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吗!不就是除王长子外所有皇室男嗣一满十五岁,就施行个类似宫刑的什么刑罚么……蛮子就是蛮子……别这副表情,我打听到了,也是很吃惊的……什么鬼旧法,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都变太监……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出來的……”
百里扶苏自顾自地念叨感叹着,沒注意到宁芜歌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几乎拧到一起去了。
“什么鬼规矩,野蛮人,都沒脑子……”
他还沉浸在嘲讽抱怨中,宁芜歌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鬼丫头,神出鬼沒的。颠簸了这么些时日,你也不关心一下,真不知道心是什么做的。”
青石板的小巷,古旧的酒旗招。
四季阳光明媚的长陵,居然下起雨來。
那雨细细绵绵的,下得极轻,像踮着脚尖的幼猫,朦朦地给青瓦玄阶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她穿行在狭窄曲折的小巷里,沒有打伞,步伐匆匆,对每个拐弯都刻在骨子里一样熟悉。
到了。
人一下子多起來,这里,是长陵的商业街。
小贩们,商铺老板们,或吆喝或招呼。这一点雨,打消不了熙攘人群的积极性。
“唉,如今日子难过哦……”她踏进一家客栈,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听边上人谈天,“如今商会卡得紧,朝廷收税又重,日子一天比一天惨淡。”
另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接着说:“还是当年庄会长在位的时候,油水多些。可是庄会长,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庄会长啊……就是犯了这一条哦……”
“咳咳……别说了,别说了……朝廷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不过当年的庄会长还真是风华绝代啊。”
“是啊是啊,那双蓝眼睛,神了。”
“若不是庄会长是黑头发、墨眉毛,还真以为他不是中原人呢!”
“可不是!我听我在朝廷当差的大表兄说,这云沧国的国主,就是蓝眼睛,可是,是金色头发……”
“金色头发……这……莫不是妖怪?”
“野蛮人,自然和我们中原人不同啊……”
……
野蛮人。她微微勾了唇角,嘲讽、戏谑:长笑,居然有一群野蛮人说你野蛮。罢了,凡夫俗子。
究竟这背后有什么阴谋,为什么我看不清?
宁芜歌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云沧,长笑,我……
转身出了客栈,不觉肚子有些饿了。她不禁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然后向周围张望一下,只觉得满街的吃食,沒一样能勾起她的食欲。
随便挑了一个摊子坐下,伙计兴冲冲地跑來问道:“公子要吃些什么?”
“云吞面。”
“好嘞,一碗云吞面,您稍等。”
热汤面的香气袭來,她低下头的那一瞬,一股热气扑面而來,冲上她的眼睛和鼻子,明明该一呛,她却觉得鼻头一酸,眼泪热辣辣地就要冲出來,她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就这个?”
“嗯。快坐下來,热的更好吃些。”
“我……我从小就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吃不下去……”
“那在雪山的时候为什么你吃了我的草根?”
“那……那是偶尔体验一下生活……”
“那公子,今天你也权当和我一起体验生活就好了。”
“我说了,你给我钱庄挣了一千两,今天你就是想吃山珍海味都可以……怎么就要两碗面?”
“给你,筷子。”
……
“你别说,还真……挺好吃的。”
“我就说很好吃啊。”
“丫头……”
“嗯?”
“今后我们也常來好不好?”
好,可是我來了,你又在哪儿呢?
“小公子,怎么,看上去这面也沒放辣子,怎么呛出眼泪來了呢?”宁芜歌抬头,对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那人长着一对三角眼,鼻头宽大,黝黑的脸上,透着油亮的红晕。
貘旸人。
在雪域那么多年,貘旸人的所有体貌特征,她都一清二楚。说得夸张些,哪怕是远远看走路的姿态,都能认出是不是貘旸人。
她的眸光乍冷。
那男人似乎也察觉到宁芜歌平静表面下,波涛汹涌的杀气,却挂着一副痞痞的笑:“小公子,生气起來,倒是挺好看的。”
宁芜歌眼神更冷,几乎要将眼前的人就地处死。
“滚。”她一向言简意赅。
“萍水相逢,怎么可以这样冷待有缘人呢?”
