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龙船》
冥龙船楔子
暗黄的灯,照在重重叠叠的书卷上,黑色的阴影像活物似的在墙上蔓延,阴影笼罩的卧榻,孙晏于梦境中挣扎,眉宇纠结,眼睑颤动。梦里,鲛人的歌声悠远而凄厉,雾气蒙蒙的水面,一具具甲兵的尸体从雾中荡出,死灰的脸上有着各异的神情,或嗔或笑或啼或痴,令人毛骨悚然。尸体悬浮着,荡漾着,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亡魂,叫它们往西而去,延数百里。就在这数万随波逐流的尸体中,静静驶出了几百艘小船,月光透过雾气,照在划船人黑洞洞的双眼,苍白的灵盖骨与下颚,呲牙咧嘴,极是狰狞。这些渡冥者身上贴着残破的布料,稀零的头发与腐烂的皮肉悬挂在那具不死的身躯上,它们身边,是衣着端庄的男女老幼,男人们幞头簪有三色绢花,身上齐整穿着白衫;女人们金饰缀于髻前,身穿素雅无纹样的褙子;孩童们青皮的头上,或髡发或扎羊角,脖上挂着长命锁。这些人,无论老少,均面无表情,船杆上低挂的灯笼散发出黄|色的光,光芒映在这一张张呆滞的脸庞,他们眼神空洞麻木。
小船伴随浮尸缓缓行进,鲛人的歌声越发飘渺,空际里似有人在喃语,诉说着人类无法听懂的言语。陷入梦境的孙晏站在孙家海船上,浓雾使得他的衣巾和眼睛都蒙上了水气,他愕然目睹亡魂浮现,死亡的恐惧笼罩上他心头,他惶恐地看向小船上的乘者,这些人的脸似熟悉却陌生,说不出的异常感,渐渐,他的目光落在一位紫衫男子身上,那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坐在一众白衫之间,十分显眼。男子的五官仿佛凝结了冰霜,他曾经刚毅的双唇再不能翕动,曾经英气的眉宇再无一丝生气,曾经黑亮的眼睛,竟如一滩死水。
“景谦!你怎么在这里!”
梦中男子揪紧帆绳,大声喊叫,帆绳晃动,水露滴洒在他乌纱质的帽上,划落帽沿,滴在他英俊的脸庞,仿佛是一道泪水。
景谦茫然无知,一动不动,像船上的其他人一样,于死寂中随波而去。
“景谦!”
一声声叫唤,将梦境击碎,孙晏心悸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寝室,而非站在冰冷的甲板上,那些幽幽晃晃的鬼影,都化为墙角闪动的阴影,哪里还有故人的身影。
从床上坐起,孙晏惊魂未定,他手按在席上,抬头看向纸灯照亮处的书案,孙晏探手,取过书案上的一封信,信纸在手中摩挲许久,最终被打开读阅,这是一封故人的信,半月前,停泊在满刺加(马六甲)时,一位番人将它交到了孙晏手上。信中说“临安沦陷,北兵南下,恐眷亲遭昆石覆巢之灾,予今起程,念足下浩波万里外,音信不达,遂以报知。常州景谦谨启。”
收到这封信不过是半月前,料想景谦仍在航行,尚未返国,必然不会遭遇什么不测,这梦想来也是虚妄。
孙晏捏着信纸神色怔忡,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呼:“老爷睡下了吗?火长让我唤老爷,说有急事。”
这是小僮陶六子的声音,六子近来睡在隔壁服侍孙晏,他的声音孙晏自然认得。看案上沙漏,此时已是凌晨,火长从不曾在这样的时辰打扰,必然是出了事。孙晏取过氅衣披上,放下脚套鞋,也就在此时,他注意到船没在行进,起身匆忙出房。
一前一后走出官厅,一拉厅门,湿润的水气迎面扑来,雾气弥漫,悬挂于尾桅上的灯笼,仿佛蒙上了层纱布,透过雾气眺望,甲板上行走的水手身影,朦胧不清。
雾,梦中那雾蒙上了他的眼睛,夜风的寒冷,内心的不安,使得孙晏打个激灵,险些分不清哪是梦哪是是真实。
“老爷,这边走。”陶六子提着灯笼领路。
两人踩进浓雾中,不知深浅的前往针房,孙晏问:“几时起雾?”陶六子说:“不知晓,我正要小解,听到水手们喊起雾,才知晓。”孙晏说:“这等月份,不该有雾,咄咄怪事。”
说着,两人已进针房,火长与阴阳生在灯下商议,案上放置一面罗盘针,还铺着张海图,听到脚步声,两人抬起头来——闲杂人等不得入针房,见是纲首,火长刘耿头躬身道:“禀老爷,星辰见雾隐匿,阴阳生不能牵星定位,邪门的是,罗盘针竟也坏了。”孙晏早已留意案上的罗盘针指针左右摇摆,仿若娼家歌伎的蛮腰,愕然问:“别的指南也这样?”阴阳生董辰恭敬回:“老爷,我卧处的指南鱼,也是这般摇摆,也寻过船上其他人携带的指南,没一个能用。”火长也说:“我行船十余年,这是头一遭遇到。”
孙晏听完两人的话,冷静问火长:“此时船在何地?”
