多谢敬宗的衣服。”林敬宗不爱文绉诌那套,但也回礼说:“不用跟我见外,我的衣服多,你又没带什么衣服上船,到我这里取就行。”

    别的东西林敬宗可能不多,但携带上船的衣物,可是有一大箱子,哪穿得完。

    “看来这几日只得先跟你借着穿,船靠岸再去添置。”一旦船靠岸,孙惟尚就能去添置衣物,他又不缺那个钱。“你爹起来了吗?”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林敬宗回:“刚听到他吆喝人给他端水洗脸,就这会过去吗?”林敬宗已有准备一早起来就被老爹痛训,只不过真要过去,他又迟疑。

    “我独自过去比较妥当,他要看到你,只怕会迁怒你。”孙惟尚和林敬宗虽然是主仆,但打小结识,好得跟兄弟一样,自己冒失惹祸,岂能拖累好友。

    林敬宗舒口气,讷讷说:“那好吧。”

    侧房在大厅两侧分布,住户都是海船上有身份的人,这里不像水手们住的底舱,昏暗少光。一早大厅人就不少,有些人梳洗好,坐在长桌前闲谈,等伙房将早饭送过来。这些人是随船的各地干人,也有几位番商,并不认识孙惟尚,只不过他们也不曾见过孙惟尚,见到惟尚这么个陌生人出现,都投来目光,指不定心中还想这么个人物,怎么先前不曾见到。

    日后有的是机会结识,孙惟尚朝众人拱拱手,只顾往老林的房间走去。站在门口,用手扣下门,老林在里头回:“门开着。”孙惟尚想自己这么进去,估计能把老林的魂吓跑一半,迟疑一会,朗声回:“林叔,我是惟尚。”孙惟尚声音落下,老林没回应,只得又说一遍。老林本来在房里更换好衣服,正坐在床上让小僮给他穿鞋,孙惟尚声音响起,他还想说:“进来”,可又有哪里不对,这声音好熟,听到惟尚第二番话,老林反应过来,惊愕激动,急着要出去,却不想他一只脚鞋子还没穿好,他慌乱迈出两步,鞋子松脱把他脚给绊着,险些跌倒。大力撑在桌上,老林惊魂未定,脑仁疼痛,此时,孙惟尚已进来,站在他面前。

    有好一会儿,老林的嘴巴一直张着,双目瞪圆,估计苍蝇飞进去,他都不会察觉。孙惟尚本来就是个机敏的人,他躬身致歉:“林叔,勿要惊恐。我自个躲上船,上船前,已留书信给我爹娘。想着林叔早晚要发现,所以还是亲自来见林叔,万望林叔见谅。”老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震骇过后,把脸一沉,落座沉寂,孙惟尚就这样一直压低身子,恭恭敬敬。终于,老林抬头看向孙惟尚,无奈说:“惟尚,你可真是胡来,叫你林叔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又叹息:“坐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孙惟尚落座,老林端详他的装束,口吻不变:“你这身衣服,是敬宗的吧。”孙惟尚一本正经回:“我今早去见敬宗,他也极是吃惊,又见我身上穿着仆役的衣服,才把这身衣物借我。”老林说:“你别帮那浑小子说好话,铁定是他怂恿你上船,也是他把你藏船上。”

    老林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可不信一个大活人能在海船上藏一天一夜,并且无人察觉。

    “真不是敬宗怂恿我,我几番跟我爹要求出海随船,林叔是知道的,我偷偷上的船,敬宗起先也不知道,又碍着我的缘故,他也不敢跟林叔说。”

    老林听孙惟尚这般辩解,半信半疑,何况此时不是该追究惟尚怎么上的船,怎么藏起来,而是该怎么处置已经在船上的惟尚。

    “惟尚,我知道你想出海,也知道你爹娘为什么不许你出海。”往日惟尚也找老林表示过要随船,不只是去求爹娘而已。老林的话,让孙惟尚连忙问:“我曾琢磨过是因为番王的缘故,后又想不至于拦阻我到这等程度,林叔,你说我爹娘为什么不许我出海?”