宁芜歌起身,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唉……客官……这面……唔……”伙计的话还沒说完,就被宁芜歌向后抛出的一定银子堵住了嘴。
男人的三角眼似乎闪了闪光,像发现了新鲜的猎物。
她的脚程很快,不一下子,已经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巷子,只是,却绕了另一条道路回王府。
一片麦田,在新雨洗涤后,色彩清新明丽。
她极目远眺,视线却霎时模糊起來。
“为什么要装呢,长笑?”是疑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心疼而痛惜。
“怕受伤。”
“不是装作沒有心,心就不会疼的。”
“至少不会有人发现。”
“长笑,到我怀里來。”
“不要。”
“长笑……”
“來了。”
“歌儿,你会后悔吗?”
“不会。”
“这么快就回答,不是真心的吧?”
“我爱你爱了八年,要变,太难太难。”
“唔……比我爱你还多四年……”
“你……居然……爱上一个十來岁的丫头?你……”
“我自己发现了也吓了一跳好不好?”
……
天色晚了,要回了。
陌上花又开了,我可不可以,慢慢回去呢?
若惯见飞雪,再看飘絮,只觉少了份霸气苍凉。
正如经历九死一生后,她不再为这一点伤觉得疼一样。
面前是一道难解的題,她空有疑惑,却毫无头绪。长笑的死,她亲眼见证,如今却因为阿赫琉斯的到來,第一次有了摇摆……
宁芜歌忽然思念起长陵的飞雪來,漫天卷地地铺下來,让人无力也无法阻止。在那里她可以静坐在冰天雪地里三天三夜,忍受着那噬骨椎心的寂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背负的仇恨。
如今却模糊了。
在这喧嚷的皇都,柳絮太俗,俗得扰人心智。
她想找个地方宣泄,却无处可去。
寂静的悲哀,烧起來。
长笑的映山红,到底是沒能拿回來。
为什么能对长笑说的,都是“对不起”?
沒用的人,一如三载之前。
她低低叹一口气,悲煞柳絮万千。
一朵柳絮太倔强,将落地又低回。
飞过万水千山,到了江的那一头,浅吻他手心。
他穿着胜雪的白衣,鎏金的长发闲闲地披散下來。
是出离的宁静飘逸。
他是仙是神。
在天地间那么一站,便将周围的迤逦都黯淡成了背景。他接过那飞來的柳絮,似乎能读懂无声中那千言万语,静静聆听,且聆且唏嘘。
低低一叹:“对不起。”
第五十八章:玉般光华美少年,花样姿容妖一
第五十八章:玉般光华美少年,花样姿容妖一人
“你说,是不是今天,那边应该传來消息了?”李瑛然对镜梳妆,“明天,全长陵城就会知道,鼎鼎有名的长陵第一花,风华绝代的芳华郡主,长了一场麻瓜脸……呵呵,哈哈哈……”
霍祈风紧紧握拳,嘴唇也紧紧抿着。
宁芜歌拉住他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
从衣间拿出迷魂香,戳穿窗户纸,轻轻一吹。这是宁芜歌自己配置的迷魂香,功效极强。李瑛然和她的丫鬟马上双双倒地。
“雪主,打算怎么处理?”霍祈风将二人双双绑好,“在这儿,还是带走?”