火长拿起海图,在三佛齐(印尼巨岛)附近海域戳了一下,“在这里,本来明早就能抵达三佛齐。”
“这一带往来海船无数,从不曾听闻会起雾指南失灵。”孙晏拿过海图端详,喃喃自语。他并非怀疑刘耿头,只不过这一带海域,孙家海船往返没有十回,也有九回,从没遇到这样的怪事。
看着海图,孙晏修长的手指沿着航海针路而移动,从中国刺桐港(泉州港)出航,途径占城(越南)、阇婆(印尼爪哇岛)、三佛齐(印尼巨岛)、满刺加(马六甲)、苏勿吒蒲迷(苏门答腊一带),望见帽山(韦岛),东西洋在此交汇,再往西南前行进,可达盛产龙涎香的山溜国(马尔代夫)。
孙家海船常年行驶于此条海道,从中国运出瓷器,再从东西洋运回香料,往返的利润,何只以千金计算。只是赴海时,需知大海的辽阔与凶险,人命的脆弱,活着返回,获得财富的人能有多少。
起航时,一路顺风顺水,以为这趟航程与以往并无两样,返航时,在满刺加却获得同是海商的许景谦留书,告知家国沦陷在即,先勿谈这舱中昂贵的香料该做何处置,还能不能卖出去,满船人只求能速速返回,确认家宅平安,却不想遇到这样的怪事,给困在汪洋迷雾之中。
三人正在议事,外头传来水手的喧闹声,似有人在争吵,孙晏不悦,走出针房,喝道:“谁在喧哗?”候在门外的陶六子赶紧过来:“老爷,有人喝多了,正在撒酒疯。”此时甲板上传来的咒骂声更为响亮,孙晏寻声而去,在船头见到好几个人在踢打一位道士,他尚未出声,眼尖的王掌事已喊道:“还不住手!纲首老爷在此,尔等竟敢如此无礼!”众手都住了手,领头打人的男子说道:“孙老爷,这臭道士实在是说了胡话,我等才动手。”此人腰间挂着件象牙质的小巧算盘,是位替东家跑船看货的干人。其余动手的人也附和:“是啊”,“尽说胡话”。道士缩在地上,抱着头,一身旧袍给撕成了破布,鼻嘴还淌着血,那模样又叫人可怜,又令人厌恶。“他说了什么?”孙晏问向众人,却一个个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海船忌讳甚多,众人都这般沉默,显然那是大不吉利之话。
道士见众人噤声,得意地用脏袖子揩去鼻血,箕踞在地上,浓眉下一双酒醉迷离的眼睛,弯起的嘴角满是皱纹,他笑得十分古怪,可他的话让人血液凝结:“老道又没说啥子,不就说了冥龙船要来了,这冥龙船啊。。。。。。”
“冥龙船”三字岂是能在海上说出口的,何况还重复了一遍,早有人将脚上的袜子脱下,塞进道士的嘴巴。
只要是在这大洋里荡过的人,都听说过冥龙船,尤其是港口里长大的人,打从他们知道有通往异国的海,便知道海冥王,它震怒时,引来狂风暴,饶你是铁船钢船也要拍得粉碎;而它微愠时,亦会扬起大风,把太阳遮蔽,将帆桅折断,让搭乘者命丧汪洋,它是那么易怒,凶暴。在众多传说中,海冥王掌管着海域里船员的生命,它的冥船一旦出现,遇见的人,便会被带走魂魄,尸体及船一并刮往幽冥城;而又传言海冥王也是引渡者,凡是死于海中的亡魂,都由他召唤、聚合、引渡。
“捆起来,叫他醒酒。”