    老林沉默一会,才说;“为何不许你出海?你幼年溺海,大难不死,已是万幸,这是其一;其二是孙家有仇家,这仇家的海船还不少,难免会碰面。”

    仇家?孙惟尚想:当时爹也说过,当年携带妻子回刺桐不成,也是因为遭遇到仇家的袭击。

    “是谁?”

    到底是谁?以至坐拥财富的父亲只能选择回避,而且还希望儿子也这么做。

    “刺桐的仇家,你祖父那时结下的梁子,此人家族盘踞刺桐,海船遍布东西洋,你即使以前未曾出海,总也听说过这号人存在。”

    老林甚至不愿意提这个家族及该家族的任何人。

    “难道是刺桐卜氏家族!”

    孙惟尚心里已有答案,但他仍是惊愕无比,刺桐卜家,显赫百年,任何海商都听过这个名字,不管是华商还是番商。这个家族相当之富有,而且不仅有钱,还有势,一直掌控刺桐的市舶司。市舶司负责管理往来海船,也便是说,可以不准许某家海船靠港,更别谈在该地交易。卜氏家族世代都是海商,他们的海船队伍极为庞大,因此成为这个家族的仇人,只怕连在东西洋贸易,都很困难。

    “如果是这样,那孙家的船如何能靠港刺桐,如何能游曳大洋?”

    老林并不否认正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家族,他也不否决惟尚的置疑,只是平缓说:“用的是林家的称号贸易,再说船主又不随船,这才相安无事。”

    “我用化名随船,再说我家三代居于海外,难不成仇怨到三代都不能化解?”

    孙惟尚不是个热血慷慨的人,他性情平和,以和气生财为教条。

    “就怕万一啊,惟尚。”老林并不觉得用化名是个好法子,只有将惟尚安全送回占城他才安心。

    “我祖父当年怎么跟这个家族结仇?”孙惟尚还是得搞清楚来龙去脉。

    “事情说来话长,你曾祖在世时,就与卜家有些不快,到你祖父时,卜家家主有个女婿每年发海船八十艘,跋扈专横,霸占海贸,欺凌弱小,你祖父看不过去,明里暗里都斗过,梁子按说是这时候结下。”

    老林简略陈述,再详细的情况他也不知晓,毕竟时隔多年,而他又不是孙家人,知道的有限。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仇恨,料想不碍事。”孙惟尚听完宽心,他还以为是人命之类的仇恨,以至好几代都不能化解。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老林得给东家一个交代,惟尚,你爹娘的担虑不无道理。”老林得劝动惟尚,他带惟尚出海,日夜都要提心吊胆,惟恐有万一,有不测。“你明日随过往的海船回占城吧,所幸船行不远,回去还来得及。”

    孙惟尚摇头,他好不容易才出来,岂有返回的道理,“林叔,就当了我一个心愿,让我随船一回吧。”

    对于孙惟尚几乎是哀求的口吻,老林并非心软,而是觉得这回恐怕真得带惟尚航海,这人很少为某事执拗,到油盐不进,说情讲理都没用,这回真是惹来一个大麻烦。

    冥龙船第二章(下)

    老林房外,林敬宗侧身倾听,听到老爹怒声责备他,心中一惊,惟尚为他辩护,暗忖真是好哥们,后又听到孙家世仇乃是刺桐卜家,大骇不已,回过神时,房门大开,老林零着孙惟尚出来,正好和老林打了个照面。老林浓眉竖立,拳头抡起,大骂:“孽子,叫你惹事生非!”林敬宗惶恐失色,躲在孙惟尚身后,孙惟尚帮劝,大厅里的众人也都围过来。见人多,老林也不好发作,低声对林敬宗说:“晚些再找你算帐。”转身将孙惟尚拉上前,与众人说:“这是我远亲之子,还望诸君多看照。”孙惟尚行向众人作礼,恭谨说:“多提携。”

    刘管事和吴帐房也在大厅,看到孙惟尚在船,极是惊愕,又听老林没说出惟尚真实身份,知道这事得瞒着,不让大伙知道。

    众人散去,老林叫人在侧房收拾一间,让孙惟尚入住,便和刘管事、吴帐房一并关在房中议事。

    侧房还有间空房,在纲首房隔壁,平日倒也无人住,唤几个水手收拾一番,又将所虚物品搬入,布置一番,倒也是间舒适的寝室。水手出去,房间只剩安通事、林敬宗与孙惟尚三人,安通事说:“好不容易事成,敬宗和少东家怎么又愁眉苦脸?”