“就地解决。”她话的内容不是开玩笑,语气也不是开玩笑。
霍祈风还是扯了嘴角。
宁芜歌沒有像他料想的一样,伤了或杀了李瑛然。
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在不是她的敌人,因为做她的敌人,太可怕。
她只是让李瑛然睡了一觉,而已。
善良地不曾打搅她的美梦,只是在她睡梦中,给了她一些东西罢了。
“雪主,你刚才在她背后留下的图案是?”他有些好奇,那个图案有些熟悉,只是不太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有些眼熟……”
“偎翠阁。”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说出來的不是一家名满天下的妓院,而是随便哪一个酒家一样。
霍祈风豁然睁大了双眼:“偎翠阁?”他突然想起來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图案有印象了,因为前两天他被迫和宁锦焕微服去寻欢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阁”,,偎翠阁。而被宁锦焕扯下衣服的两个姑娘,肩上都纹着这样的图案。
好……好狠……
长陵的大族子弟,有几个沒去过偎翠阁,又有几个不知道偎翠阁的姑娘们的标志?今后李瑛然的夫君若是见到她肩上这个图案……不知作何感想?有谁会愿意娶一个与青楼挂钩的女子?
只是,,为什么芜歌会知道偎翠阁姑娘身上独有的标志。方才她给李瑛然左肩纹上去的时候,他只不过是稍稍转个身,她就已经完成了,而且,纹得天衣无缝。
“洗不掉,除非割下那一块肉來。”宁芜歌从手上褪下自带的手套,放入怀中,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派轻松自在。
雪主的手段,果然,,与众不同啊!
霍祈风还是问了出來:“只是,雪主,你如何知道这偎翠阁的纹身?”
“我设计的。”
宁芜歌说完,霍祈风再一次傻了眼。
雪主的才艺,果然,,多种多样啊!
霍祈风正感叹着宁芜歌的“多才多艺”,只见宁芜歌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将一颗药丸送入李瑛然的嘴中:“背后害我,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这一次霍祈风沒再问了,芜歌的报复手段,他是渐渐了解了,,能被她一次性弄死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实在太弱了;二是实在太走运了。
“走。”一切整理完毕,两道身影风一样地消失了。
“雪主。”
“嗯?”
“这些你一个人就能做好,为何要叫上我?”
“谁说,我是要你出來是要做这个的?”
“那……”
“随我來。”
不多时,他俩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霍祈风十二分的疑惑,甚至有些吃惊。要是他沒看错的话,这是一家成衣店。
“进去取一套我穿的男装。”
“是。”服从她的命令就好,不需要那么多问題,服从她就好。
“雪主,好了吗?”宁芜歌进入茅房已经一盏茶的功夫了,霍祈风问道。
话音未落,迎面就飞來一个黑色的包裹,正是方才装男装的那一个。他一个利落的接住,再定睛,眼前已是“他”了。
那一瞥,如梨花落定,宁静人世万千纷扰。
“他”自人海茫茫中款款逸出,车水马龙都成了背景,只剩“他”黯淡周围一切的青玉光晕,冉冉生出一种疏离來。
从來不知道,能有这样一种男色,叫人远望着,都能感受到泛着寒意的光华。
世上唯有宁芜歌,能有这样的疏离吧?
她孤竹一样遗世独立,仿佛随时能够羽化一样,就这样渐淡,渐淡,透明,乃至消失。
所幸,她朝他走來。
他站在高台上,俯瞰沧海茫茫。
夜是墨染就的黑,玄色的天幕无边无际地铺散开去,海的那一边,有山,有水,也有,他触不到的梦。
这万里江山,飞沙、狂风、秀水、细雨,白浪滔天,妖娆地绽放在他的眼前,他的脑海。
一头金发随海风飘散,几缕碎金遮住他洁白的额角,碧蓝的眼潋滟着深邃的光芒。
转身回,台阶千步,步步生寒。
白袍鎏金,随风猎猎。
他沒有回头,将江山绵延千万里抛诸脑后。
推开,一室清洌。
寒香,暖意交融。
假瀑布,伪丛林。
只有那一簇映山红,真得触目惊心。
谁说温室里不养野花,这一丛,不就开得烈火般雄盛么?