孙晏动怒,他话语一落,众人立即五花大捆把道士扎成了长条粽子。孙晏不再理会,返回自己的寝室。
道士被捆起,水手们说让他到甲板上吹吹冷风,酒就醒了,也有那好抓弄人的水手,竟把道士吊上头桅,悬挂在上头,道士嘴里塞了东西,呜呜说不出话来,又手脚捆死,只得在上头像只蚯蚓般蠕动。
“早就跟王管事说了,海船不能上道士,触霉头,他还不听。”
负责栓系道士的水手,把绳子缠好,打了个牢结,正跟伙伴说话,他抬头,似乎在迷雾里瞅见了什么,愕然望向前方,前方黑影幢幢,起伏绵延。
“雾里好像有东西。”水手问伙伴。
“你当自己千里眼,雾这么浓,我站在你对面,都看不清你的脸。”伙伴说。
水手困惑地揉揉眼睛,再往雾里一探,又似乎除了雾,再无其他。
起雾,再加上指南针失灵,今夜不可能行船。火长命令水手们轮流值班,官厅里的那些住户——番商干人帐房管事等,点着油灯,凑在一起下棋,闲侃。外头的声响,令本来就无睡意的孙晏,干脆坐在案前,翻看帐簿。心绪烦乱,帐簿没看几眼,又放回,托额回想,五月出航时,刺桐花谢,因为战事频繁,时势动荡,往年必然举行的九日山祈风,并没有如期举行——知府和市舶司官员自顾不暇,海商们各自到天妃宫祈福,扬帆出海。或许因为没有祈风,返航时,才遇到了这样的怪事。
家国远在千里外,只恨不得一夜梦归故乡。
此时的针房,火长仍在看守罗盘针,阴阳生董辰在一旁打起哈欠,想这雾今晚是散不去了,睡一觉,明儿起来,说不准太阳老大。航海行船,晚上看星辰确认方位,白天看太阳辨认方向,遇到阴天雨天起雾,则靠指南针。现在是没太阳没星辰没指南,这条船就跟位老瞎子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老刘,我去睡了,想来天亮雾散,罗盘针也能用了。”
董辰跟火长告辞,火长低头盯着罗盘针,仍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董辰的话。董辰见他模样专注,也没再说什么,火长不能离开针房,他与那面形影不离的罗盘针一并掌握着全船人的性命,不得有一点疏忽。
一出针房,董辰立即觉得古怪,甲板上静得很,无一点声响,雾越发浓厚,提着灯笼,都寻不着官厅所在,只能伸出手向两侧摸索,嘀咕:“这群水手真是不像话,叫他们在甲板上留意,都跑哪去?”双脚小心迈开,就怕踩空摔着,走着走着,脚踩在某物体上,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东西怎么还软绵绵的,的,拿灯笼往下照,吓的董辰只差没喊娘,脚下竟是个人,仰面躺着,早没气了。
“死人啦!”
董辰大喊,赶紧往回跑,他跑开两步,又被尸体绊倒,他拿灯笼照,又是个死人,心想难道水手们都死了?举着灯笼四处照,雾中布满一具具黑色的尸体,仿若照出了阴森阎王地狱,吓得他几乎要肝胆俱裂,惨号着狂奔,跌跌撞撞竟撞在了官厅大门上,官厅里的住户早闻声出来,拉开门,见到头破血流,失魂落魄的董辰。
“雾里有东西!快进去!”