    林敬宗说:“日后还是唤他惟尚比较好。”把孙家与卜家结仇的事说给安通事听。安通事摇头咋舌,自此也就改口称呼惟尚。

    大厅住户多,耳目而多,好在认识孙惟尚的人,都是孙家多年仆役,十分可靠,其他人并不知道孙东家有个儿子叫惟尚,也不曾见过。

    午时,大厅里的住户聚集在一起用餐,有位广州籍商人说:“昨夜听到歌声,飘渺,模糊,也听不懂唱些什么,只觉得哀伤,竟想起家中妻小来,不禁落泪。”孙惟尚想起自己的梦,心中困惑,但并不发言,众人都说:“不曾听到,只怕你是做梦梦见。”随即另有位番商也说:“昨夜胸闷,难以入睡,迷糊中也听到歌声,又男又女,歌声忧伤。”安通事戏回:“说不定是鲛人在唱歌,看来唯有有缘人才能听到。”他的话,自然是玩笑话,刘管事敛色回:“鲛人是海渊深处的生灵,鲜少出现,遇见不吉利,这等玩笑开不得。”

    安通事一脸沮丧,孙惟尚只觉海上忌讳真多,连这谁也不曾见过的东西,都害怕提起。

    餐后,林敬宗带孙惟尚上甲板,把一位正在测水速的舟师介绍给他,说是阴阳生,大家都叫他小罗,他爹是老罗,以前也是孙家海船的舟师。小罗收起测量用的工具,只是对孙惟尚颔首而已。林敬宗说:“火长姓刘,小辈都叫他刘叔,他家可是自打你家有海船,就在你家船上效劳。比我们老林家,资历还老。”孙惟尚想要进入针房,被针房门口外的两位看护拦住,林敬宗解围,这才允许孙惟尚进入。

    老刘专注于罗盘针,并不大理会林敬宗与孙惟尚,孙惟尚在针房中四处探看,想抬手碰东西,林敬宗会立即出手制止,最终两人走至一张巨大海图前,林敬宗小声说:“以往还走西洋路线,近年都不走,只在东洋往返,海图上大半的航线都用不上。”孙惟尚把海图仔细端详,目光最终落在山溜国处,只见上头用细小红字书有:“幽冥门”三字。他伸手去碰图,喃喃自语:“幽冥门?”老刘腾然起身,大步走来,一手拎住林敬宗,一手拎起孙惟尚,声音如钟:“小孙你不得出海,怎么偷偷跑上船。”老刘身材高大魁梧,抓起两人,丝毫不费劲。孙惟尚请求把他放下,老刘果然放手,惟尚整整衣巾,躬身说:“但不知道刘叔,怎么认出我来。”老刘把林敬宗一并放下,笑道:“你爹年轻的时候,跟你一副模样,鼻子嘴巴,说不出的相似。”

    孙惟尚自然不曾见过他爹年轻时的样貌,只是心里对刘叔油然生出几分敬重。

    走出针房,林敬宗惊魂未定说:“刘叔向来严厉,针房物品一样都不准别人碰,先前有新来水手不懂事,溜进针房,刘叔从窗户里往外丢,给抛到海里去呢。”

    孙惟尚愕然问:“那不是一条命就没了?”

    林敬宗笑回:“就你上船没考你水性,要知道海船上的水手,都跟鱼一样善水。”

    船行一日,风和日丽,相安无事,傍晚时,水手们在甲板垂钓,孙惟尚不曾见过海船上钓鱼,过去观看,不知不觉晚霞披洒一肩,仰头见西面海上落日,绮丽恢弘,与平日在陆地上所见不同,不觉看得入迷,思绪飘远,直至听到耳边有女声低低唤:“惟尚。”气息吹在脸庞,孙惟尚急忙回头,身边哪还有人,垂钓的水手也已散去,夜幕降临,风中寒气袭来。