他向那一簇映山红走去,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与疼惜。仿佛透过那艳红与明黄的色彩,能看见她一般。
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一朵鲜明,动作温柔似水。
万千思绪,说与花听。
花知,花不语。
他静静看着,这密室中不属于海国的中原锦山秀水,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有什么來了又去了,连说都不可说。
这花好,好在沒有香气。
或者说,香得,不那么鲜明。
不至于,逼得他不能呼吸。
相思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从來不知道,能有这样一个女子,将美艳与娇媚演绎到孤绝。只是惊鸿一瞥,就注定此生难忘。
有一种妖媚,叫艳绝天下;有一种傲然,叫睥睨苍生。
此等容颜,本就不应出现在这苍茫人世,否则,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风、引來硝烟四起。
可是,这本该定格于画卷、流传为传奇的容颜,就这样撞入他的眼帘。
惊为天人。
娇俏如李瑛然,恐怕配不上她足下的尘埃;冷艳如崔芷兰,兴许抵不上她不屑的一顾;精致如云沧王妃,与她相比,也稍显做作……世上那么多芳华,到她这里,都成了云烟。
芜歌一袭青衣傲然挺立,而她,红衫妖娆,卧榻斜睨。
神仙,画卷,难以言说。
只是这一瞬的所有幻象,都被她口中的一句,统统打破:“这是你新养的小白脸?”
这一句似怒似醋,听得不分明,只觉得这声音酥麻得叫人筋骨易散,霍祈风的脸上烧上两朵红云。
“长得也就差强人意。”
“还傻气。”
“沒品位。”
……
他还在云里雾里,就听见那人“几里哇啦”一个人自顾自在那儿说,说的时候,看的都是宁芜歌,一个眼神都沒舍得往自己身上浪费,说了一串又一串的贬义词,气儿都不带喘的,口水倒是一滴都沒浪费,只看见那张樱花瓣一样的薄唇一张一合,永远不知疲倦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表里不一”么?
真是长见识了啊。
“你够了沒?”
“沒。你看这人獐头鼠目、贼眉鼠眼、形容猥琐、举止做作,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入流之辈。对这种人不应心怀怜悯,理应早日远离,以防不测。”神情诚恳,言之凿凿。
“你确定,是在说他?”
面对那人的表情生动、喋喋不休,芜歌倒是言简意赅。
“你……你见色忘友!”那人红唇一嘟,万分委屈,黑曜石般的瞳仁几乎要盈出泪水來。
宁芜歌面无表情,左手将霍祈风拉到自己身边,沒想到这一动作落到那人的眼里,那人泫然欲泣的表情骤收,面上似寒霜凝结又像烈火焚烧:“不许你碰她!”
霍祈风无语问苍天:明明是她拉的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碰她啦?
那一双星星般的眼睛炯炯闪着光瞪着他,霍祈风欲哭无泪。
“狄桑,这是百里。”
百里?好熟悉的名字……莫不是……这就是传闻中那童颜妖精、美绝天下,,偎翠阁大老板,,百里扶苏。
“百里扶苏?”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宁芜歌,希望从那张表情不多的脸上得到一些答案。
沒想到先回答他的,是那人的一声:“切。”
这女子,美则美矣,实在刁蛮。
“是。百里,这就是狄桑。”
“你救的傻小子?把他带到我这儿來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不是随便哪只阿猫阿狗都可以跑进來撒尿的,弄脏了还要找人來打扫。最关键的不是找人打扫,而是一开始就不能弄脏我的地方……”
霍祈风努力控制着自己面上已经近乎僵硬的表情,,这女人,嘴巴可真够毒的。
“你够了沒?”这一次,不是宁芜歌说的,是实在受不了了的霍祈风。
百里扶苏一个眼神凌厉像刀扫过去,黑白分明地盛满了怒气,霍祈风一下子咽在了原地:好……凶……
“为什么带这个家伙來?”百里扶苏一手指着霍祈风,气势汹汹地问宁芜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随便见客的!”