董辰哭叫着爬进官厅,死死将门堵住。见他这副模样,众人也心惊,连忙追问这是怎么了。
“外头没活人,水手死了,都是尸体。”董辰颤栗着说出这些话,他脸色苍白,双唇泛紫,几乎要晕过去。
雾气太重,外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船舱里休息的水手们,听到声响,都钻出来,聚集在穿堂,隔着门窗大声叫唤甲板上值班水手的名字,他们的喊声如同石子抛进了大海,再无一点回应,甲板上死寂一片。
孙晏并未入睡,早听到外头议论纷纷,他出寝室,镇静做了命令:“把门窗封死,都不准出去。”
大部分人骇得要命,死也不敢迈出官厅一步,就是穿堂里的水手,有些胆大的,点上火把,蠢蠢欲动,听到纲首的命令,才断去念头。
众人围簇在一起,神色惊惧,议论今夜发生的事,有人说:“道士不知道死没死,给绑在了桅杆上。”也有人说:“说不准是道士唤来的妖怪。”又有人说:“早就说了,道士不能上海船。”七嘴八舌,都埋怨起王掌事。王掌事与那道士本就相识,说不定还是王掌事的亲戚呢,滥用私权,这是要害死全船人。
王掌事见苗头不对,想溜回寝室,被官厅一众干人执住,眼见又要一顿吵闹,孙晏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还把我这个纲首放眼里吗?”众人放开王掌事,再不敢滋事,有的去钉门窗,有的回房摸刀抽剑,水手们去库司,取出武器,守在各入口。
王掌事跪在地上,虔诚地掏出护身符,捧在手里,刚念出一句:“天妃娘娘保佑”,船身突然猛烈摇晃,家具飞砸,众人被撞得七荤八素,哭爹喊娘。孙晏也十分狼狈,被一张椅子砸住脚,趴在地上,一旁陶六子殷勤赶去搀,还没搀起,新一轮的袭击又来,这回船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如是七八下,海水早已冲破门窗,往里边灌,再这样下去,船非沉不可。
袭击渐渐由强至弱,最终停歇,众人摔得头晕目眩,泡在水里,好不狼狈,有摔伤腰的,有磕破头的,有吓破胆的,哭的号的咒骂的连成一片。孙晏在混乱中,抽出匕首扎入船板,不像其他人被抛来抛去,遍体鳞伤。他稳稳站在摇荡的船上,冷冷说:“待里头也不能保命,都带上家伙出去,看是什么东西在袭击船。”
说着就将歪在一旁的大门踢开,拔出身侧的长剑,领头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群拿火炬与武器的水手,还有稀零几位拿火器的官厅住户。
雾几乎已散去,甲板上水手的尸体十分骇人,他们全身完好,没有流一点血,甚至有的尸体脸上还带着笑容,生命从他们身躯里流失,那一瞬间太快了,快得他们来不及恐慌。
一出甲板,便人都注意到了船头的亮光,那亮光从桅杆处往四周射出,仿佛太阳一般耀眼橙黄,而更令他们吃惊的是,那亮光照明之处,可以见到前方一艘富丽堂皇海船,海船极是巨大,船首盘踞一尾张牙舞爪的雕龙,桅杆上飘着一张黄|色的旗帜。仔细看的话,这艘船船头上立着一位高大的“人”,但这个“人”像烟雾般没有实体,半透明,浑身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情景,没人见过这样的一艘船,但是他们曾听闻过类似的传说,他们知道这是艘冥船,而且不是艘寻常的冥船。
众人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不知道是谁,喊出了一句:“道士还活着!”所有人目光齐落在桅杆上,道士立在上头,一手捧着一面镜子,一手执把剑,那道橙黄的光,便是从镜子里射出,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道士青色的袍袖在风中招展,他持住镜子,舞动手中的佩剑,口中念咒,冥船上那“人”为镜光所笼罩,忽大忽小,像似要逃出镜光的照射,它张开嘴,嘶叫着,那声音像雷鸣,海水翻滚,它挥动手指,黑漆的夜空抓出了几条银色裂痕,啪啪直响,它盘旋着,悬浮在半空,早已没了“人”的形体,那竟是活生生的一尾黑龙,深蓝色的鳞片,在橙光下闪动异彩,它咆哮,天地撼动,令人五窍出血,它摆尾,乌云骤集,海涛千丈。当冥龙现出它的真身时,风雨大作,众人哭号奔逃,此时船摇得要散架,孙晏抱住桅杆,仰头只见黑色的风暴在上空形成,低头又见海面也卷起了旋涡,心中骇然道:冥龙船!冥龙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汪洋中的海船,仿佛只是一件玩具,所有船上的人,也不过是蚂蚁般的存在。