    夜晚于大厅用餐,有些人先吃饱离席在一旁下棋,也人还坐在席上,讲起奇遇,此人是位明州商人,他讲的是“吞舟鱼”。

    油灯下,讲述人的脸分外严肃,用平缓地声音说:“说来,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在明州港(今宁波)上船,同船不过十三四人,船行半月,一日遇到大风浪,迷失了方向,船漂泊了三日,一日清早,忽然见到前方有小岛,以为得救了,众人纷纷爬上岛去,我是第一回出海,经受不住颠簸,卧躺不起,懊恼见别人上岸,把我丢船上,正在痛哭时,突然天旋地转,只见那海岛高耸而起,已俨然是座大山,那些爬上去的人,纷纷往海里掉,那大山又突然深出了无数巨臂,把海船打得粉碎,那些下坠的人也被捕抓,往一张腥臭无比的大嘴里送。我趴在一块碎门板上,想着我命休矣,谁想那大怪物没一会,径自游走不见。”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催问:“那之后又是怎么得救?”

    商人继续说:“我怕昏迷掉进水里,枉送了性命,扯下腰带,连人带木板捆在一起,大约浮荡了一日一夜,竟被路过的海船救起,真乃命不该绝。”停下叹息,又说:“我把遭遇与船上人说出,就有位老水手说,我遇到的乃是:‘吞舟鱼’,又叫海鱿。”

    在座有位干人说:“想是你船荡进阇婆西面的废岛去了,哪儿有只大海鱿,专吞往来海船。”

    又有人说:“听说那岛上原有港口,至今废弃已有两百余年,竟像地府一般,白日磷火飞动,夜里鬼哭。”

    接着在座七嘴八舌,谈起这座古港的传闻,原先讲故事的明州商人又说他听到的一则传闻:“要说大海鱿吞下船和人,都能在腹中消化,惟有那些金的银的宝石玛瑙之类的东西,每一年,便要在岛上吐出,积累如小山。”

    众人听到这话,即羡慕又恶心,想着那是一堆金闪闪粘糊糊的东西。

    孙惟尚由来将此类故事列为无稽,听到也只是笑笑了之,并不相信。

    夜里,孙惟尚入睡,至半夜,听到船上有人呼唤,点灯四处探看,沿声响,出寝室,穿过厅廊,不知不觉已出甲板,隐隐可见前方似有大鱼击起水花,成群。月光晦涩,孙惟尚提灯照明,海面平静,并无他物,转身欲回,却又听到歌声,比那夜梦中的真切许多,唱得仍是:“子自东来,将往何去?故国哪堪梦回,杜宇血泣。子自东来,将往何去?千里深渊,万里思乡路。”

    平时孙惟尚有胆气,何况也不信鬼怪,喝声道:“谁在那里,鬼鬼崇崇,有胆出来见人!”

    喝声一落,歌声消逝,转身回房,从墙上取下一把悬挂的宝剑,压在枕边,又继续睡去。

    冥龙船第三章(上)

    端正坐在长桌前,静听身边人的交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前日讲“吞舟鱼”的明州商人,再没提他听到歌声,而坐在一旁的番商,只顾用餐,看来他昨夜也没有发觉异常。

    “惟尚,你怎么心不在焉。”林敬宗拿筷子敲惟尚的碗,碗中豆浆已冷。

    孙惟尚回过头来,见是林敬宗,低声说:“等会,我有事跟你说。”林敬宗从不见孙惟尚这样神秘,张张嘴,点点头,在一旁耐心等孙惟尚用完早饭。

    两人出大厅,走至船头,孙惟尚望着海水说:“我夜里梦见一句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林敬宗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笑说:“你就为这个苦恼?念来听听。”孙惟尚用低缓的声音念道:“子自东来,将往何去?故国哪堪梦回,杜宇血泣。”略作停顿,“后面还有一句,但我已记不得。”林敬宗眉头皱起,手托下巴,喃语:“我书没你读得多,但这句说的应该是亡国之君。”孙惟尚分析说:“故国不堪梦回,是因为家国已不在;杜宇本是古蜀亡国之君,后来化作杜鹃鸟,啼哭至呕血。”这句并不难解读,但是为什么鲛人?要唱这歌呢?“我觉得这是在说宋末瀛国公之事。”林敬宗狐疑看向孙惟尚:“你做得是什么梦,怎会梦到如此遥远的事情。”孙惟尚摇头,只说:“到夜里,你便知道。”