宁芜歌凉凉地望回去,百里扶苏的脸上马上挂上一副受伤的神情,好像刚刚张牙舞爪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哦?我倒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第六十五章:一念未了此生消,笙歌浅笑淡流
第六十五章:一念未了此生消,笙歌浅笑淡流年
他有一瞬间的走神,不经意间,马儿停下了步子。
有些恍惚地抬头,眼帘中撞进一张熟悉的脸颜。
“你有心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府里面准备大婚,人太多,你知道我不喜欢热闹。你怎么看上去有些苍白。”
何止是苍白!他的心简直是一片空白。
他深爱的女子,此生唯一的爱,马上就要嫁作,而且,那个女子对他的要求,是娶眼前的这个女子,成为她名义上的妹婿:“沒什么……”
“小风……我知道你有心事。”顾缳的神情不变,心里却荡起一圈圈奇异的涟漪,“小时候,你心里有不顺,也会到这里來。”
霍祈风星眸一黯,想否认,却说不出口,只觉得这么多年來从來就沒有这样的酸涩感堵在喉咙,将吐不能吐。
“小时候,你和哥还有太子一起出去,我就悄悄跟在你们后面。每次你被我哥他们捉弄,生气了,都会骑着马绕着河堤走。”她依旧是男装打扮,气质明朗如竹,声音也是一贯的疏朗,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说起这一番话來,心潮竟也有些起伏了,“我就在那边的小巷子看着你,直到夕阳西下,你气全消,朝河里扔几颗小石子之后牵着马回去……”
她兀自说着,沉浸在小时候的回忆里,眼神都有些飘忽。就在她回忆得兴起,突然,被拥入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洋溢着少年的香气。
“小风……”拥着她的那人沒有回答,只是紧紧拥着,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入他的颈项间。
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怔住,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听见胸膛中那颗心跳得几乎能够耳闻。
经过的游人看见两个男装打扮的人拥在一起,低着头指指点点而去:
“唉……唉哟……唉呦喂……”
“怎么?得病了要死啊?”
“世风日下啊……前段日子见到两个断袖在港口搂搂抱抱,一点儿顾忌都沒有……今儿又一对儿……”
“你管人家这么多!这年头,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了,你这个老古董老木头知道什么。前些日子來的云沧人,还是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哩!”
“莫不是妖怪?”
“你才老妖怪呢!人家云沧的国主王妃可是神仙人物啊……”
“你个老太婆不正经!”
老两口叽叽咕咕吵着吵着就离开了,只剩下霍祈风和顾缳,在河堤旁,紧紧相拥。
他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暂时借着靠一靠而已。明明是烟花三月明明是春暖花开,为什么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无法驱赶的寒意來?明明拥人入怀明明身着层衣,为何还是感受不到一点暖?
他只觉得天地混沌一片,不知何时才能顿开,无路可逃无路可退他只有在冥冥之中服从这无边无际无法抗拒的黑暗,不甘心,也无用。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机智绝伦,却深深明白,世上他唯一不能阻止的,就是,,她。
宁芜歌,是瓷。
千磨万击,反复捶打,高温淬火,修得满身光滑洁白的瓷,几乎沒有瑕疵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脱胎自最刚毅的陶土,从泥泞中脱颖而出,经过非人的痛苦,成为了现在的形状。
她成型为最优雅的瓷器,光华璀璨胜过世间一切工艺品,也最叫人小心翼翼,,因为稍加不慎,便可能是满地碎片、满目狼藉。
他不敢,也不舍得,违逆她的意思。
生怕她一个不顺,会又重复那时候发病时的歇斯底里。
于是他选择独自承担这满心的伤情。
不置一言。
退一万步想,至少,他还能守着她,守她一世无忧,守她白发苍苍,也很好。
惟愿此生所有痛苦都由他來承担,她已经经历太多苦,只望她余生幸福。
只是,阿凌,,能否真的给她幸福?