“放它走!”孙晏死死抓住桅杆,朝道士大叫,他的声音被狂风暴雨吹散,海船在旋涡中飞快的旋转,甲板上的人几乎都被抛进了海中,孙晏已快支撑不住。
道士不为所动,他念咒的声音越发急促,他挥舞的利剑直擎天空,他压下镜子,镜光下的冥龙渐渐缩小,竟现出了一个孩子的样貌,这是个岁的男娃,身穿衮冕,仪貌俊秀,镜光由橙转幽蓝,并最终带着孩子消失不见。
风雨歇,海波平,船也停止了猛烈摇摆,一身湿淋,精疲力竭的孙晏,坐了甲板上,他惊魂未定地眺望前方,正见冥龙船逐渐消失于漆黑之中。道士从桅杆上跳下,怀里抱着那面铜镜,对孙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冥龙船第一章(上)
炉中燎焚的伽南香,清幽沁心,穿玄黄|色番布的侍女,个个秀丽,手里用金盘捧着杏仁饼、菊花糕,葡萄、黄酒侍立于一旁,她们所服侍的主人躺在榻上,似乎已睡去。这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披头散发,身穿三色细花番布长衣,手中执把扇子,那扇子写满汉文。
午后静寂好眠,男子闭上眼睛,手中的扇子在楠木漆金的榻上轻拍,他哼着侍女们听不懂的小调,十分惬意。
大院,观音竹倒印在水池,阳光下闪耀出碧绿的光芒,高大的菠萝蜜树上,悬挂着沉甸甸的果实,秋风吹过树间,卷来一阵凉风,拂入大堂。
孙惟尚立在院中,任风吹弄他披散的长发,他头戴金饰花冠,身穿蓝白相间的番布长衣,长衣不及膝,下围裳,他年龄不过弱冠,双手搭于背后,往大堂探望,俊美的脸庞,一对浓眉压下,心事重重。
他站上好一会,以至堂中侍女朝他投来困惑的眼光,他甩了下衣袖,仿佛下了决心般,迈步进堂,他走到榻旁,蹲下身,一手搭在榻沿,他用番语说:“爹,海船明日起航。”
孙琛眼睛都没抬一下,许久才吟道:“林干事今早已禀报。”
“我想随船。”孙惟尚说时神色毅然。
孙琛立即睁开眼,从榻上坐起,冷冷说:“不行。”
孙惟尚愤然道:“为何不行?是不许我出海,还是不许我去中国?”
一阵沉默,孙琛突然将扇子甩落在地,斥道:“不行便是不行,老子的话,你做儿子的也敢忤逆!”
孙惟尚神色阴郁,拾起地上的扇子,那面扇子书有汉文宋诗:“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这首诗,孙惟尚认识,也能咏诵,他用中国话低低说道:“我若要出海,何愁无船。”
孙琛扬手要打儿子,对上孙惟尚眼里的坚定,他又放下手,叹息:“这话,你去跟你娘说。”
孙惟尚起身,将扇子搁在老爹榻上,他出大堂,径自往自己的居所前去。
未进家门,孙惟尚已见林干事与安通事俱在他家院中,显然在等候他的消息。林干事与安通事见孙惟尚过来,一并迎上去,无需孙惟尚开口,二人看他脸色也知事情又不成。
将两人邀请入屋,孙惟尚唤仆人于院中设宴,之后,一副番人打扮的孙惟尚与两位唐巾宋衫的男子对饮。
几杯清酒下腹,林干事说:“少东家勿消沉,那老番王死了,你还怕归不了国。”
安通事则说:“此事只要王女颔首,少东家去她那哀求几句,毕竟母子连心,她总会允诺。”
孙惟尚苦笑,“安通事并不知晓,我一跟我娘提出海,她便哭,说什么我幼年险些溺死在海里,出海之事休要再提。我倒是记不起,我曾险些溺死在海中。”
林干事点头,连声道:“有这事,真有这事,我听我爹提过。”
孙惟尚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他娘经常说,他就也当真有这事,听林干事说他爹提过,来了几分兴致,说道:“我竟毫无记忆。”
安通事说:“说来听听”
林干事的爹也叫林干事,他家给孙家跑船已有两代,两代人都担任孙家海船的干事,因此林孙两家关系非同一般。