    孙惟尚平日是个坦荡荡的人,这般吞吐,实在不像他的为人,林敬宗满腹疑惑,只等夜晚到来。

    深夜,林敬宗陪孙惟尚对弈,闲敲棋子落灯花,不时还竖起耳朵,留意四周声响,见他模样警戒,孙惟尚淡然说:“还未到时辰。”孙惟尚移动颗棋子,喊声“将”,继续奋战。

    一局又一局,两人有胜有负,孙惟尚渐渐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趴在桌上,拿起“炮”,走了“马”步。孙惟尚并不纠正他,而是起身走到窗户前,眺望窗外月色,海风拂脸,带来寒意,孙惟尚不禁抖索下身子,也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歌声,急忙将林敬宗摇醒,林敬宗睡迷糊了,何况他又没觉察什么不对劲,不解问孙惟尚:“等了一晚了,来了吗?”孙惟尚没时间解释,他点起灯笼,提上灯笼走出寝室,林敬宗紧跟他身后,并一直在问:“怎么了?”孙惟尚神色严肃回:“歌声,你听不到吗?”林敬宗懊恼说:“什么歌声,我只听到海潮声。”孙惟尚驻足,回头看向林敬宗,面露惊愕,“真得有歌声?”林敬宗吓了一跳,他没听到,他是真得没听到。“有,而且很清晰。”孙惟尚咬了咬唇,这是他紧张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他继续向前,走至大厅门口时,他熄灭灯笼,对林敬宗做了个“嘘”的动作,林敬宗吓得头皮发麻,小步跟在孙惟尚身后,惶恐地四处张望。孙惟尚悄声走至船尾,今夜月光晦涩,但仍可见海中有“大鱼”成群,正在嬉戏。林敬宗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在他眼中的这群“大鱼”,似乎有人的形体,它们成群,跟随在船后戏水。孙惟尚所见,并不比林敬宗多,只不过他还听到了歌声,在唱着那支亡国之君的歌。“惟尚,应该带灯笼过来。”林敬宗激动地一句话落下,还没觉察到自己坏事了,再看海面,哪还有“大鱼”的影子。孙惟尚无奈说:“它们很警惕,一点声响一点灯光都会躲匿不见。”见林敬宗还痴痴望着海面,孙惟尚拉他,“你说这些是什么东西?”林敬宗一惊一乍,仿佛刚回过神,他低声说:“绝对是鲛人”,又黯然,“见到鲛人不吉利啊。”

    鲛人,孙惟尚并不信这世间真得有,只是他亲眼所见,不能不疑惑,至于见到鲛人不吉利的说法,他则是嗤之以鼻,这些东西,更像深夜无人时,出来见见月光,戏水唱歌。

    两人返回寝室,林敬宗一个劲问孙惟尚怎么发现夜里有鲛人随船,他激动万分,如果不是孙惟尚拦住,只怕他已经进针房喊人了。

    “我无意发现,我听到歌声,沿着歌声出甲板,才发现它们,也就昨夜发现。”

    听孙惟尚这么说,林敬宗揪住孙惟尚衣服,几乎吼出声来:“我听不到歌声,没有歌声。”

    为什么林敬宗听不到歌声,孙惟尚心里哪有解答,只是安抚他:“听不到未必是坏事。”

    见到鲛人不吉利,听到鲛人歌声,还是这么忧伤、哀怨的歌声,显然这不吉利要加倍吧。

    林敬宗这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又一本正经说:“我觉得它们跟上我们的船,要告诉我爹,这不是小事。”

    这么说也对,毕竟“鲛人”似乎从亨字号出海时,就尾随在身后。

    重新点上灯笼,林敬宗和孙惟尚去扣老林的房门,跟老林说了“鲛人”,老林本来睡眼惺忪,一听到“鲛人”随船,立即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穿上衣服套上鞋,带着两人去找火长。

    针房的灯永远亮着,火长老柳在夜晚值班,阴阳生小罗已回房睡,此时针房只有火长一人。

    老林把两位后生今夜的遭遇与老刘说出,老刘立即起身,朝挂墙上的那幅巨大海图走去,他一手举烛台,一手在海图上摸索,手指最终落在一个地方,那地方离琉球岛(今冲绳)很近,写有三个细红字:水精宫。

    “水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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