悲从中來,不可断绝。
挽君阁,孤笔浓抹。
他笔下的蝶,兀自高飞,并非流连花丛,而是在悬崖绝谷中,逆风挣扎。虽势单力薄却丝毫不示弱于狂风。
那只墨绿色的蝶,几乎要从画卷中冲脱桎梏,翻飞而出。只有他知道,这只迎风起舞的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做沁碧。
想不起什么时候遇见他了,只知道自己从小多病,唯一能够出府的机会,就是每年的上春时节,那是长陵尚未行冠礼的贵族子弟舞文弄墨的日子,來自长陵官宦人家的少爷们都会在这一天齐聚在韶水,写诗作画、比较文采,当然也有投壶饮酒。
那时候他尚年幼,只记得人影幢幢中有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与众人的身影重合,那气质又是如此卓尔不同。
后來他知道,那个人叫做顾凌,顾丞相的长子。
后來他知道,那个人被送去了齐雅。
从那一年起,他就再也沒有去过韶水。
从那一年他遍寻人丛不见他起,他本灰白的人生,黑色更深。
造化弄人。
而今他要成为他的姐夫。
姐夫……想來好笑。他沒有健康沒有身份就连唯一去爱的资格都沒有,,他是男儿身,而他爱的那个人,恰恰和他此生注定毫无可能。
于是他很恨宁芜歌,恨毒了她,因为她,所有一切应该属于他的东西都变成了笑话,,他的母妃,他的父王,他的地位……乃至,他的爱人。
宁芜歌似乎生來就是对他的一个诅咒,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宁芜歌,那么为什么还需要他宁锦祺变成众人的一个笑柄。
他的出生沒有给他任何选择,他就像一只被人随意操纵的木偶,在命运给他搭建好的舞台上,傻傻地任人摆布,演绎着一出出自己本就不想参与的剧目。
他被剥夺了一切一切,想要的资格。
宁芜歌凉凉地打量着满相府的热闹场景,就像这所有熙熙攘攘与她无关一样,在远远的地方,凉凉地看着,眼神是冰一样的寒冷。
这满眼鲜红的颜色,飘飞的红色缎带,在她看來,不过满世界的缟素。
整个世界都是灰白,灰到白。
这个世界已经沒有庄长笑了,所有的颜色,看着都这样刺眼,这样假。
突然她想到长笑的笑容了,春回大地一样的融化了层层坚冰,一下子染绿了江南江北。是金色的么?又好像不是,好像是七彩的呢!从那样一个笑容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种颜色的光彩,所有有生命的所有勃然的所有灿烂的颜色,不带一点阴暗的,在那个笑容中绽放出來。因为那是庄长笑,因为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奢望此生难了的牵挂。
纵然情深,不敌缘浅。
她是暗夜里的花,寂寂绽放,仿佛不需要阳光一样,与黑暗恋得如火如荼。
明日她大婚。
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光华耀眼夺目的凤冠霞帔,脸上沒有一个待嫁少女的娇羞,只有深沉的神色,在幢幢的烛影辉映下,显得像泛着洪洪波涛的深海。
那嫁衣鲜红得像燃火,若不是触感冰凉,几乎要烧上身來。她细细描摹这上面精细得巧夺天工的纹路,想笑,却笑得苦涩非常。
这不是她的第一件嫁衣。
她的第一件嫁衣,是长笑亲自做的。
她向來觉得长笑聪明绝世却眼高于顶,生活琐事样样稀松,却沒想到,当他将亲自缝制的粉蓝色嫁衣献到她面前时,是那样的惊破眼球,,那一秒,她真的以为眼前这件蚕丝不是凡间俗物,而是天上仙子不慎遗落人间的云纱。
淡粉似莲似桃花,浅蓝似海似晴空。
就是这样一件云也想花也想的衣裳,倏落落就降临在她的眼前,成为她此生最重要时刻的最珍贵的衣裳。
她记得他问过她想要穿什么衣裳嫁给他的:
“小歌子,你想穿什么样子的嫁衣啊?”
“有沒有那种金箔打底,天蚕丝缝制,金线、银线镶边,上面镶满宝石珍珠的啊?”她设想得“天衣无缝”“惊世骇俗”。
沉默。长久的沉默。
在长过了多个朝代的沉默之后,庄长笑终于将自己破碎了一地的一颗真心一片一片拾起再一片一片拼好,完完整整地捡了起來,找回已经吓得从当场跑到了九霄云外的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确定……那样的……你穿得起來?”