“可真是说来话长,要从崖门海战那会说起呢。”林干事为自己倒上杯酒,望向午后静寂的院子,缓缓说道。
“那会我爹还没出生,扯远了。”孙惟尚摆手,他不爱听什么崖门海战,年幼时,他曾听水手们讲起,往往讲得阴森恐怖,什么尸体无数浮在海面,行船过此地,往往遇到鬼魂成群之类。
“不远,这事还真得从那时说起。”林干事道。
安通事自若喝酒,他家族侨居占城(越南一带)已有几代,中国宋季的往事,他虽有耳闻,都是星零片段,此时只当林干事是位说书先生。
“惟尚,你曾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当时海商的头目,据说当年还带船赴了海战。”
孙惟尚点点头,林干事这话,他曾听别的海商提起过,倒是他爹从不爱跟他谈这些。
“海战失利后,你祖父料想中国待不下去,这才到占城侨居,不过你祖父还是很想叫子孙回国,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番王,让你爹带着你娘搭船回刺桐。”
孙惟尚露出愕然神情,这样的家事,他这个自家人竟不知晓,反倒要从别人口中听到。
“行船三日,忽然遇到风暴,风暴折断桅杆,船被打翻,水手大多命丧。我爹那会还不是干事,只是个水手,水性极好,才把你爹救上来。你爹见你没被救起,急得要跳海,后来的事,就极为怪异,可当怪谈。”
林干事说至此停顿,安通事只得问:“后来又怎么寻着少东家呢?”孙惟尚笑道:“你爹喝醉酒就海天海地的胡扯,不足信。”
“我爹跟我说时,眼睛瞪得老大,绝不像在胡诌。”林干事回过孙惟尚的话,又继续往下说:“王女发现孩子被水冲没了,跪在船头,散发号哭,把番语说了一通,突然见鲛人抱了个孩子钻出水面,那个孩子就是你。”
孙惟尚仍是笑,“果然胡说八道,哪来的鲛人,谁也不曾见过。”
“还别说,船上老罗说他见过,不过是在中国东海一带见过。”
安通事听到鲛人越发来兴致,他航海多年,怎么就无缘见到,都说鲛人样貌极是秀美。
“我打小总听老水手说,孙家海船从不曾遭遇风暴,看来也是胡传。”
孙惟尚调侃,他读的是圣贤书,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物。
“少东家有所不知,你家的海船有的怕风暴,有的不怕。其中原由,没几人知道。”林干事说得颇为神秘。
“这话怎么说。”安通事只在孙家海船上待两年,知道的事情毕竟有限。
“安通事,你总也该听说过真武镜。”
“这倒是有耳闻,说是这面镜子封着海冥王。”
孙惟尚听到“海冥王”三字,只差没摆手制止,未免太荒诞,因为这个故事,他曾听说过。
“安通事,这真是荒诞不经的事,说是我曾祖得到封住海冥王的真武镜,又将真武镜镇在海船龙骨里,因此孙家的海船不惧风暴。”
孙惟尚干脆自己跟安通事讲述这个传闻。
“原先有真武镜的那艘船,不是在崖门海战后,破损严重,拖到占城,就一直搁置。前几年才把真武镜从旧船里取出,又给安置在孙家海船上,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这艘。”林干事说得煞有其事,见孙惟尚还流露出置疑的表情,林干事又说道:“几年前,特意去刺桐港造这艘海船,并不只是因为刺桐的船结实耐用,而是刺桐船上设置保寿孔,而这保寿孔中,便就需要一面镜子镇护,少东家总是不信此类事情,但总也听说过泉船特有的保寿孔吧。”
孙惟尚说:“我知晓泉船有保寿孔,但真武镜的说法,只是附会。”
林干事恼得不行,嘟囔:“惟尚,你这个书呆。”
林干事,名敬宗,与孙惟尚打小相识,亲如兄弟。
安通事在一旁偷笑,未免以被孙惟尚与林敬宗发觉,遮袖佯作饮酒。
孙惟尚虽是半番仔,还是商人之子,但也读过不少中国典籍,人物儒雅,身上也有几分书卷气。
“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上过海船,随我们航海就知晓,这世间什么奇事异事都有。”林敬宗继续抱怨,想来平日,他与孙惟尚常因为此类事,闹不快。
孙惟尚若有所思的饮酒,好会才抬头,谑笑:“我要出海,这事看来还是得包在干事身上。”
林敬宗被酒水呛到,在旁躬身咳嗽。
“我这身番人打扮,实属无奈,只因那番王日夜提防我爹与我,如果我做华人打扮,只怕没人能认出我来。”孙惟尚站起身,像穿着华服宽袍那般,甩了下袖子,恭敬作揖。
“若是这般,可算瞒天过海。”安通事击掌称妙。
孙惟尚高兴道:“敬宗,明日,我更换衣服,扮作水手上船,你可得装作不知不晓,不准坏事。”
林敬宗哭笑不得,只能点头,这真叫祸从口出。
冥龙船第一章(中)
三人又做一番商议,孙惟尚的身材与林敬宗相仿,本要林敬宗带套衣服过来,安通事说:“少东家要充水手上船,林干事的衣服就不能穿,他的衣服料子好,不适合仆役。”
想想也是,林敬宗平素最讲究穿戴,不认识他的,还以为是大海商的公子呢。
“我废弃的旧衣物找几件你,反正只需上船时别被我爹或是刘叔发觉,船开后就是被发现,他们也无可奈何,总不至于将你投海里去。”林敬宗觉得自己这么说,很有道理,不过他可想象不出孙惟尚仆役打扮的模样。
孙惟尚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要混上船,他们奈何不了我。”
林敬宗随后说,他凌晨时会去孙家后门等候,并带上给孙惟尚更换的衣物。无其他事,孙惟尚将两位友人送出门,回屋收拾他的物品,准备明儿上船。
院中侍女都是番人,不懂华语,适才他们在院子里谈出海,也没有人听懂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偷偷去跟孙惟尚的爹或娘禀报。
按孙惟尚的年龄,本该娶妻,只是番王一直想将孙女嫁他,孙惟尚极不爱娶个负责监视他的枕边人,因此就连成亲都懒得提。
孙琛一向不大管教惟尚,也就是儿子小时候给请位华人夫子,要儿子一心读书,儿子长大后,叮嘱不准出海而已。王女对儿子十分溺爱,但似乎又惶恐儿子出海,就再也回不来,因此,每回惟尚提及随船,她的态度比孙琛还来得强硬。
孙惟尚进寝室,并没立即收拾,而是做了番思虑,琢磨要带哪些物品上船。在任何人看来,孙惟尚的寝室随便一件物品都价值不菲,珊瑚树夜明珠水晶杯,都被当成了摆设,触手可得,各种金银制品更是不计其数目,就是珍珠,也有一大箱呢,各色宝石也有一匣。孙家在占城富可敌国,这也是因何老番王一向堤防孙家父子。
惟尚的曾祖孙晏,是位传奇人物,至今还能从水手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离奇故事,但孙家的财富,却是由惟尚的祖父孙望积累,孙琛只是守成而已。
孙惟尚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香木匣子,开锁后,解开丝绸包裹物,里边是一颗通透圆滚,比鸡卵略大的珠子,想来这自然是比夜明珠还珍贵的东西,这是一颗极为稀罕的澄水珠。本是孙惟尚曾祖的航海随身物品,此珠能使浊水澄澈,航行于汪洋,最惧缺水渴死,但是如果手上有澄水珠,舀碗海水,将澄水珠置于其中,便能饮用。
这趟出海,澄水珠自然要随身携带,收好匣子,孙惟尚在床头搁置的箱子里,取出几锭七成金,放入竹筒,占城的货币并不足金。做好这些,孙惟尚才去开衣柜,满柜的衣物,他挑挑拣拣,拿出两三件华服,不过是衬袍、中衣、抱肚之类。
又去准备一口衣箱,将这些匣子、竹筒、衣物、镜梳簪子、几卷书一并放进去,合上盖子,上好锁,看着这不大一口的箱子,孙惟尚兴奋地搓手。
孙惟尚在寝室里忙碌,几位服侍他的奴婢站在外头,并不知道他关门在做什么。别说寻常的仆人,就是那贴身服侍的婢女,没孙惟尚命令,这间寝室也断然不敢进去。