宁芜歌沉吟一秒,似乎在思考这个极有深度的问題:“嗯……有道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出这样一件嫁衣之后,穿不穿取决于我的心情,但是,,最后一定要放入我的仓库中,划作我的财产。”
庄长笑好笑又好气地回道:“我干脆把那件衣服卖了折成黄金白银直接给你好了……”
“这主意好!以前一直以为你脑子不好使,沒想到跟着我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真是可喜可贺,不如今天晚上我们烧两柱高香,拜一拜佛祖菩萨?”
“宁,,芜,,歌,,”
“干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那种光彩足够遮住那道碍眼的疤。
庄长笑脸上的表情狰狞地僵在一起:“沒……沒……沒什么……娘子大人请息怒,你早些休息吧……我……我去钱庄看看这段时间的进账是否能给娘子大人你‘打造’这样一件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啊……”脚底抹油,,溜了。
落月谷
宁芜歌眼睛睁大,定定看着顾夫人:“沒错,逼凌儿和缳儿去齐雅那个巫术盛行地方的,就是二夫人。那年二夫人突然吐血,府里上下一片混乱,直到二夫人娘家派來一位巫医,察看府里风水后,说是有不祥之物挡住了二夫人的命轮,遍查上下,发现是缳儿,,小一辈里只有缳儿是水相,说是和二夫人的火相相克,而且,这相克会随着缳儿一天天长大愈演愈烈,无法止息,直至……二夫人身死。当时二夫人的一干子女,在老爷房门前跪着哭,喊着要救他们的娘。一天一夜,我吓得在屋里紧紧搂着凌儿缳儿跪着拜菩萨,他们的哭喊在我耳中,听來想催魂的丧钟,,这么多年提心吊胆,终究还是沒能换來息事宁人……老爷左右为难,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宁芜歌的神情变得凝重起來。顾缳于她,是仇人之女,本不该有所动容,但是一想到彼时那孤苦无援的母女相拥颤抖,她还是不禁握紧了拳,,陡然想起了,当年的娘亲和自己:无依无靠,备受欺凌。
“最后,还是我的爹,凌儿、缳儿他们外公,撑着一把快要撑不住的老骨头,在那个雪夜到了府里,说是有办法辟邪,,那就是把缳儿送到他齐雅的师弟那里去学艺。七年,七年之后,缳儿成年,方可回府。他还向天起誓,若是这一招不行,二夫人未能痊愈,愿赔上一条老命……齐雅是蛮夷的地方,土地贫瘠、生活疾苦,一去,恐怕路上是千难万险……曾有从齐雅回來的人,说那里巫术盛行,稍有得罪厉害的巫蛊之人,必是七窍流血、经脉尽断而死……我生死不愿让我的女儿到那种地方去,哭哑了嗓子,也沒能有结果,,直到,凌儿开口了。他俯在我耳畔,对几乎哭晕过去的我说:‘娘,让我去陪妹妹吧。我们走了,他们便也不会迫您迫得这样紧,,只有一件,一定要照顾好您自己,等我们平安回來。’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过十四岁。也不怕,也不恼,只轻轻在我耳边坚定地摆明他的立场。我搂着他哭,他只轻轻回抱我,终究还是把我劝服了。在齐雅,有他外公师门的势力在,他们兄妹俩,竟是比在这相府里安全。”
顾夫人说着说着哽咽了,眼眶中隐约有泪光闪动。那些幽暗晦涩的日子一拥而上,开启平日里都封存完好的记忆。那时候的少年心事千钧却云淡风轻,默默将保护娘亲和幼妹的责任扛在肩头,不置一言,却一字千金。
后來,顾夫人又说了许多关于顾凌顾缳小时候的事情,七年的相思,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她的孩子们终于平安回來,而且,都出落得人中龙凤。
宁芜歌出了顾夫人的房间,脚步有些沉重。
顾凌的形象,在她的心中,第一次这样复杂起來。
之前,顾凌于她,不过是仇人之子、报仇工具。她知道顾凌非池中物,他的抱负他的深沉,她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因为野心,是有磁性的,有野心的人,彼此吸引、相互靠近。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刻意向顾凌展示她不经意流露出來的野心,,因为这就好比向鱼投饵,最合适不过。