连出海的物品都打包好,要出海一事,对爹娘却是再不敢提一个字。晚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孙惟尚问他娘:“娘,你还记得我年幼落水的事吗?”王女雍容华贵,对孙惟尚微微笑道:“孩儿,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孙琛心里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不过不点破,若无其事。孙惟尚说:“今天听到一则奇闻,说是当时我溺海,后来又被鲛人从海里抱出。”孙琛这时才开口:“定是老林喝醉酒后胡说,他的酒话你也信。”王女颦眉,若有所思,好会才说:“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是船上水手救了你。”孙惟尚笑道:“果然如此,这世间哪有鲛人。”孙琛正端酒要喝,听到儿子的话,他放下酒杯,欲言又止,不过孙惟尚又继续说话:“爹,那当年因为遇着风暴,才没回刺桐吗?”刺桐毕竟是故乡,何况经常听水手们说起这个地方何等的繁华,孙惟尚打小就想去看看。孙琛把酒一饮而尽,叹息道:“老林这么说吗?他记错了,不是风暴,是遇袭。”孙惟尚回:“这么是当时遇到了海盗?”孙琛笑了,“遇到了世仇。”
世仇这句话过后,孙琛再不肯多说当年的事情,而王女,似乎也不清楚孙家有世仇,或说她知道也不想说。孙惟尚想着父母怕是担心他去复仇,因此才不肯告诉他。从小到大,他对自己家族的了解,一直十分有限,不过他也很少询问,毕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忧有虑,祖辈的往事,实在陌生。
夜里,孙惟尚留下了一封信,留给他父母,他执笔写上:“俗曰:父母在不远游。又云: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儿时常思量,这两句话,总有一句错,但有时又寻思着,想是因人而异,两句都有道理。儿本是海商之后,只怕连血液中也带几分海水的咸涩,不能登船浮海,令儿煎熬难耐,犹如鱼渴潭涸。儿将远航。。。。。。”
写至将远航,停笔许久,他娘虽是蕃女,但是待他极是疼爱,想到娘亲收到这封信时,该有多担心,真是不忍下笔。他爹是虽然贪图享乐,平素对他又十分严刻,但他心里是知道爹的苦衷,人生在世必须有所舍取,他爹所“舍”的很多很多,所“取”的也不是过安平的日子。
儿出海去了,爹娘多保重,勿以儿为念。孙惟尚一番叹息,继续书写,直写至:“孽子惟尚叩上”,他将笔搁下,取来镇纸把书信镇压,明儿爹娘寻不着他,到他书房,便能读到这封信,知道他的去向。
写好信,回床躺下,却无睡意,想着离家随船后,便不会有这等舒适的生活,跑船是极辛苦艰苦之事,甚至有时还会丢掉性命。虽然如此,但是如此今日不做决定,只怕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只怕在父母的拦阻下,一辈子也无法见到外面的世界。
天微亮,孙惟尚提上箱子,偷偷打开后院门,林敬宗果然已在外头等候,一手提灯笼,一手里拿着衣物,轻声说:“衣服旧了点,不过很干净。”孙惟尚将箱子递给林敬宗,找了个偏僻处——主要是怕早起的仆人发现他行踪,把身上穿的番衣脱下,更换上华服,还仔细换过鞋袜,把头发束起,戴上唐巾。
昏暗中,林敬宗也看不清孙惟尚更换衣巾后的样貌,两人匆匆赶往码头。
冥龙船第一章(下)
码头上灯火通明,水手们扛货物沿绳梯攀上海船,有些沉重的物品,则由海船上的人,协力拉起,刘管事给随船干人发放署名竹签,老林可能在针房里,甲板上看不到他。孙家鼎盛时,有海船八艘,那是惟尚祖父孙望在时,到孙琛接手,他不像父亲或祖父那样随船出行,而是将贸易交给干事代理,也就是林敬宗的父亲,由此海船也减剩一艘,并不跑西洋,只在东洋一带兜圈,将占城货物运往中国港口,再从中国港口运出货物,售卖于占城、爪哇、三佛齐而已。
现在孙家使用的海船是亨字船,相当庞大的一艘船,典型的泉船,能载满千人,容货物两千料,是艘新船。
林敬宗和孙惟尚在码头分手,孙惟尚的行李箱由林敬宗带上船去,只留孙惟尚一人在船下。林敬宗的职务和他爹一样,是孙家海船的管理者,当然,他还不能独当一面,不能够替换他的父亲老林。
孙惟尚低下头,像其他水手那样去堆放货物的地方,扛上一口箱子,他刚扛起箱子,看货物的人看了他两眼,大概是觉得这位水手面声。孙惟尚不吭一声,背负箱子,攀上船绳,利索爬上船,将箱子堆房。林敬宗赶紧过来说:“东西别都堆在这里,搬进舱。”吆喝来七八位水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