只是今天顾夫人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心中隐隐有些异样。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顾凌的如竹般清俊的背影,那种即使一言不发也能在人海茫茫中感受到他的尊贵的气质。
她原來以为,顾凌与她,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的翩翩贵公子,一定沒有尝过什么叫做被欺侮被遗弃的味道,,却沒有想到,原來他也经历过这样的不堪回首的曾经。少年青衫飘飘,这儒雅温醇的背后,也是和她一样,写满隐忍的曾经。
她从不觉得,她和顾凌会有什么地方相像。他们是仇敌,注定要相憎相杀,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此时她的温婉她的爱意不过是接近他利用他的假象而已,以他的自尊他的手段,报复她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而已,,可是,离开顾夫人后,她盈满恨意的心却隐隐有些沉重了。
“歌儿。”身后传來熟悉的呼唤,她转身之前,却是顿了一顿。
“凌哥哥。”宁芜歌抬起头來,淡淡一笑。
顾凌也是一笑,带着难掩的喜悦:“歌儿。”他款步向她走去,极力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却被脚步泄露了自己心底的想念。
宁芜歌有些不解地望着牵了她的手的他:“怎么啦?”
他轻拉她的手,语气柔柔:“明日你我就要成亲了。”
“我知道啊。”宁芜歌点点头。
顾凌的脸上荡漾着笑意,眼神中也氤氲着醉人的温柔:“我们一起去落月谷吧。”
“现在?”现在全相府上下都在忙着筹备他俩明日的大婚,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居然不在府中候着,而是想拉着他的准新娘前往落月谷。
“嗯。走吧。”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动作虽快但还是不忘轻柔。
她亦步亦趋地随着他,感受着掌心传來的温度,心情愈发复杂起來。
“凌哥哥,为何不坐马车?”
“不想暴露了行踪。要是府里的人知道这个点儿上我要把你带走,定然是不许的。”他狭长的凤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像是六七岁的稚子偷溜出家游玩一样,“你还沒吃东西吧?走吧。”
宁芜歌沒说话,只是紧紧地跟着他。
这一路,他的手都未曾松开过。
“到了。”他清朗的背影停留在一个略显寒酸的小店前,奇异的是并沒有不协调感,“小钟!”
“來嘞,客官您里边请。”出來迎人的是一个右肩搭着抹布的年轻小二,面目清秀,只是背微微有些佝偻,“哟,顾大哥!”他见着顾凌似乎很是欣喜,脸上早已笑开了一朵花。
“这位是?”名叫小钟的小二是第一次见宁芜歌,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了她一眼后,目光转向顾凌。
“我夫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已经说过千万遍一样自然而熟稔。
小钟“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虎牙:“大哥你终于成亲了啊,哥们儿几个都为你迟迟不娶担心呢!”
“就你们爱瞎操心。”顾凌听到小钟的调笑也不恼,“要里面的厢房,快些上菜,要清淡些的菜。对了,记得加上八宝酥和炼||乳|。”
小钟的眼光在宁芜歌和顾凌身上來回一周,有些暧昧地一笑,大声道,“大哥大嫂里面请,小钟这就把钟粹酒家最好的饭菜给上上來!”话音刚落,就在前面引路。
第六十八章:凤眸含情语脉脉,寂月皎皎意深深
“凌哥哥,你怎么会來这种地方吃饭啊?”宁芜歌环顾四周,虽然环境清雅干净,但还是显得有些寒酸,不像是顾凌这样的贵胄公子爱光